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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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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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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江本草之三

叶子烟

向氏是用坪村的大姓。住在大塆的向老头儿藏有一套《向氏族谱》,民国时期竹纸石印书,小开本,共十九册,看起保存比较完好。汪兄和我翻阅时,发现其中几本里面被虫蛀了一些小孔。向老头儿心里也不安,“我们农村条件差,没得好办法保管。”汪兄教他,不要用布袋了,做个木盒子装起,里面放几匹叶子烟,你们农村容易找到的,是驱书虫的好东西,又可吸湿。向老头儿连声回答:“要得、要得”。

我妻子同行,听到汪兄的介绍,说:“我爸爸年轻时缝了一件毛呢大衣,平时舍不得穿,放在箱子里怕虫蛀,找乡下奶爹要了几匹叶子烟,夹在里面。我四五岁时,有一次跟大人‘走人户儿’,爸爸得意地穿起了毛呢大衣。半路上,我走累了,爸爸背我。刚趴到他背上,闻到满身的叶子烟味,刺鼻,立马挣脱梭下背来。两天后,爸爸身上的叶子烟味还没散完,我仍没要他背,自己走路回家。”

叶子烟是烟草经过土法加工后的俗称,川江一带农村普遍都有栽种、加工。我姑爷自种自吃叶子烟,一般情况下是种一季,收获加工后贮藏,吃几年。我们土话叫“吃”叶子烟,不说“抽”。姑妈是女人,本身不吃烟,在蔬菜队做活路时,中途要歇气半小时,她也喊“吃烟”。

小时候听大人摆龙门阵,说是吃叶子烟有三大好处:家不遭窃;不被狗咬;永远年轻。这是反话:因长年吃叶子烟,一天到晚咳咳吐吐的,偷儿以为你醒着,不敢下手;咳嗽咳得躬起了背,狗以为你捡石头打它,跑得远远的;没到老就死了。

抽烟虽有害,烟草的作用却不少。清代名医凌奂著《本草害利》中说,烟草可治风寒湿痹、滞气停痰等症,还能驱杀农作物中的多种害虫。1975年出版的《全国中草药汇编》里也介绍,烟草鲜叶熬水,每天涂拭二到三次,治头癣、白癣、秃疮;或者,用烟杆里留存下来的烟油擦抹也行。

我以前见过表姐用叶子烟治脚气。脚趾丫痒痛难忍时,她一边用手搓,一边支使我把姑爷的叶子烟拿来一匹,挼成碎粒,撒在烂趾丫上。过了一会儿,似乎好多了。有时,表姐干脆把叶子烟扯断成小节,夹在趾间,然后穿上鞋子。盛夏时的偏涷雨来得快,停得也快,浇过大粪的土里热气上冒。这个时候出去玩,姑妈总要我穿上凉鞋,说光脚板“打粪毒”。真打了粪毒,脚板皮下红肿,表面出现很小的疙瘩,瘙痒难忍,搔久后破了皮,又非常痛,十分烦人。姑妈便挼碎叶子烟泡水,每天给我擦几次,很快就好了。

汪兄在三峡一带专门拍摄古寨堡,二十多年里听过无数的民间龙门阵。一位姓马的老头摆,年轻时有一天赶路,右脚背遭蛇咬了,痛得站不稳不说,还直打哆嗦,多半是被吓坏的。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好路过,快步上前说:“莫慌,莫慌,我来帮你。”他跍下来,双手捉住马老头的脚,用大拇指使劲儿挤出伤口里的血,只很少一点。然后,他取下嘴衔的叶子烟杆儿,扯掉烟锅、烟嘴,顺手折断一根草茎,捅出烟管儿里黑黝黝的烟油,敷在伤口上,并慢慢揉摸,让烟油进入伤口里。一会儿功夫,马老头感觉疼痛消除。中年男人揉着马老头脚背时说,有鲜烟叶的话,把它舂茸,敷在伤口上也行。

清代医学家赵学敏的《本草纲目拾遗》里讲了一个故事:有个姓朱的进士,开初不相信烟油能解蛇毒,后来见人捉住一条蛇,手臂粗,八九尺长。此人把烟油刺入蛇口中,它马上闭住眼、口,身子也蜷缩在一起。多次刺入烟油后,这蛇死得像一根长条条的绳子。朱进士这才信了。

过去吃叶子烟的人,因身份不同,用各种各样的烟杆儿,木、藤的,银、铜的,甚至千年乌木的,说是入药以旧竹烟杆儿中的烟油为最好。川江一带的深山里,少数佑客也有吃叶子烟的习惯,唯男人烟杆儿里的烟油入药佳。不光是烟油,竹烟杆儿本身也是一味药。清代中期,有个姓张的人,竹烟杆儿用了五十多年,表面如漆了生漆一样光亮,非常珍贵,从不借人用。后来因母亲生病无钱抓药,只好拿去典当了两千文钱。碰巧,当铺老板患气血阴津亏虚症,服了很多药没效果,听医生说老竹烟杆儿可治。于是,把张某的当物烟杆儿锯下几寸熬水喝,竟医好了病。当物被毁,老板不好交差,便送给张某一笔巨款,以示感谢。

竹烟杆儿还有他用。清光绪年间,川黔交界的四川古蔺县属偏远山区,当地人常手握叶子烟杆儿外出。这些烟杆儿的烟锅比茶杯口还大,杆儿也粗大。并不是他们嗜好吃烟,实为防身器械。因为山崖偏僻之处,常有豺狗出没,尾随行人,趁其不备,将两只前腿搭在人肩上。如果回头,一口咬住你前颈,必痛晕倒地,然后再将你吃掉。后来有人想出对付办法,遇豺狗双腿搭肩时,先冷静,将头颈缩紧,绝不后看,迅速将烟锅往后背猛砸过去。豺狗被打痛,甚至打伤,便放下前腿,落荒而逃。


清明菜

我见过一种野花,毛茸茸的淡绿色叶子,配着柠檬黄的小花,一直不知道它的名字。有天放学路上,看见几个女同学围在一起,小心、认真地把这花夹在书里。我很奇怪,问:“啷个要把它夹在书里头啊?”听见我的问话,她们忽然“哗”的一声,全把书合上了,还忿忿地说:“不害羞,哪个叫你看的?”我讨了个没趣,悄悄走开了。

后来,同街一个女同学告诉我:把这种花夹在书里,过段时间就会变成五颜六色的丝线。不过,被男娃儿看了就变不成。

回到家里,我把这事告诉妹妹,她听后乐了,去摘了许多这种花,夹满了一本旧书。我性子急,刚过几天就问妹妹:“变成了么?”妹妹摇摇头。以后每过几天,我都要问一次,妹妹仍然直摇头。我怀疑她给同街一起玩的男娃儿看了,妹妹委屈地说,连女娃儿都没让看哩。我想,是不是夹得太多,贪心了?有兄弟俩在山洞里发现金子,弟弟只捡一块就出来了,哥哥不停地往身上揣,结果太阳出来把他晒化了。于是,我叫妹妹从书里取出了大部分野花。

大概过了一年,书里的花全都枯萎了,我和妹妹始终没见到漂亮的丝线。渐渐地,淡忘了这事。野花怎么会变成丝线呢?用桑叶养了蚕,蚕吐丝、结茧……经过很多环节才会成为丝线。这是我长大了才知道的。

2020年3月的一天,疫情解封,终于可以自由出门了,我与妻子开车去不远的云篆山踏青。山路边有农民卖蔬菜、野菜,我一眼认出其中有小时候想变丝线的野草,问:“这个也能吃吗?”

农民大姐回答:“这是清明菜,煎粑粑、蒸粑粑吃。”太熟悉的名字,看过多人写作做食清明菜粑粑的美文,原来从小见过,只是没对上号。当然不放弃这机会,五块钱买了一大包。回到家里,立即动手。不知是不是我的技法不行,先用糯米粉,后改成面粉,煎与蒸,分别试过,味道与普遍粑粑没什么两样,与那些美文上说的如何如何好吃相差甚远。有朋友在微信中告诉我,清明菜用开水泹一下,凉拌才好吃。凉拌菜关键是作料,这个我拿手。结果,“绵扯扯”的嚼不动,也不好吃。后来知道清明菜又名“棉絮头”,难怪。朋友又说,清明菜是吃它的清香。嚼都嚼不烂的东西,难咽,清香又是何味儿?

清明菜学名鼠曲草,因生长普遍,有四十多个别名。《名医别录》记载鼠曲草:主痹寒、寒热,止咳。

当过知青的汪兄给我摆,有一次生产队组织男女老少吃“忆苦饭”,用清明菜掺和苞谷面蒸粑粑,喝米糠糊糊下。一个社员悄悄给他说,饥荒年代吃清明菜粑粑是为了增加粮食份量,但吃了刮油,饿得更快。

“现在档次高的餐馆也学到了这招,做清明菜粑粑卖,名目就是刮油。”汪兄补充道。


打破碗花花

有一年,我作为县食品公司的代表,下乡去配合一个区食品站发放生猪预购定金,大队“派饭”在会计家吃。傍晚,我和食品站的出纳去吃饭,会计不在家,女主人还没开始煮。农村的夜饭吃得晚。见我们来了,女主人不好意思地问:“陶同志,您身上有火没得?家里自燃火用完了。”我不抽烟,回答说没有。出纳是位女同志,女主人没问她。但“自燃火”是什么?我不明白。女出纳是当地人,解释为火柴,乡间俗称。

女主人一边抱歉,忘记去代销店买自燃火了;一边手提火钳,从墙上挂的竹篮里拿出一坨棉花出了门。一会儿,她用火钳夹着冒烟的棉花回来,放在灶孔里。随手塞进两把干草,再用吹火筒吹燃棉花里包着的火石,引燃干草,又添进一些经烧的硬木柴后,开始煮夜饭。

火石是女主人去附近社员家包来的,称引火、借火,当年农村常见的一种乡俗。但一般用硬木柴、杉树皮引火,或拿铁铲装几块燃着的木炭回来,棉花包火石第一次见到,是不是有点浪费了?

女主人回答,这是山坡上长的野棉花,不能纺线、做棉絮。冬天的时候,白花花的遍地都是,我们摘回家,挼捏成一些坨坨儿,放起来专门引火用。有的人户儿摘得多,可拿来做枕芯。她还摆,农村细娃儿手脚都爱长冻包,上坡割草、打柴时,摘一些野棉花包在手上,垫在鞋子里,暖和了,就少长了。

前几天,我跟林业站王工程师上山看古树,见路边长着很多野棉花,自然聊起以前引火的事。王工告诉我,野棉花的学名叫“打破碗花花”。特别强调,有两个“花”字,另有一种植物叫“打碗花”,初听起来,如果不仔细点,还以为说的是一个名字。“打碗花”很有名,知道和认识的人多。而“打破碗花花”之名,则采用了川江人习惯的叠字叫法,据说是植物界里唯一称“花花”的花。

打破碗花花开花后结带壳的果实,冬天到来,壳裂开,白色如棉花的絮状物散开,点缀在山坡上,迎着寒风摇曳。因此别名野棉花。也称山棉花、大头翁和湖北秋牡丹、秋芍药等。听后面这两个别名,它开的花一定很美。确实,金黄的花蕊,伴着玫瑰红花瓣,花瓣上又透出粉白渐变色,十分漂亮。但这花及植物的叶、茎、根都有毒,大人们担心细娃儿直接误入口中,因此善意地谎称:“莫去摘这种花哟,玩了,吃饭时容易打破碗的。”如果你直接说,这花有毒,莫去摘,细娃儿好奇心重,也许偏要去试一下。打破碗,是过去细姓儿都害怕发生的事,便以此吓唬而得花名。忽然,我觉得这花名与“玩火要撒尿”如出一辙。小时候“尿床”,每个细娃儿都觉得羞人,还特别怕小伙伴们知道了,被嘲笑。细娃儿天性又喜欢耍火,因而引发火灾的事时有发生,大人只好常哄骗说玩火要撒尿。

打破碗花花也正因为它的毒性,才有了多种用途,包括药用。前提条件是使用得当,不过量,根、茎、叶、花的鲜汁不直接入口。物质匮乏的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川西农民挖了它的全草,捶烂后泡水一天,洒在田间地头杀虫,当农药用。前几年,我在开县长沙镇担任山坪塘建设项目经理时,与施工人员一起租住在乡间民房里。这户儿主人外出打工多年,厕所和猪圈的粪坑没建沼气池,也没封闭,臭气难闻不说,又滋生蛆虫,苍蝇多。我吩咐材料员去买些生石灰回来,撒在粪坑里灭蛆虫。材料员说,生石灰用途早已被滑石粉和水泥替代,市场上买不到。在工地上做活路的熊四娃儿正好听见我们的对话,提议去坡上多扯点野棉花回来,捶烂后丢进粪坑里,就不长蛆了。也可丢点在房前的污水沟里,不生蚊虫。我立马派工,就让熊四娃儿做这事。这活轻松,他乐呵呵去了。几天后有了效果,虽没完全灭掉,但苍蝇、蚊子明显少多了。以后每隔几天,我又派工让熊四娃儿做一次。

在与王工看古树的途中,碰到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婆婆,姓郭。我坐下来休息,和她聊天,问老人家叫郭什么。她反问我姓名,我如实相告。她仍不说自己的名字,说不好听。“您要保密啊?”我笑笑,转移话题:“您认得到野棉花不?”这才是我目的。我闲时习惯找老者交谈,简单几句,很有可能获取一鳞片爪的细节,对写作有好处。郭婆婆回答:认得到呀,以前挖它的根熬水喝,打蛔虫。熬的时间要长点,水掺多点,把它的毒煮掉。我关切地问:现在卫生条件好多了,不生蛔虫了吧?郭婆婆又答:还是有。现在不用野棉花了,我买花椒油下面条吃,也打蛔虫。我担心听错了,追问:花椒油能打蛔虫吗?打呀!郭婆婆肯定地说。

只要郭婆婆坚信,我也信。


苏麻子

谢老八是大队副业船的前驾长,他们船走县城,每天一个来回。我妈妈在区邮电支局工作,有时买到鲜猪肉后,托谢老八带到县城。那时候没有冷库,大半年时间都供应盐腌肉。川江汛期,江水时常涨退,船靠头不好找槽口,上下跳板危险。我去取肉时,谢老八总是给我提下船来。

有一次妈妈休假回城,带回消息说,谢老八得了肝硬化,治不好,也没钱治,只有在家等死,好可怜。我听了,心里也不好受。可一年多后的一天,谢老八突然来到我家里,提着两条水米子(圆口鮦鱼),笑嘻嘻地找父亲帮忙买袋洗衣粉,这东西要供应票。父亲在惊异中帮他买了洗衣粉,并坚持给了两块钱鱼钱,最终摸清了他的病由。

谢老八在县医院拍的片子,真的检查出了肝硬化。当时医生摇摇头,悄悄给他佑客说:回去多给他煮点好吃的吧。言外之意很明确。农村人家穷,哪有什么好吃的,谢老八跑副业船,也只是在队上记工分,并不比其他人户儿好到哪里去。家里喂了一群鸡鸭,可鸡不能动,要下蛋换钱买油盐,佑客便杀鸭子炖给谢老八吃。鸭子油水少,佑客到山坡上扯回一把苏麻子,炖在里面。苏麻子里含油份。就这样,谢老八把家里的鸭子都吃完了,仍然活得好好的,又有了精神。谢老八两口子奇怪了,找城里的亲戚帮忙打听究竟。一个以前的老中医知道这事后,谜才解开。说古药书上早有记载,苏麻子可调中,益五脏。换句通俗话说,吃了苏麻子,对肝、胆、脾等都有好处。

一个下午茶时间,在乌江边的吊脚楼里,一位苗家姑娘端出一盘烤红苕和一碟黑乎乎的粉面状食物。见我们带着疑惑,她教我们掰开红苕,撕开烤硬的苕皮,再蘸上这黑乎乎的东西喂进嘴里。这黑东西油浸浸的,不甜不咸,如芝麻一样香喷喷,搭配上热烙烙、面噜噜的黄心烤红苕,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儿。

“好安逸的茶点!”我欣喜道,赶忙问姑娘:“这蘸的是什么呀?”

她爽朗地笑答:“苏麻子。”并解释道,它的颗粒是棕色的,比芝麻稍微大一点。先在铁锅里炕香,然后用石舂钵捣碎,油浸浸时就成了。不过颜色却变得黑乎乎的了。过年时,我们还用它拌白糖做汤圆心子。哦,四十多年后,我品尝到了当年谢老八吃过的苏麻子。

姑娘接下来又告诉我们,苏麻子是紫苏结的籽。紫苏为草本植物,种类非常多,叶片心形,颜色有紫、青和面青背紫三种,乌江边主要生长糠苏与油苏。乌江边的苗家人和土家人,喜欢在苞谷地里套种油苏,它的籽含油最高,除榨油外,还可打成细面熬粥。古时,黔州的苏麻子是贡品。

说起紫苏,唤起了我儿时的记忆。妈妈冬天炖鸡,怕捂寒了咳嗽,必放晒干的紫苏根、枝。夏天吃凉拌菜时,也常放一点切碎的嫩紫苏叶当调料,说热天,人都贪凉,可疏体内的寒。妈妈还告诉我,紫苏祛寒,是神医华佗发现的。古时的一个夏天,华佗到三峡一带采药。看见一只水猫子(水獭)咬住一条大鱼,吃了很久,肚子胀得像个小鼓。它一会儿钻进水里,一会儿跑上岸;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又来回转动,折腾个没完。鱼属凉性食物,性寒,看样子它吃多了。后来,水猫子跑到岸边坡上,吃了一些野生的紫色叶子,踡伏在地,没过多久就没事了。华佗由此知道了这种紫叶的功效。因是紫色,吃了舒服,便取名“紫舒”,慢慢被喊成了“紫苏”。

妻子听了苏麻子的故事,很想尝尝。我们选择一个“五一”小长假,开车两百多公里,来到了乌江边的吊脚楼。很遗憾,主人告诉我们,苏麻子要秋收时节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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