村庄是水养着的。十几口池塘如散落的镜片,静默地镶嵌在屋舍与田野之间,映照着一代又代人清贫却有序的岁月。它们见证生息劳作,也沉淀着生活最本真的模样。
女人的光阴,是被针线一针一针缝起来的。天刚蒙蒙亮,她们就倚着门楣开始纳鞋底、补衣衫、缝新袄。一件衣服,长子穿罢幼子接,补丁叠补丁,原本的单衣渐渐厚重如夹袄,直到再也承不住岁月的分量,才被拆成布片,用麦面打的糨糊层层裱成硬衬,最终纳进千层底里——完成它最后的使命。仿佛一个生命的轮回,又似一种物尽其用的朴素哲学,被她们一针一线,缝进了漫漫长日。
除了针线,还要喂鸡饲豚、灶头忙碌,她们几乎从无闲时。男人的活计则与山野土地相连,砍柴、修屋、垒墙。若遇邻人婚嫁建房,全村出力,一忙便是一整年。没有娱乐,只有劳动。日子就像塘中之水,平静得泛不起一丝涟漪。
而我独爱在夜晚沿塘行走,看星月倒映,听蛙声阵阵。水面如静默的长者,吞得下所有心事,也容得下一切期盼。
池塘的水极清,是全村人淘洗粮食的地方。新收的谷粒中常掺沙砾,若不借水淘净,入口硌牙。每逢收获时节,家家挑担至塘边,借这一池清水,淘去谷物里的粗糙,也仿佛洗净了日子中的疲惫。池塘,就这样成为连起土地与餐桌的洁净纽带,默默服务着整个村庄。
每隔六七年,池塘需清淤一回。山水连年冲刷,泥沙在上水口淤积成岛。入冬后,村中壮年男子齐出动,扁担竹筐,挥汗如雨。那是村庄最为团结的时刻,清淤之后的池塘,重焕生机。
清淤后首年,塘中几乎无活物,水面静得教人不惯。至第二年,竟有鱼虾悄然而生,无人知其来历。或说是风雨所赐,或言是蚂蚱所化。
我满心欢喜地用旧纱布和竹片做成网兜,在池塘里捕到鱼后拿去卖,本以为能有小小的收获。可还没等这份欢喜散开,一顶“资本主义小尾巴”的帽子便狠狠扣下,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我所有的期待。在那个谈“市场”色变的年月,这样的举动似乎成了不可饶恕的罪过。自那以后,我看池塘的眼神里多了畏惧与疏离,总是绕道而行。那池静水,仿佛也蒙上了一层说不清的阴影。
走亲戚见城里人吃藕,我便讨来藕节埋进塘畔,满心期待着故乡也能有满池荷香。可初荷刚冒尖就被寒霜扼杀,次年复生又因“侵占公家之地”被一折而空。两次打击,让我几乎断了念想。
新荷在塘畔生长,却被无情摧折,那看似决绝的举动,背后是那个集体意识至上的年月里,对土地使用严格得近乎苛刻的规定。在那个人人都将集体规则奉为圭臬的时代,个人的期待和尝试,在强大的规则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直到第三年四月,新叶再度出水。这一回,它们不再试探、不再怯懦,而是沉默地、汹涌地、几乎报复性地蔓延开来——半个池塘被荷叶覆盖,再也无法被轻易抹去。村人从讶异到接受,甚至有人趁夜偷采嫩藕,悄然默许了这新的生机。荷香渐渐渗入村庄的呼吸,也渗进我们曾以为坚不可摧的生活缝隙。
采藕时节,池塘满是欢声笑语。可突然,有人提出藕塘收益归集体、要收回管理,这消息如巨石入水,打破了欢乐的宁静。村民们争论不休,气氛紧张。好在最终达成共识,明确分配,风波平息,采藕继续,此时的欢笑,多了历经波折后的珍贵。
多年以后,我才渐渐明白:这池塘何尝不是一面真正的镜子。它照见的不仅是天光云影,更是池边人的命运。女人的辛劳、男人的团结、孩子的纯真与恐惧、时代的荒谬与宽容,以及生命本身那股无法扼杀、从淤泥中向上生长的力量——全都无声地收容在这一池碧水之中。
如今池塘仍在。白鹭飞来又离去,一如游子远行又归来。水还是那汪水,泥还是那洼泥,但它所映照的,已不只是贫穷与桎梏,还有普通人如藕茎般,在黑暗中默默生长、最终破水而出的尊严。
每次回乡,我仍会去塘边走走。看水面倒映的天空,看荷叶在风中摇曳,仿佛也看见这些年的变与不变。
所谓故乡,或许正是这样一池静水与淤泥。你曾怨恨它的贫瘠与禁锢,以为一生困于其中。却在多年后恍然:正是这看似污浊的淤泥,提供了最丰厚的养分,让精神的荷梗得以穿越黑暗,亭亭出水,寂寂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