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韭菜坪的山脊时,我已经站在六盘水市人民广场的起跑线上了。跑鞋的缓冲垫踩着湿漉漉的泥青路面,昨夜的雨气还缠在鞋面上,像一层没干透的期待。广场四周的香樟树上,几只灰喜鹊扑棱棱飞起,翅膀带起的风里,有凉都特有的清冽——后来才知道,这是海拔1800米的馈赠,是北纬26度给夏天的温柔一刀。
发令枪响的瞬间,我忽然想起出发前妻子往我背包里塞防晒霜的模样。“海拔高,紫外线毒着呢。”作为从F区出发的大众跑者,没有去刻意追求成绩,更多的是享受比赛的过程。偷偷拿出手机拍了一个小视频,发现涂过防晒霜的脸比平常白净多了,难怪化妆品那么走俏,是因为有变美的功能。
7点25分,国歌的主旋律响起,几万人齐声高唱国歌,令人热血沸腾。时间来到7点40分,轮到D、E、F区开跑,前不头后不见尾的人群,像离弦的箭一样。此刻那些细密的叮嘱正随着脚步晃荡,混着耳机里的鼓点,在胸腔里敲出整齐的节拍。影子被初升的太阳拽得老长,掠过广场中央的铜雕时,我看见所有跑者的影子都在抢先,像一群挣脱缰绳的马,朝着城市深处奔去。
六盘水的夏天是个悖论。当长江中下游的城市在38℃的蒸笼里喘不过气时,这里的温度计总在19℃左右徘徊,像个固执的守时者。跑过钟山大道时,路边卖凉粉的阿婆正往瓷碗里撒折耳根,竹椅上的老大爷摇着蒲扇,扇面上“凉都”两个金字被风掀得忽明忽暗。他们看我们这群穿着短袖短裤奔跑的人,眼神里带着几分新奇,仿佛在打量一群闯进春天的候鸟。
我想起出发前在网上看到的数据:六盘水夏季平均气温19℃,全年凉爽舒适级气候达223天以上。那时只当是旅游宣传的噱头,直到汗水浸湿的T恤被风一吹,竟泛起细密的凉意,才惊觉这19℃是真的——不是空调房里那种干冷,是带着草木气息的温润,像刚从井里提上来的西瓜,表皮挂着水珠,咬下去满是清甜。
跑到明湖湿地公园时,赛道突然拐了一道弯,不远处有一辆净化空气的车辆,正在向空中抛洒雨水,淋在人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凉爽。远处的彩虹桥像一道半弯的银弧,架在澄澈的湖面上,桥身的钢索在阳光下闪着光,和跑者们的运动手环遥相呼应。我放慢脚步,靠近补水点,喝了一点刺梨汁,身体感觉有劲多了。
“加油!加油!”穿志愿者马甲的小姑娘递来纸杯,她的马尾辫上别着朵紫色的龙胆花,“前面有个大坡,慢点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赛道正顺着山势往上爬升,路边的指示牌写着“海拔+100m”。我咬着纸杯抬头,看见阳光穿过树梢,在坡面上织出斑驳的网,那些光斑随着脚步上下跳动,倒像是给爬坡的我们加油鼓劲的鼓点。
爬上坡顶时,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正想停下来喘口气,却被眼前的景象钉在原地:整座城市铺在群山褶皱里,红瓦的屋顶缀在浓绿的林海间,穿城而过的三岔河像条银带,被阳光照得发亮。远处的乌蒙山脉隐在薄雾里,轮廓朦胧得像幅水墨画。风从山谷里涌上来,带着松针和野花香,一下子吹散了所有疲惫。
旁边有个穿蓝色跑鞋的大叔正对着群山拍照,手机屏幕里,我们的身影和远处的云海叠在一起。“第一次来六盘水?”他笑着递过一块能量胶,“我每年夏天都来,就为这口新鲜空气。”他说自己是武汉过来的,退休前是一名小学老师,“在武汉,夏天开着空调都嫌热,哪敢像这样跑步。”他指着远处的电视塔,“去年在这跑半马,跑到这儿时看见云海漫过塔顶,跟仙境似的。”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千里迢迢跑到六盘水来跑步。不是为了刷新PB(个人最好成绩),也不是为了奖牌上的浮雕,而是为了这19℃的风,为了能在七月里,踩着湿漉漉的露水奔跑,看阳光把云海染成金红色,听风穿过松林时,发出海浪般的声响。
跑到10公里处的补给站时,我们又折回起跑点,我在人群里看见了妻子。她举着相机的手有些抖,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贴在脸上,背包里露出半截折叠伞——早上出门时还是晴天,她却坚持要带上,“山里的天气跟娃娃脸似的”。我朝她挥手时,她突然举起相机猛按快门,镜头后面的眼睛笑得眯成了缝,像两弯新月。
这让我想起十八年前,因为缘份,在同一所学校上课,在我家里条件极为困难的情况下,选择嫁给我。那时候,找几千元钱过礼,都是向别人借,拉嫁妆,请的也是平常拉砖的货车,出嫁坐的小车还是租借的,更不要说坐什么宝马,或者是奔驰之类的。更多的时候,都是在清贫中过日子,连婚纱照也没拍过。其实,从内心想起来,挺愧疚的。转眼间,儿子都高三毕业了,正式考取重点大学,即将开启人生的另一个起点。女儿也在我们身边健康成长,每天都在平平常常度过。在共同养育这对儿女的过程中,我们彼此尊重,共度人生中的坡坡坎坎。特别是在我母亲生病最严重的时刻,是她每晚陪着我母亲睡,陪她走完人生最难最难的路。每每想起来,眼泪就会不自觉地掉下来。人到中年之后,我们更加懂得珍惜当下,从夫妻到跑步搭档,一起奔跑,一起流汗,一起成长,走在变老的路上。
“鞋带松了!”妻子突然朝我喊,手指着我的右脚。我停下脚步弯腰系鞋带时,看见她手里拿着一大瓶饮料,她总说跑长距离时要喝点甜的东西。她还提醒我,补充盐丸和能量胶前,都要先喝一点水。甚至连系鞋带的方式都交待过,要绕两圈再打结,不然容易松。
其实哪是什么习惯,不过是被岁月磨出来的默契。就像此刻,她递过来的纸巾总是对折三次的,拧开的水瓶盖总是朝上放的,连说“慢点跑”时的语气,都像她自己到场上奔跑一样。现在的大型马拉松赛,都要抽签,上次跑贵阳是她中签,这次是我中签,心里还是有点遗憾。真的希望我们一起中签,一起去奔跑。我忽然想起一名诗人说的“习惯是双隐形的跑鞋”,原来那些戒不掉的步频里,藏着的都是两个人的时光,像树的年轮,一圈圈裹着温柔的往事。
六盘水的街道是本摊开的书,我们这些跑者,不过是给书页打标点的人。起点的人民广场是个逗号。每天清晨这里都挤满了人,跳广场舞的大妈、打太极的大爷、推着婴儿车的年轻父母,像逗号后面的停顿,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我们从这里出发,带着城市最初的体温,朝着不同的章节奔去。
跑到黄土坡时,突然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头顶,赛道旁的屋檐下瞬间挤满了避雨的人。水果摊的大叔忙着往苹果上套塑料袋,他们的吆喝声被雨声泡得软软的,像浸了水的棉花。雨丝斜斜地织着,把远处的楼房织成了朦胧的剪影,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倒像是个破折号,把原本顺畅的叙事猛地拐向另一个方向。
我想起出发前查的天气预报,说今天多云转晴。可六盘水的天气从来不由预报说了算,就像这座城市的性格,直率得可爱。就像这个城市的物价一样,非常透明。我们一家四口,点了三菜一汤,八十几元,味道非常爽口,真的是好吃不贵。到六盘水的三天,每次吃饭,最先就是想到“一品盛宴”去吃饭。
雨停的时候,我们正跑过水城古镇。青石板路上的水洼里,倒映着飞檐翘角的影子,像幅倒过来的水墨画。路边的老茶馆里飘出炒茶的香气,穿蓝布衫的茶师正用竹匾摊晾茶叶,竹匾上的水珠被阳光照得透亮,像撒了一地的星星。几个穿校服的学生举着相机跑过,镜头对准墙上的老照片——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水城,铁轨蜿蜒,烟囱林立,和此刻的古镇判若两地。
“这是三线建设时的老厂房改的。”路边的志愿者给我递水时说,他的手指划过墙上的标语,“那时候全国各地的人都往这儿跑,就为了建钢厂、修铁路。”他指着远处的高炉遗址,“现在不炼钢了,改搞旅游了,你看这赛道,就从老厂房里穿过去。”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这条赛道要穿过古镇、绕过高炉。那些被脚步丈量的土地上,藏着这座城市的记忆:三线建设者的号子,钢水奔流的轰鸣,改革开放的号角,还有如今游客的欢笑。我们跑过的不只是路,是时光——从黑白到彩色,从喧嚣到宁静,像个长长的省略号,把过去和现在连在一起,又朝着未来无限延伸。
跑到19公里处时,双腿像灌了铅。每抬一次脚,都感觉膝盖在发出抗议,呼吸变得粗重,像台老化的风箱。路边的指示牌写着“距终点2公里”,可那2公里在陡坡上蜿蜒,像条没有尽头的绸带。
“加油!”一个穿红色运动服的小姑娘突然从人群里冲出来,举着自制的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坚持就是胜利”。她的辫子上系着红丝带,随着喊声一甩一甩的,像两簇跳动的火苗。我朝她挥挥手,刚想加速,却被一阵风吹得一个趔趄——风是从山谷里来的,带着松涛的声音,一下子钻进喉咙,竟把那些拥堵的疲惫吹散了些。呼吸渐渐和风声同步了。呼——吸——,呼——吸——,像潮汐拍打着礁石,有了自己的节奏。我想起刚开始跑步时,那种人挤着人的场景,要想找地方落脚都费劲。跑着跑着,往前奔跑的人越来越多,往后掉队的人也越来越越多,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能力去奔跑。直到此刻才明白,当脚步和心跳合拍,当呼吸和风的频率共振,人就成了风的一部分,轻盈得像片羽毛。
爬上最后一个陡坡时,我看到终点线的拱门就在前方。摄影者举着相机照相,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亮。赛道旁的呐喊声突然涌了过来,“加油!加油!加油!”像海浪一样拍打着耳膜。那些声音里,有阿婆的方言,有孩子的童声,有志愿者的吆喝,混在一起,成了六盘水最动人的背景音乐。
冲过终点线的瞬间,我突然想停下来。不是因为累,是想多听听这声音,多看看这片山。奖牌挂在脖子上,凉凉的金属贴着皮肤,上面的浮雕是六盘水的轮廓:乌蒙山脉、北盘江大桥、明湖湿地、流沙......原来这一路跑过的风景,都被匠人的手刻进了时光里。
我坐着返程车回到起跑点,妻子跑过来给我披上毛巾,指尖触到我后背的汗,突然“呀”了一声。“怎么这么凉?”她的手掌贴着我的皮肤,掌心的温度烫得人心里发暖。我笑着指指天空,云朵正慢悠悠地飘过,阳光穿过云层,在地上织出流动的光斑。
回到酒店后,从网上下载照片,看到很多令人感动的场景。有我起跑时的背影,有冲过终点线的瞬间,还有那些不经意的角落:卖凉粉的阿婆、老茶馆的茶师、举着牌子的小姑娘......每张照片里都有六盘水的影子,有19℃的风,有湿漉漉的青石板,有跑过坡顶时撞见的那片云。
离开六盘水那天,妻子在高铁站买了两袋刺梨干。包装袋上印着六盘水的地图,我们的跑步路线像条红色的项链,串起了这座城市的山水。火车开动时,我看见窗外的山峦在后退,那些熟悉的街道、桥梁、湖泊渐渐缩成一团,最后变成地图上的一个点。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是带不走的。比如19℃的风掠过皮肤的触感,比如妻子往我背包里塞东西时的温柔,比如冲过终点线时,那些混着风声的呐喊。它们已经顺着汗滴,渗进了习惯里,像种子落在土里,总有一天会发芽。
或许明年夏天,我还会回到六盘水。不是为了刷新成绩,只是想再听听这座城市的脚步声——听跑鞋踩着青石板的轻响,听风穿过松林的呜咽,听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故事,在19℃的夏天里,慢慢舒展。
就像此刻,耳机里还在循环着那天的歌,鼓点里混着隐约的呐喊: 加油!加油!加油!
这声音穿过车厢,穿过窗外的雨幕,穿过千里之外的山川湖海,最后落在心里,成了永恒的回声。
把“六盘水,我来了”
揉进跑鞋的缓冲垫
发令枪响时
我们的影子已抢先
咬住凉都的清晨
别人在夏天里“蒸”
我们在19摄氏度里“奔”
习惯是双隐形的跑鞋
戒不掉的不只是步频
是与爱人共赴的时光
是跑过坡顶时
同时撞见的那片云
我们用脚步给城市打标点
起点的阳光是逗号
中途的大雨是破折号
冲刺的长坡是省略号
而并肩掠过的每块路牌
都在续写——
关于风景的长句
总有一种热爱
值得你去奔赴
当呼吸与风达成默契
就知道这座城市的温度
正顺着汗滴
渗进我们的习惯里
像赛道旁的呐喊
加油!加油!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