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898年2月16日下午,一只长约十七米、宽三米多的小木船,自宜昌上行来到了崆岭滩。这里是三峡乃至川江最凶险之滩,江心有一块巨大的礁石纵卧,冒出水面长二百多米、宽近七十米、高约十五米,把河道劈为南北两个航槽。南槽乱石嶙峋,水流紊乱,不可行船。北槽虽可通航,但暗礁与明石交错,只能插缝穿行,行船极险。
这只木船便在滩下靠岸停泊,要去雇请一位专业的“滩师”引航。滩师为当地人,自幼跟老一辈的人学认水路,个个身怀绝技。说是滩师都身着灰色或青色上衣,下穿一条宽松的“灯笼裤”,手执一面黄色小旗,始终站在船头,沉着地引导船只避礁石、躲乱水。不时,他还从布挎兜里抓出一把大米撒进江中,表情严肃而凝重。整天嘈杂吵闹的桡胡子这时也一个个安静下来,并紧张有序地忙碌着。
很快,雇请到了一位老滩师。他来到船上后得知,这是一艘不用拉纤划桡便可行驶的轮船时,当即表示不干了。川江有了轮船,会抢夺他们的饭碗,今后滩师、滩夫都要失业。
这确实是一艘柚木船身的小轮船,而且是进入川江的第一艘轮船,外形与规格大小与普通木船没什么两样,不同之处是船舱中部没有桅杆。它的动力来自蒸汽机,用煤炭作燃料,俗称“小火轮”,时速约十八公里。船主阿奇博尔德·约翰•立德(Archibald John Little)是一位六十岁的英国商人,他谙熟中国文化,取《易经》中“利涉大川”其“履险如夷”之意,命船名“利川”号。
眼看老滩师就要下船去,随同护送利川轮的宜昌府炮船官员立马拦住,说尽不少好话,甚至最后还用上了威胁的语言,老滩师才极不情愿地引航,帮助利川轮顺利驶过了崆岭滩。
二
话说1859年,年仅21岁的立德怀着与许多外国人一样的“淘金梦”来到中国,先在香港一家德国人开办的禅臣洋行从事品茶工作,三年后又到江西九江港经商,1864年在上海开设立德洋行,很快跃入上海富商行列,在中国站稳了脚跟。
立德的血管里流淌着崇尚冒险和探索的热血,一直试图驾驶轮船打开川江航道,抵达西部商都重庆。想以此为集散地,把生意做到富裕且闭塞、落后的中国西部地区。因川江峡滩险阻,轮船不能航行,清政府不同意将这些地方辟为通商口岸,立德没能如愿。1876年,《烟台条约》签订,“重庆府可由英国派员驻寓,查看川省英商事宜”,英国驻寓官和驻渝领事先后入川,遍游西部川滇藏等地。立德由此看到希望,跃跃欲试。
1883年农历除夕的午夜,来中国已二十四年,人到中年的立德终于踏上了川江航道的探险旅程。他先从上海乘坐轮船达到武汉,然后雇了一只木船行至湖北沙市,再换租一种适合川江激流险滩行驶的木帆船。3月15日,立德来到了湖北宜昌,这是川江的终点港。稍作休整后,3月18日午后,立德随他租雇的木帆船一起进入三峡,正式闯进川江。
开始几天比较顺利,当木帆船行至秭归泄滩时,被急流冲向江心,拖着岸上的纤夫撞向江边的岩石,酿成一死一伤的灾难。立德第一次感受到了川江的凶险。
途中,遇到城镇和大的村落时,立德都要上岸与当地人交谈,了解民俗和商情。他也时常下船,跟随纤夫一道在岸上行走。一天黄昏,在西陵峡中走着走着突然前面没有了路,光滑的石壁上凿着一行小孔,他根本爬不过去,而此时纤夫们已轻易地翻过石壁走远了。左边是江,右边是崖,夜幕又降临,立德突然有了一种绝望的感觉。幸亏一位纤夫回来找他,拉着他爬过了石壁。在奉节与云阳交界的江岸上,立德迷路爬到了半山腰的一个悬崖边,也是船工发现了身穿白色法兰绒衣服的他,上去把他安全地带下山来。
在奉节西门外的沙滩上,立德看见一个煤球厂,工人在粉煤里加进一些黏土,掺水搅拌均匀后,捏成一个个圆球形状。川江沿途的岸边,有很多做这种黏土煤球的小作坊,有的做成块状,有的做成蜂窝圆柱体。这些煤球和那些一挖出来就是块状的无烟优质煤,一起用木船运往沙市一带销售。立德盘算,如果将来轮船开行川江,宜昌到奉节这段约两百公里的航道非常艰险,必须大马力航行,储备的动力燃煤至此基本耗尽,正好可以补充优质的块煤,价格每吨约两银元,十分便宜。
一路上,立德并不畏惧灾难和险情,尽情领略高山峡谷带来的雄伟、险峻和幽深美景。他白天拍照,每晚坚持写日记,然后在沿途港口交给邮差寄回英国,让更多的人了解“对中国事物的准确描述”。
1883年4月7日下午,经过二十一天的航行,立德的木帆船抵达目的地重庆,停靠在东水门码头。然后他登岸,坐上轿子,沿陡直的石梯进入市区,住在白象街。这里是重庆当时最繁华的金融与商业街。
在重庆游历了二十三天后,1883年5月1日,立德搭乘一只货船出川,返回武汉。
1888年,立德把这次探险的日记和照片整理结集,取名《穿越三峡》,在英国出版,引起巨大反响。
三
那艘老滩师帮助引航驶过崆岭滩的利川轮,是立德花费一万元,选定上海工程公司建造的一艘平底小轮船,适应在滩多的川江航行。1898年2月15日,已经60岁的立德与妻子一道,在宜昌码头登上利川轮。他自任船长兼轮机长。
因是第一艘进入川江的轮船,以防不测,宜昌府指派一艘炮船和一只救生红船护航。炮船配十二名精壮官兵,救生船有水手六名。炮船和救生红船都由利川轮拖带前行,同时还拖有一只补给船,装载六十吨备用燃煤。炮船、红船和补给船均为木帆船。立德担心通过大滩时利川轮上不去,当地的滩夫又拒绝帮忙,自雇了十名纤夫跟随在补给船上。
正午十二点,利川轮拖带着炮船、红船和补给船起航,驶向暗礁密布、明岩林立、激流险滩的三峡天险及川江航道。一只送行船也由利川轮拖带几公里后,才解缆告别。利川轮很快进入西陵峡南津关的平静水面,立德看到一切顺利,把舵交给聘请的中国人舵手掌握,自己到船舱去休息一会儿。不料他刚离开,这位舵手马上就撞上了一只满载乘客的渡船。幸运的是没其他伤亡和损失,只是渡船驾长落入水中,很快被救了起来。在以后的航行中,立德再没有离开过驾驶台甲板。利川轮第一天航行了六小时,行驶近五十公里。
通过秭归城下叱滩时,航行速度很慢,正好遇上强劲的顺风。利川轮解开缆绳,让拖带的船只自行扬帆上滩。可上滩后重新拖带时,出了状况,炮船的纤藤紧紧绞住了利川轮的螺旋桨,不得不停靠岸边。但忙了几个小时都没解开。一名船工自愿冒险潜入水中,用斧头砍断纤藤,才解了围。驶过巫山城上游的下马滩后,前面是瞿塘峡的东入口,峡里冲出的江流十分猛烈。利川轮穿行在礁石中想躲避,不料还是被冲开,右边的螺旋桨撞到暗礁上,有两片铜质的叶片被撞弯,无法修复,船速降慢了一些。
2月27日,利川轮行至云阳兴隆滩。这里因岩崩于一年多前才形成新的险滩,滩下停靠着三百多只木船正在卸货,准备“搬滩”。北岸水流稍平稳些,但水深只有一米多,以利川轮的吃水限度根本过不了滩。当地滩师建议等一个月,桃花汛来了再过。立德决定冒险上滩。为减轻利川轮的重量,先卸下备用物资,再雇三百名滩夫硬拉上去。两百多名滩夫用三根纤藤在前面拉,为稳住船头,不被急流冲偏向,另外几十个滩夫用纤藤拴住船右舷侧拉。刚一开始,“砰”的一声,挣断了一根纤藤,还好,剩下的两根很结实,不然要出大事。利川轮的轮机手是在长江下游轮船上雇请的,从没见过川江滩险,十分害怕,中途一直想溜走,这时更畏难退缩。立德把唯一的一只救生圈套在他身上,才让他安下心来。经过十二分钟的努力,利川轮终于被拉上了兴隆滩。
过了万县城后,河道变得宽阔起来,但麻烦一路未断。在万县的航道中,炮船的纤藤再一次缠住了利川轮的螺旋桨;江中的沙石又经常堵塞锅炉抽水泵,不得不由人工加水;预备的燃煤也用完了,改烧当地煤,船速降慢了一半。一天傍晚,在涪陵剪刀峡,利川轮的柚木船壳被尖利的礁石戳了个洞,汹涌的江水直往舱里灌。这里两岸悬崖陡峭,无法靠岸,船上的人惊慌起来。立德一边沉着冷静地指挥舵手继续前行,尽快开出峡口,一边安排船工奋力堵漏。终于出了峡,月光下有一片沙滩,利川轮开过去,停在那里过夜,并抓紧修补漏洞。船工们忙了一通宵,用棉花混合油灰,塞到缝洞中,再压上棉被,然后用木板钉牢,早晨八时终于把破洞堵上了。舵手见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害怕立德惩罚,趁靠岸修补的忙乱中悄悄跑了。这个时候,轮机手又报告机器快不行了。立德一下子感觉十分颓然,对是否能够到达重庆,简直快要绝望了……
1898年3月9日,历时二十二天,一路艰辛,终于到达重庆朝天门码头。此时,利川轮已“遍体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