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脚步丈量回家的路

那些难以行走的山路，难以趟过的小河，难以翻越的高山，逐渐变成一种记忆深处的风景。小时候，走出大山，总觉得路途很远很远；长大后，回到出生的地方，才发现距离很近很近。“近乡情更切，不敢问来人”。在远和近之间切换角色，既模糊，又清晰。

清晨六点，盘信的天刚蒙蒙亮，立冬过后的薄雾比往常更浓些，像一层轻柔的纱，裹着远处连绵的青山，也裹着我胸腔里翻涌的期待。在吉呐跑团的组织下，吉呐跑团与悦华跑团利用周六开展一次联跑活动。用脚步丈量从盘信到团寨每个寨子的实际距离，重温初中时上学背米行走的艰辛，拨动脑海里渐渐远去的画画。用团长滕求富的话来说：“忆苦思甜，不忘来时路，用脚步丈量家乡的距离”。二十几个身影穿着鲜艳的运动服，在人来车往的街道上站成一道醒目的风景。我们的目标很明确——从盘信出发，一路向南，经过六塘、后寨、茶山、团结、地塞，最终抵达大湾苗寨，用脚步重新丈量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

以前，我总觉得家乡的山很高，路很远。松桃作家完班代摆在一篇文章里写道：“团寨是一个真空地带”。在团寨这个被群山环绕、被溪流滋养的小小世界里，时间仿佛被拉长，被过滤一样。那时的团寨，是地图上模糊的一个点，是大人嘴里“三不管”的穷地方。六塘的泥巴路，下雨天能陷到膝盖；团寨街上赶场的热闹声，与团寨小学的读书声混杂在一起，油香粑的香味，飘进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大湾苗寨的吊脚楼，在云雾里若隐若现，却总也走不到尽头；赶盘信回上茶山，必须翻越的安塘坡，是每次必须用脚杆劲才能征服的山坡。那时的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踩一踩平坦的水泥路，去住一住漂亮的砖房子。

后来，我真的走出了大山，尽管只是摆脱了锄头把，谋得一份清贫的职业，却足以改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我习惯了宽阔的马路、坚实的砖房、便捷的交通，也习惯了用手机导航，再也不用担心迷路。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家乡的山山水水，想起上茶山那口清凉甘甜的水井。我开始觉得，那些曾经让我渴望逃离的地方，其实藏着最纯粹的温暖。

时间来到八点整。“出发！”随着跑团团长的一声令下，我们迈开了脚步。清晨的空气里带着泥土的芬芳和青草的气息，吸一口，整个人都清醒了。恰逢阳光正暧的初冬，体感十分惬意。我们沿着乡间小路奔跑，曾经的泥泞都变成了硬化路。从盘信到大湾的那一段路，还是柏油路，跑起来的节奏感非常强。偶尔有父老乡亲在地里劳作，看到我们，会停下手中的活，笑着和我们打招呼。

跑过六塘村的时候，我特意放慢了脚步。记忆里的泥巴路，如今已经变成了宽阔的水泥路，路边还安装了太阳能路灯。曾经低矮的土坯房，换成了整齐的砖瓦房，墙上画着鲜艳的墙画，画里是苗家人丰收庆贺的场景。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位老人坐在院坝里晒太阳，聊着家常。看到我们跑过来，他们热情地挥着手，并用家乡话问好。

我笑着点点头，心里却泛起了一阵酸楚。小时候，我到六塘的二姨家玩耍，与表弟上山砍柴。我经常在这棵老槐树下和小伙伴们玩捉迷藏，那时的树干还没有这么粗，枝叶也没有这么茂盛。如今，树长大了，我们也长大了，可那些曾经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大多已经离开了家乡，散落在全国各地。那时候，二姨家住的房子是石头房子，头顶盖的是巴茅草。如今，在马路边上修了二层大砖房。大表弟还在盘信街上修建一栋两间五层的大砖房，小表弟在铜仁买得商品房。住宿条件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历经各种艰苦，过上了好日子。

我与忠毅并肩前行，边跑边聊天，一种非常舒服的奔跑状态。步伐轻快而协调，仿佛我们的呼吸和心跳都在同一个节奏上。这是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一种非常舒服的奔跑状态。我们边跑边聊，从团寨小学，到背米上盘中，再到如今各自生活中的烦恼与喜悦。亲不亲，故乡人。这句话此刻在我心中有了最深刻的体会。那份源自共同成长土壤的天然亲近感，让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隔阂。我们所聊之事，皆是掏心掏肺，没有丝毫的伪装和保留。那些在异乡无法言说的疲惫，那些对未来的迷茫与期许，都能在对方的眼神里找到理解和共鸣。汗水浸湿了衣衫，但心里却无比畅快。这不仅是一次身体的锻炼，更是一场灵魂的对话，让我们在奔跑中，重新汲取了来自故乡和故人的力量。

继续往前跑，就到了后寨村。村口的石板桥还在，只是经过了修缮，桥面变得平整了许多，桥两边还加装了护栏。过了桥，就到了后寨民族完小，这可是一所了不起的民族小学。四合院式的校舍，划分出清晰的教学区、活动区与绿化区，在苗族聚居的山野间，撑起一方书香氤氲的天地，所开展的“双语”教学更是远近闻名。

2018年，我镇迎接国家义务教育均衡发展验收，本人作为中心校的教研员兼督导员，承担起学校解说与介绍的重任，这段经历至今仍历历在目，令人终身难忘。我重点介绍了后寨的双语教学特色。在苗族聚居的地区，我们坚持“汉语为主、苗语为辅”的教学模式，不仅在语文课堂中融入苗语词汇与民间故事，还开设了苗族文化校本课程，让学生在掌握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同时，传承本民族的语言与文化。验收组的专家们饶有兴致地听着我的讲解，不时点头称赞。当看到孩子们在课堂上自信地用双语回答问题，在课间用苗语交流游戏时，他们对我镇在促进教育公平、保护民族文化方面所做的努力给予了充分肯定。那一刻，我为自己的工作感到无比自豪，也深刻体会到教育均衡发展对少数民族地区孩子的重要意义。

时过境迁，后寨小学还是那么漂亮，却没有学生的读书声，不得不令人感慨万千。

顺着后寨延伸出去的公路，跑过蚂蟥冲，一路向下，两边没有住家户，左右两边的山林是找菌子的好地方。当我们到达团寨的大门处，右边立有一块标识牌，上面写着“茶山”两个字，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我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放慢了速度。我不知道，一个没有茶的地方，会叫做茶山。或许，这个“茶”是山茶树的“茶”，也或许是其它，反正就这么叫着。望着连绵起伏的山坡，我想起了小时候，经常和母亲一起在山上砍柴，那时的山路上长满了杂草，我们拿着镰刀，一边走一边砍，累了就坐在石头上休息，母亲会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分给我和弟弟。

如今，母亲已经不在了，可每当我看到这片山，就会想起她温暖的笑容。我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了母亲在山上砍柴的身影，听到了她温柔的叮嘱。一生经历各种苦难的母亲，没有好好享福，就离开这个世界，是我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

从团结村的芈务篮球场折返回来，沿着团寨河逆流而上，便进入了地塞——茶山村地理条件最好、人口也最稠密的自然寨。此刻，冬日的阳光虽已经升高，却依旧带着几分慵懒的暖意，斜斜地洒在青瓦屋顶和水流缓慢的河面上，泛着微光。

然而，我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去年夏天。那时节，一进寨口，烤肉的香气便如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人的嗅觉。河边的沙滩上，炭火熊熊，烟雾缭绕，几处烧烤摊前早已人声鼎沸。大人们围在烤架旁，熟练地翻动着肉串、鸡翅、豆腐和包谷，油脂滴落炭火，“滋滋”作响，香气四溢；孩子们则在一旁追逐打闹，或是踮着脚尖，眼巴巴地盯着烤架，等着那一口焦香。

空气中弥漫着孜然、辣椒与烟火交织的浓烈气息，夹杂着大人的谈笑声、孩子的嬉闹声，甚至还有远处传来的苗歌片段。整个寨子仿佛被点燃了一般，热闹非凡，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如今，冬日的地塞虽显安静，但那份夏日烧烤的热闹与欢愉，却如炭火余温，悄然沉淀在记忆深处，成为心底一份温暖而鲜活的念想。

终于，在上午十一点的时候，我们抵达了终点——大湾苗寨，提前到达的跑友，从村里搞来一条横幅，营造冲刺的仪式感，大家边鼓掌，边喊加油。我忍住不在河边的长廊里，朗诵起苏轼的《念奴娇·赤

壁怀古》，人生如梦，我们都只是过客。

大湾村位于盘信镇西部，距镇政府所在地5公里，辖7个村民小组，256户，1295人。大湾村是一个纯苗族村寨，民风古朴，民居建筑具有一定风格：四合院、吊脚楼相互交相辉映。村落处于一个盆地底部，四面环山，植被覆盖率达90%，一条大河从村中流过，可谓是青山绿水，交通便利，民族文化气息浓厚。

去大湾的次数很多，通过跑步的方式到达，这是第一次。相对于尘世的烟火喧嚣，大湾苗寨是灵魂的休憩好去处。它不似城市般行色匆匆，也没有故乡发展中的新旧更迭，全部保留着过去的木房子，以最本真的姿态呈现在世人面前，在苗乡的崇山峻岭间静静伫立。回望岁月，大湾苗寨一直都在。晨雾漫过青瓦木楼的檐角时，吊脚楼的窗棂会透出微光，阿婆在火塘边烤着糍粑，木甑里的糯米饭香顺着风，漫过石板铺就的巷道；夕阳西下时，牧童牵着水牛走过山岭，牧歌在山谷里轻轻回荡，与虫鸣鸟语交织成最质朴的旋律。

吉呐跑团的团长滕求富，是我同辈的兄弟，也是土生土长的大湾人。当然，这里所说的“团长”，没有任何职务级别，更没有任何的待遇，它代表的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与无私的奉献。要想组织好一次跑团活动，远比外人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从路线的勘察、安全的保障，到补给的准备、人员的通知，再到活动后的总结与分享，每一个细节都需要他亲力亲为，反复推敲。他常常为了一个活动方案，忙到深夜，只为给大家带来一次安全、愉快的奔跑体验。他用自己的热情与付出，凝聚起了一群热爱跑步、热爱家乡的人。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大湾人特有的质朴与担当。

中午吃过面条之后，我们下午有工作任务的几个跑友，提前离开了。虽然身体有些疲惫，但心里却充满了满足感。这一天，我们用脚步丈量了家乡的距离，也重新认识了家乡的变化。曾经的“三不管”地带，如今已经变成了美丽的乡村；曾经的泥巴路，如今已经变成了水泥路；曾经的土坯房，如今已经变成了砖瓦房。家乡的变化，让我感到无比自豪。

由于要改卷，匆匆结束了这次奔跑。返回的途中，我想起了毛泽东主席的诗句：“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是啊，人生短暂，岁月无情，可家乡的山山水水却永远年轻。无论我们走多远，无论我们经历多少风雨，家乡永远是我们心中最温暖的牵挂。

作为一名文学追梦人，我习惯用文字记录生活；作为一名长跑爱好者，我习惯用脚步感受世界。这一次，我用脚步丈量了回家的路，也用文字写下了对家乡的热爱。我知道，未来的日子里，我还会经常回到家乡，去看看这里的山山水水，去感受这里的温暖和热情。因为我知道，这里是我的根，是我永远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