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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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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5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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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山下

初抵青城山,灰蒙蒙的天空中,斜风细雨,微有凉意。

这倒是不曾料到的意外之喜。时下正值盛夏暑热,虽估到山里会比市区凉快,但轻风拂过的微凉不免让缠身的热浪稍有退意,心情也陡然明朗活泼起来。

细雨中的青城山尽是干净清明的葱郁之色,仿佛空中落下的是苍翠的绿雨,染得万物生灵一片生机盎然,却又澄明平静。

道之谓道,于红尘中修行,得自然之道。

青城山与武当山、龙虎山、齐云山和景福山并称为中国的“五大仙山”,同为道教名山,青城更以清幽取胜诸山,山中不乏啜风饮露、云水相伴的修行者。人要修仙得道,与天地齐寿;妖也要修仙得道,摆脱卑微渺小的生命形态。这其中,就流传着一条白蛇修道的故事。

戏曲《白蛇传》在民间的知名度大概是可以盖过《西厢记》《牡丹亭》《桃花扇》和《长生殿》的。神魔志怪类的经典IP故事改编阵列里,《白蛇传》稳居排行榜前三——若是剧中人物的数量与《西游记》和《封神榜》比肩,三者恐怕就难分伯仲了。

这个发轫于宋元话本的故事,依稀在唐传奇中可见模模糊糊的雏影。彼时故事设定的背景既不是风花雪月的临安城,也不是花重雨润的锦官城,而是气势恢宏的帝都长安。故事残酷血腥,诡谲离奇。元和二年,盐铁使李逊的侄子李黄从陇西来到京城长安,等候选官机会。闲时日长,李黄趁尚未公务缠身,便在长安东市四处游逛,谁知这日无意间瞥见一位“白衣之姝,绰约有绝代之色”。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李公子又是向白衣女子身边的侍女打听,又是出钱买锦绣讨好。白衣女子于是传话,让李黄跟随自己的车子回家。及至暮沉,女子方归。且不许跟随的李黄一同进入府门,只以榻供之。三次推诿后,仆从方让李黄进入庭院。庭中,一青衣老妇与他寒暄多时,白衣女子方款款而出。

文言文章向来辞简韵长,比如这篇《李黄》,形容白衣女子“素裙粲然,凝质姣若,辞气闲雅,神仙不殊”。十六个字,清清爽爽,既有得体的服饰装扮,又有沉鱼落雁的清丽姿容,更兼神仙一般的娴雅气质。字里行间,一幅天然仕女图豁然展现。真个是让人恨不能相见,只想变成书虫钻进书里,只为一睹白衣女子的绝世美颜。

女子款曲流连须臾即离去。青衣老妇自称是白衣之姨,言家中欠债三十千。待李黄心甘情愿与之钱财,且即刻命随从取来后,屋内一时光彩明亮,酒宴齐备,白衣女郎再度款款而出。一连三日,酒筵欢乐,流连忘返。第四日,青衣老妇劝李公子归家,其亦“有归志”,于是散席而出。方出宅院,仆从便闻到李黄浑身腥臊。回到家,与妻子寥寥数言后,“遂觉身重头旋,命被而寝”。

至此,熟悉故事套路的听众便知该甘尽苦来了。果然,转折遽然出现,令人猝不及防。昏昏沉沉中,风流的李公子只觉得被底空落落的。他下意识掀开被子:身体早已化为一滩水,只剩下露在被子外面的头颅悬在枕上。

这情节不免让我想起儿时沉迷于搜集收听各种鬼故事的癖好。三五人或七八人神秘兮兮地聚在一处,悉悉簌簌,互相讲述从各处搜罗来的稀奇古怪又恐怖异常的神鬼故事。讲这些故事一定要挑在黄昏后,暮色沉沉又不至黑灯瞎火——太晚的话一定有人怕到退缩。人少了不能抱团取暖,反倒平添恐怖,对鬼怪的恐惧盖过猎奇心理,只好一哄而散。毛头小孩,一个个又是害怕又是好奇,想听又不敢听,捂着耳朵,偏偏还故意露点风,让那些惊骇的故事虚虚实实地灌进耳朵里。

记得几十年前,家里有亲戚住在殡仪馆的旧大院。大院前的空场地是殡仪馆的灵车停放处,每天总有两三辆灵车孤单地趴在天地间,一动不动。夕阳西沉,它们任由从四周悄无声息蔓延而至的黑色一点点吞噬掉庞大的身形。夜晚吐出长长的信子,缓慢而紧紧地缠绕住目之所及的天地万物,直至一切皆被无尽的黑夜密不透风地死死裹住。

院子后面安置的是殡仪馆的职工及家属。一排平房一字排开,一直延伸到院子后面的围墙处。红砖垒砌的低矮围墙将殡仪馆与四邻的住户隔开,像是阴阳之界。偌大的院子,只有一间公厕。厕所介于停车场和家属区之间,不管从哪条路往厕所去,都是灯光昏昏,晦暗不明。为方便司机,公厕的位置更靠近停车场地一些,因此住在院子里的职工和家属们要上厕所,不得不多走几步。人们颇多抱怨,却也无可奈何。白天尚可,晚上上厕所就要作一番心理建设了。有一次,我与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聚在一起,玩着玩着,天色将晚。一个住在院子的姑娘见夜幕爬上来了,便提醒大家赶紧趁天还亮着去上厕所,否则晚上没人陪着一起过来,会遇到“不干净”的东西。其他住在本院的姑娘频频点头,脸上布满阴云,你拉我推地往厕所赶。一路上,两边树木的阴影不断扩大,一阵风吹来,叶片摇摇晃晃,飒飒作响,像是催促暮色下的人们赶快回到有光的地方。

万物生灵,各有归属。昼与夜,是光明与黑暗的交替,也是生与死的往返。夕阳是收束光明的余音,也是吹响黑暗的号角。天地就要让位给属于夜晚的生灵们了,莫要久留在这敞天敞地的黑夜里。

一行人中,有个女孩,大概是急厉的风声和同伴沉默而匆匆的脚步让人莫名心焦,她突然催促大家:快走快走!再晚会儿那个吊死鬼就出来了!快快!

仿佛彼此都有默契,只等一个人掀开遮布。这一小撮人群中开始嘈嘈杂杂,低声附和。于是,那个流转了整个院子的鬼故事被她们煞有介事地当作新闻再次提起,且每个人添油加醋一番,一下子多了三四个版本。故事永远套着俗陈的外壳,不外是冤死的魂灵、屈打的弱者,却因女鬼飘忽不定的出现和诡异的情节具有惊悚的震慑力,不管你信还是不信,都不敢在道德底线的边缘造次。

对于非人类的生灵死物,敬畏总比无畏好。

敬畏之心,是道德的起点与终程。

回到李黄的故事。翩翩风流的公子哥化成了一滩水,惊恐之余总要寻出个究竟。家人急匆匆赶到白衣女子的府宅寻个究竟,但见宅中空无一人,唯一株皂荚孤树而已。左右打听,方知树下常有一条白蛇出入。

这大概是最早记录在案的白蛇妖媚惑人的故事。《博异志》在这篇故事末尾还附送了一个“彩蛋”,说元和年间金吾参军李绾所遇之事可与李黄的遭遇互为印证:李绾仅与素衣女子一夜风流,回到家中便“脑裂而卒”。待家中仆人寻至事发地,除一株枯槐树下留有大蛇盘曲的迹象外,还有数条尽为白色的小蛇。仆从将小白蛇悉数杀尽而归,李绾也命丧黄泉。

这条化为美女的妖物是主观恶意害人还是客观失手伤人,皆无从体察。从市井里巷中道听途说得来的故事,往往有着未经文学加工过的粗糙的魅力,野蛮而生机,在精雕细琢之外,散发着强大的生命力,也给后世修补完善故事空下太多想象的留白。

宋元年间,《清平山堂话本》里的小说《西湖三塔记》,或许曾道听途说了类似李黄的故事,又或者受到《博异志》的启发,总之,《西湖三塔记》里的三个妖怪卯奴(乌鸦)、婆子(獭)和白衣娘子(白蛇)专以迷惑男人,再挖取心肝下酒吃为乐。其中,蛇妖的主线任务就是骗取青年男子结为夫妇,几日后虏了新人来,旧人便成了新婚宴上的下酒菜。后来,主人公奚宣赞的叔叔,得道高人奚真人作法,将三妖收于铁罐内,贴上符咒,安在西湖中心。又在其上盖了三座宝塔,彻底封印住三只妖怪,使它们不再贻害人间。白蛇的传说从这个版本开始,雏形明朗起来,并与道家一门开始搭悬上一丝细脉。

《西湖三塔记》的故事差不多已经是一部短剧的样貌了。主人公奚宣赞的经历一波三折,妖怪们的媚术和骗术是情节的助推器,更不要说道士捉妖的高潮和永镇湖底的超爽结局。改编成短剧,修仙、悬疑、惊悚、玛丽苏、大女主,哪个角度都可以拎出来自成一格,五毛钱的特效也能看得人眼花缭乱。短短千余字,至少给足了几十集的剧集总量,想来凭着那时说书人的一张巧嘴,听众也无不快意恩仇、拍手称快吧。

世事轮回,尽管话本这个载体消失了,短剧方兴未艾,但故事还是那个故事。

虽然宋人享受不到刷短剧的爽感,不过实现故事情节的视觉化、可视化不难。繁华的车轮滚到明代,闲时打发闲情的戏曲终于厚积薄发,在市井里巷的交头接耳中,渐渐成了与文人们的唐诗宋词并肩齐区的文学艺术形式,并且在几百年间风头无二、精品叠出,大有超越诗词雅音之势。

俚俗风流之类的主题是戏曲的天然盟友,在明清两朝说话不如演戏风靡的趋势下,这个兼具爱情与志怪的民间故事终于在一众爱情剧本里脱颖而出,白娘子也一举成为民间知名度最高的戏台大女主。

戏台上的故事基调和主体是在冯梦龙《警世通言》里捏塑成型的。《警世通言》里有一篇名为《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小说,是戏曲舞台和后来无数影视剧作品里所有白蛇故事的原型。药材铺商人许宣在西湖结识了白娘子(白蛇妖)和丫鬟青青(青鱼精),许宣与白娘子一见钟情,接着就是同舟共渡、借伞、还伞、成亲、库银被盗、发配镇江,法海降妖。故事推进的重要元素一一具备,成为后世剧本的固定套路。前半段故事发生在临安,而后故事的主线就集中在苏州和镇江。在镇江,许宣重开药铺,与白娘子再续前缘。当白娘子蛇妖的身份被揭穿后,许宣胆战心惊,什么欢爱美色卿卿我我都抛在脑后,保命要紧;白娘子则不肯罢休,膏药似的黏住许宣,并威胁道:“你若和我好意,佛眼相看;若不好时,带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于非命!”可怜的许宣被这相貌美艳、性格妖气的白蛇折磨得走投无路。他仿佛一片孤帆,在情与理的波涛翻滚中剧烈颠簸,随时会粉身碎骨。既做不到情欲与世理平衡兼得,便只能舍去人间的情欲之困。最终,法海用法力无边的钵盂降伏白青二妖,并将钵盂置于雷峰寺地下,砌成一塔。许宣遭此一劫,终悟“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白青二妖被镇雷峰塔后,许宣自愿出家,一生修行,终成得道高僧。

冯梦龙在收集民间故事的基础上二创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除保留白蛇、奚宣赞两个人物及个别情节外,已经是一个全新而完整的故事了。化成人形的白蛇保留了底版故事里性格大胆主动的特质,帮助许宣的目的也从害人变成爱慕。这是极重要的转折点,使整个故事的底层逻辑摆脱了单纯的说教色彩,开始向爱情的离合悲欢转变。爱情是故事非常微渺的化学添加剂,只要滴一点点进去,立刻便能唤出一个千姿百态人间世界。在冯梦龙的笔下,许宣与白娘子不再是两个提线木偶似的人物,仅有一个配合道德说教的空壳。两人丰富的对话除了要在叙事上推衍故事情节的发展外,同时也是恋爱中的男女进退迂回的拉扯,是殊异的爱情在世俗眼光下无法容身的尴尬。许宣的懦弱胆小与白娘子的主动积极反差巨大,两人性格上的矛盾与互相倾慕的爱情合成一股潮汐力,时而高涨、时而后退,推动故事不断地反复波涌。如果说这一版的白娘子是主动追求爱情的先锋,那么许宣的困境又何尝不是礼教束缚下的男人们无奈而痛苦的抉择?将指责“恨其不争”的矛头面向胆小怯懦的许宣时,却往往忽略了他最后遁入空门的决绝。我时常觉得许宣与白娘子具有某种一体两面的特质,他们在本质上是一个人分身出的两个性格:冲破约束追求个人自由和困在宗法礼教中被迫理性。情爱已不为礼法所容,何况还是“主动追求”!所以它只能化身为妖怪出现在字里行间,扮演成害人害己的反派角色。白娘子被象征世俗正义的法海镇在塔下永无翻身之日,意味着许宣追求个人自由的那部分人格遭到彻底毁灭,他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既然如此,何必苟活?小说没有给许宣安排自杀结局,固然是出于故事走向的需要,但或许在冯梦龙的心里,这个已经失掉一半人格的许宣是无数像他一样的明代士人的幻影。自由与礼法不可兼得,人世间的痛苦莫过于此。念及此,我忽地想到《大话西游》的至尊宝。他和许宣一样,生生目睹爱人灰飞烟灭后,尘世间再无牵挂,于是毅然遁入空门,成了取经路上姿态最积极的向佛者。至尊宝以自由精神死亡的代价换来孙悟空理智的醒觉,这结局难道不是许宣甘愿湮没本名,礼拜法海为师的轮回?这两个男人,一个成了高僧,一个成了斗战圣佛,成就了世人眼中的功名,只是为何世上佛寺千千万万,许宣只独守在雷峰塔下?至于戴上了紧箍咒的至尊宝——“他好像条狗欸”。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洋洋洒洒万余言,只在一处令我动容:“看那白娘子时,也复了原形,变了三尺长一条白蛇,兀自昂头看着许宣。”

至此,所有关于白蛇的故事都还在临安一带打转,与修道也扯不上丝毫关系,似乎白蛇是与生俱来的邪魔外道,不足挂齿。川化的白娘子要在之前各种版本的厚积薄发中,得到一次正式且合理的“雅化”,才能在道教祖庭青城山安心修炼,羽化成仙。这个华丽转身的机缘,是清人在戏曲艺术中不吝赠予白娘子的。

戏曲注重剧本主线故事的集中性、人物性格的复杂性以及戏剧冲突的高低错落。明清之际,各种话本的IP改编已经蔚然成风,其中,西游故事自是顶级长盛不衰的骨灰级IP;三国、水浒之类的故事亦从话本改编而来,拥趸颇多;再就是白蛇故事的剧本化了。相比其他话本,白蛇在戏曲化过程中,故事情节改动的幅度是相当大的。首先就是白娘子的出身地发生巨大迁移。这个一直在江南一带辗转活动的白蛇妖不知怎的,成了出身于四川峨眉山或青城山的千年蛇精,经洞中苦修得道后,方才下山前往杭州,得遇许仙,再续前缘。如此一来,在《白蛇传》愈来愈成为民间最受欢迎IP大号的同时,连带青城峨眉也同享殊荣——当峨眉尊享佛门圣山的名号后,道家修炼丹养的仙山青城便在白蛇与许仙两人的爱情拥裹中,一遍遍提醒看客,舞台上那个容貌倾城又善良坚贞的白娘子,得道青城,也只有青城的秀水青山方能炼化出人间不及的仙姿佳人。

白娘子修道峨眉或青城的人物设定大约出自清朝中期以后。其时,清乾隆年间,黄图珌的《看山阁乐府雷峰塔》剧本还保留了冯梦龙小说的主体架构,人物情节几乎纹丝未动;而梨园抄本和方成培在此版基础上改写的《雷峰塔传奇》剧本里,白娘子突然成了在峨眉山中修炼的一条千年蛇精。

方成培改编白蛇故事的初衷,是对黄图珌版的《雷峰塔》颇有微词。他认为黄氏的本子“辞鄙调讹”。方成培对白蛇的出处、剧本结构和大部分词曲都做了大胆而细致的修改,白娘子与许仙的悲欢离合成了戏台上的核心冲突,推动故事浪涌般起承转合。白蛇故事的重要桥段,如《夜话》《端阳》《求草》《断桥》等几出,均是在方成培笔下增补进去的,甚或可以笃定地讲,《白蛇传》正是在方氏手中才完成了底本定型工作。后世敷演《白蛇传》,基本故事大都依此定海神针,或裂变、或聚合;或抽丝、或剥茧;或删繁、或就简。

至于为何设定白蛇在蜀中修炼,或可揣测一是由于故事底本流传在南方地区,白娘子的原型性格大体上还是以南方女子的普遍性格底色为脚本塑形。梨园抄本的作者散佚不详,但这个故事最成功的改编者方成培乃安徽歙县人氏,家境殷实,重视耕读传统。歙县毗邻江浙,方成培在改编《雷峰塔传奇》的过程中,形塑白娘子必然还是以他最为熟悉的江浙一带女子品貌为描摹底稿的。这或也可以理解定型后的白娘子除敢爱敢恨、情意坚定外,还温柔贤惠、举止有度的性格渊源。江南女子如水般的绵柔里融入了川蜀女孩火辣果敢的性格特质,使得人物形象更复杂完满、也更加耐人寻味了。另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便是方成培个人的修道生命体验。

据记载,方成培虽然才华横溢,艺术修养颇高,无奈自幼体弱多病,除少不了药罐左右外,以道家修炼丹养之术强身健体成了他最深刻且绵长的生命体验。为身体之故,他曾闭关学习《黄帝内经》,又在十门九不锁接触到道家的金关玉锁养生之法。十门九不锁位于歙县搁船尖地区,历史上曾有许多道教高人和修道者在此修炼。不过,搁船尖最为张扬的倒并非是其乃道教第36福地——拜金庸先生眼花缭乱的武侠世界所赐,搁船尖主峰是世界上唯一仅存的摩尼教(明教)总坛遗址。《倚天屠龙记》里高手云集、大名鼎鼎的光明顶,也是历史上朱元璋曾修养练兵的场域。方成培来此山中修炼丹养时,世上自然尚无张无忌和四个女孩的纠缠虚事,光明顶上更无逍遥二仙、四大护教法王的绝世武功惊震武林,搁船尖的云雾缥缈中浮荡着的是道家弟子苦心悟道的虔诚和如方成培一样为强健体魄而炼养身心的执着。

方成培炼养的金关玉锁养生法实源自金朝道教全真派祖师王嚞所著的《重阳真人金关玉锁诀》。在这部道教心法典籍里,王嚞称“提金精上玄者为金关,紧叩齿者为玉锁”,修真者应断绝酒色财气,除去贪念,清净惜气,从而达到保养精血、培丹田气、祛病保身的目的。与被朝廷认可而地位相对较高的正一派(天师道)相比,全真派并不注重玩转符箓斋醮这些程式化仪式,为人们驱邪禳灾、超度亡灵,而是主张“性命双修”,以“内丹修炼”为核心,清静无为,除情去欲。由此可见,王重阳创立的全真教更注重个人修为炼养,尤其是强调“三教合一”的思想,更在士大夫阶层中颇受欢迎。别的不论,单说《西游记》家喻户晓,全真派就功不可没。《西游记》是典型的世代累积成型故事,在成书的关键时期,全真派就大力借助取经故事中的佛教话语传教。清朝初年,社会上流传的《西游证道书》被全真道士假托是大名鼎鼎的丘处机所作。直至晚清,若问起《西游记》作者姓甚名谁,人们不会像现在这样不假思索地冠上“吴承恩”的名字,而多半会讲,除了丘处机,还能是谁?

熟知金关玉锁之法的方成培,无论是出于个人强身健体的需要,还是作为文人的自我修养之道,思想上无疑更亲近全真派。而青城山,道教第五洞天,自清初后就与全真派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

与峨眉山在佛道并存的文化路线中逐渐转为佛教圣地不同,青城山一直是道教的福地洞天。从黄帝时期宁封子居青城山修道,并向黄帝传授御风云的“龙跻之术”开始,这座西南清秀之地就成了无数人向往的羽化仙山。东汉初年,张道陵创立五斗米道(即天师道),并来到青城山结茅传道,直接奠定了青城道教名山不可撼动的地位。唐代以道教为国教,为了抬高皇族地位,不仅封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连《道德经》也被列为科举教材,大力提倡。在唐代崇道的文化氛围下,青城山一跃成为“神仙都会之府”,宫观遍布,高人辈出。唐僖宗曾下令在青城山修灵宝道场罗天大醮,设立了2400个醮位。五代乱世,道门名家多出入蜀中隐居,其中最有名的要数杜光庭。他长期隐居在青城山白云溪,在整理修撰道书的基础上,将天师道与上清道结合,声称修行得道可升“上清天”。

金末元初,王重阳创立全真道后,青城山在道教流派的自然分化中,渐渐成了全真龙门派重镇,直至今日。方成培身处的时代,正是全真教于青城山传教兴盛的时期。彼时,在龙门派陈清觉道长的主持下,青城山教务大为改观,为日益式微的道教带来一丝丝活力与希望。方成培既知晓道家丹养之术,又逢全真教复兴蜀中,当需要将白娘子的剧中行为合理化时,他自然而然想到的是与之最为亲近的道教而非佛教。又或者说,道教的修炼成仙之说更符合白娘子蛇妖的人设。细品方成培以后的各版本演绎,修炼成人的白娘子自带的仙气的确更让人浮想联翩,而她临危时总能以高明的法术破解困局,使整个故事始终笼罩着一层神秘与魔幻色彩,无疑更有故事吸引力和戏剧张力。

方成培设定白娘子于峨眉山中修炼,盖因道教宣扬峨眉与青城并称“仙山”之故。峨眉山的“转型”是在清以后逐渐完成的。当年,马景涛版的《倚天屠龙记》风靡一时,剧中人物的服化道曾引无数少年竞折腰,万千少女论纷纷。且不说故事背景设定的动荡乱世,便在金庸自成一体的武侠世界里,武当山的张三丰与峨嵋派创始人郭襄因缘匪浅,峨嵋弟子均以道姑形象示人,便可知至少在元末明初,峨眉山还是道教在执掌一方。小说自是虚构一种世界,然而小说家即便虚构故事,也脱不开故事发生的彼时环境,方能在具体的世界里编派一家之言。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正是小说有趣之处。

随着峨眉山佛光普照,蜀中便只青城可与武当、龙虎、齐云并驾齐驱了。清嘉庆年间,白话小说《雷峰塔传奇》便毅然舍去峨眉山,转而写道:“且说四川成都府城西有一座青城山,重冈迭岭,延袤千里。……这山另有一洞,名为清风洞,洞中有一白母蛇精,在洞修行。……这蛇在此洞修行一千八百年,并无毒害一人,因他修行年久,法术精高,自称白氏,名曰珍娘。”玉花堂主人校订的《雷峰塔传奇》只有十三回,但这大概是白娘子与青城山正式联姻之始。

我所熟悉的白蛇报恩故事,全赖赵雅芝和叶童。自然,提到她们,恐怕无人不识那部《新白娘子传奇》。犹记得小时候套穿大人衣服,胡乱扮作剧中人,惺惺作态施展“法术”的幼稚模样。这一版的许仙由女星叶童出演,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以至于两年后看《倚天屠龙记》,我一度搞不清为什么张无忌会喜欢“男人婆”赵敏——明明瞪着两只大眼睛的周芷若更楚楚动人。《新白娘子传奇》最让人啧啧称奇的是将戏曲艺术与影视剧融合得天衣无缝。剧中唱段既有黄梅小调的婉转清丽,又融入了朗朗上口的流行音乐元素,人物的一颦一笑也都借鉴了舞台表演艺术,有种在现代技术中复活古典韵味的奇妙反差感。白娘子的妆容服饰与戏曲扮相相比更大众化,从舞台艺术中脱胎而来表演方式,在演绎女性角色时,优雅从容,端方稳重,观众只觉亲切,哪里会心生恐惧?怪不得这版的法海告诉许仙白娘子实为千年蛇妖时,许仙短暂错愕后,即表示不但不害怕,反而更坚定了自己的爱情选择。这部作品将白许二人的爱情故事作为主线贯穿始终,白娘子自不必说,许仙的刻画则完全脱离原胎,塑造了一个对爱人坚决忠诚的全新形象。不但许仙脱胎换骨,剧版《新白娘子传奇》还杜撰了白素贞被镇雷峰塔下后其子许仕林的成长故事。和传统结局里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不同,电视剧主打一个迎合受众,因此剧中反派人物无论有多可憎可厌,到最后都有一个光明灿烂的完满人生,可谓知错者能改、作恶者醒悟。如今回头看改编后的剧版白蛇故事,倒体味出一丝丝将教化寓意包裹上爱情外衣的意味来。如果要择出《新白娘子传奇》的一众人物里最不具道德说教色彩的来,我反倒觉得许仙最值得咂摸。

与许仙传统人设考虑理性与情感纠结矛盾,理智最终战胜情感不同,这一版的许仙自始至终都是个情痴情种。第一集便交待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开个药铺、娶个如花美眷,在这个动机下,西湖相遇后的所有故事都有了心理支撑——他不是一个见色起意的轻薄之人,而是对自己的人生有着美好的期许和追求。白素贞的出现,不过是让他的人生美梦得以实现的意外之喜,因而当遇到阻力时,他愿意为自己的人生选择付出哪怕是生命的代价。这也解释了当白素贞被法海镇压在雷峰塔下后,他日日守望、不离不弃的无悔态度。尽管依照传统剧本的设定和方便许仕林故事线的叙述,许仙还是要出家,但他对红尘的深深眷恋让法海根本无法落刀削发,只得以代发修行了却他日夜陪伴妻子的刻骨深情。

白娘子被关在雷峰塔下18年,许仙就陪伴了她18年。两人一个在塔下,一个在寺里,共念佛经,共修佛缘。他是带着为她赎罪的心情出家的,这满头青丝如何手起刀落中就能斩断尘世情缘?许仙这个人物经过数百年积累流变,终于在全新演绎的版本里突破了程式化的形象。他与白蛇的爱情不再是白娘子一味主动付出却换来伤痕累累的宿命,而是共同经历千辛万苦,凭借对爱的执着与守护,终于换来一片晴空明月的美好结局。而那个白娘子被镇雷峰塔后决意出家,以苦修拯救妻子的许仙,终于成为这个故事所有版本里最有担当的世间男儿。

道人汗漫游人间,自云家住青城山。当白素贞跪拜在空中显灵的观音菩萨面前,开口轻唱全剧第一首小调时,命运之轮戛然滚动,青城山下修炼千年的白蛇将要与西湖畔的那个清俊后生共同涉渡一场感天动地的浩浩情劫。他施之以恩,她报之以情,人世间的恩怨情爱纵是在青城山中修炼千年,也要看透红尘,才能羽化成仙,得其所愿。只是这“情”字一劫,非大千世界不能度化,可世上又有几人能彻头彻尾幡然醒悟,于是只好在“情”城山中茫茫然寻找飞升之道。

如果有心修道之人拨开青城山的迷雾,或许会在云山雾罩渐渐消散的迷蒙中,依稀看到一条白蛇盘绕在古木参天、灵气氤氲之处,吞吐日月精华,吸纳天地灵气。她的灵修行将升入到更高的层次,而此时她却心海翻涌,因为断桥上的那个许仙,正在春光明媚的西湖三月天里,等待她姗姗到来,共赴人间一场繁华的爱情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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