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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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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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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花物记

1981年春节来临,单位伙食团安排职工团年。我刚工作一个月,正好赶上。我第一次参加单位的团年宴,十来张大圆桌摆在大会议室里,每桌堆满了好吃的菜。大伙吃喝得正高兴,我们这桌的老周冷不防冒出一句玩笑话:“今天吃的都是‘㞎㞎’钱。”话音刚落,几个中年女同事劈头盖脸地给他一阵臭骂,然后又抓住他,灌了一碗白酒才算解气。

“㞎㞎”是人的排泄物,又称粪便。十多天前,县城小河那边蔬菜队的队长来到单位,我亲眼见他交给老周五百块钱——买我们单位厕所当年的粪肥钱。老周是我们人秘股的内勤,负责这事。以后每年一月份的十来号,我都见队长准时送钱来。

“倒、尿、罐——”“倒、尿、罐——”……

每天蒙蒙亮,我家住的那条巷子里准会响起一阵吆喝,在清晨的宁静中格外清脆,总有一种睡意被打扰的感觉。

“吱呀!”“叽嘎!”……不一会儿,接二连三的木板门声响起,走出一个个头发蓬松的女人,或者睡眼惺忪的小女孩,也可能是个蹒跚的小脚婆婆,清一色的女人。提着、端着一只只尿罐,朝吆喝人旁边的木粪桶走去……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川江边小县城的一幅市井画面。

那时候一家大小挤在平房里,即便是少有的两三层楼房中,也一样没有卫生间。夜晚要方便,家家户户备有陶制尿罐、夜壶。我家倒尿罐的活落在了大妹妹身上。她生得漂亮,从小喜欢打扮,讨厌又脏又臭的尿罐。每次倒了尿灌清洗的时候,要么用开水想烫去臭气,要么气呼呼地拿竹刷把狠狠戳,捣坏了几个,没少挨母亲的骂。

重庆城的人爱面子,下午的时候,上班上学的都不在家,街上行人又少,收粪人这才上门。一般也不直呼“倒尿罐”,喊的是“倒罐子啰!”“倒桶!倒桶!”市里成立有一个相关的领导小组,也避其“粪”字,称“城肥”,取名“城市肥料领导小组”,副市长兼任组长。而具体的管理、执行单位直接以“肥料”命名——肥料管理处(所、站)及公司,1951年就成立了,属差额补助的公益性事业单位。我们巷子波儿的奶奶年轻时住在重庆城里,她给我们讲,民国时重庆城挑粪的粪夫要穿号衣,大白天不准上街挑粪,粪桶不能装得太满,免得荡出来了,还要盖个木盖子。

小县城沿街收粪人都是郊区的农民。我们巷子那个收粪人姓向,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中等个子,脸瘦削,光头上一年出头都裹着白布帕子,冬天暖和,夏天揩汗。老向住在江对岸七八百米高的水磨梁子上,生产队派他来城里收粪,每天鸡叫第三遍出门,过最早一班轮渡到县城。收满一挑粪后往回挑,过了渡,一直爬坡,到家不超过早晨八点,正赶上队里出工,又忙农活去了。这么辛苦,就为一挑粪。他说:“城里的粪便肥,回去还要兑猪粪和水,再才淋庄稼。”

生产队按月给每家每户付了粪肥钱的,老向还是时不时带点季节性的新鲜蔬菜,或自己编的刷把、蒸隔子等小篾器送给我们,以示友善。

一天清晨,巷子里新来了一位收粪人,大家认为是给老向打替的,也没多问。早晨的时间紧,倒了尿罐纷纷回屋去忙。不一会儿老向来了,比平时稍晚了点,哪知粪已被人冒收,心痛得几乎要哭了。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一个大年三十的重庆城某街巷,天已经黑了,飘着绵绵细雨,地上湿漉漉的,很冷,一位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快步往家里赶。当他路过离家不远的一个公厕时,看见那里蜷缩着一个守粪农民,双眼直盯粪池,麻木的神情似乎忘记了这是除夕。年轻人顿时一震,各种复杂的心情一一袭来……后来,他创作了一幅《守粪农民》的油画草稿,几易其稿后定名《父亲》。这个年轻人名叫罗中立,是四川美术学院的学生。“守粪农民”触发他的灵感,创作出了中国当代美术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

以前,川江沿岸城镇公厕的粪肥,按计划分配给近郊农村生产队,重点是蔬菜队。队上一般安排年老体弱或“五保户”社员照守,以防别的生产队社员“偷粪”。也有些城镇的公厕则由各生产队轮流挑粪,以十天或半月为限。城里厂矿单位的厕所,要有熟人介绍才挑得到粪。我上小学的学校有两个厕所,安排给了学生“学农”的公社用肥。

我们巷子有个下乡知青叫“豌豆”。小时候,他衣服口袋里总装着炒豌豆当零食,吃后“砰砰砰”放屁,大家给他取了这个诨名。豌豆临下乡时,通过父亲的关系,把单位的一座厕所包给自己落户的生产队挑粪,算立了大功,当上责任重大、活路轻松的生产队保管员——一般只有根红的老农民才能胜任其职。其他知青好生羡慕。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有段时间严重缺肥,不属重庆城供肥范围的远郊铜梁、广安等县,近百个公社的社员跑到城里来“抢粪”。他们自己上公厕捞取、挑运,每天进进出出五六千人次,不分白天夜晚,粪车粪桶随处可见,粪便四处泼洒,导致街巷里污秽不堪,臭气熏天。重庆城立即采取措施,实行城肥“供应证”“准运单”办法,才遏制了“抢粪”。

清代,老百姓喊厕所为“茅司”,公厕称“官茅司”。巴县知县聘用专人,负责重庆城官茅司的粪便清运。民国重庆设市后,官茅司先由市公安局管理(很快改名警察局),后由其配合市卫生局管理官茅司以及街道卫生。当时市民捡了死老鼠也交到各警察所,每只可得五分钱的奖励。

抗战期间,重庆城有两类茅司——官茅司和保甲茅司(私厕)。当时内迁人口激增,很多公厕又被日机炸毁,市民入厕难。重庆市政府传令镇长、保长,发动民间力量建保甲茅司,允许他们收费,每人每次两分钱,兼搭还可以卖揩屁股的草纸。江北城外三洞桥一带躲难的市民多,他们在荒山、陡坎下搭建竹木棚居住,便在土里挖个坑,埋只大瓦缸,周围用茅草围起,就成了保甲茅司。最多的时候,重庆城有二百多座保甲茅司,粪便清运由粪商雇人承担,官茅司则一直由“五花帮”挑运,最终都卖到近郊的农村当肥料。由此,粪商、粪头、粪霸纷纷出现。

“五花帮”专司运粪、卖粪业务,每挑二至四角钱不等,又另向居民收取倒罐费,两头赚钱。这个行帮老板姓杨,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开始经营粪肥生意,是经当局批准、备了案的。“五花”之意是人吃五谷杂粮的排泄物。人虽都是吃五谷杂粮,但他们把粪却分了等级。官员、富人住的公馆(即豪宅)及名、老商号的伙食开得好,说他们屙的粪便质量高,为上等,其他的则为次级,售粪价因此高低不同。

据说,当局一般都怕去招惹粪商、粪帮的人,免得自找麻烦。有一年,兵役局误抓了五花帮一名挑粪工为壮丁,而当时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工人不抽壮,挑粪工属工人。这下惹到了他们,集体罢工,一时间,全城茅司粪水满坑、外溢,臭不可挡。兵役局只好乖乖放人。说是还有一次,因物价飞涨,市民不缴除粪费,再次引发挑粪工罢工。警察局只好派员挨家挨户去说好话,催促缴费,才平息了事端。

分到公厕的生产队随时要派人去挑粪,不然会溢出粪池。他们一趟趟挑到江边码头,那里岸上挖有大坑储存。坑壁用三合土敷好,不渗漏。装满之后,生产队再来船来人,把粪肥运回去。储粪坑又脏又臭,影响环境,专门设置了粪码头。万州城的粪码头在窑灰坝,远离一般的客货码头。奉节粪码头在城郊西坪,当地人称“粪栈房”,民国时期就有了,大小三十多个粪坑,按质论价卖肥,水粪一百斤约值两斤苞谷钱,干粪,俗称糍粑粪,一百斤值苞谷十至十五斤。栈房本是存放货物的地方,也是旅馆、客店的旧称。这名字喊得有意思,拟人化,久而久之成了人人皆知的地名。

从公厕到码头的储粪坑,社员挑粪穿过许多条街巷,路人老远都捂着鼻子躲开。有人还会鄙夷地吼道:“好臭!”“擦到我衣服上,要你赔!”川江沿岸城边边上的农民,坐轮渡或赶场船、揽载船进城卖菜,回去时顺便要带一挑粪。往往船头摆满了粪桶,上下旅客皱着眉头、捂着嘴鼻吵骂。挑粪的农民习以为常了,并不理会,一心只想着把粪弄回去,什么都缺的年代,粪肥是个宝。岱哥当知青时,生产队有个姓肖的地主,开批斗会时听贫下中农控诉他罪行:赶场天起得很早很早,左手提一只箢篼,右手拿一个夹夹,一路上把狗屎、牛粪捡得干干净净的,害得贫下中农在后面什么都捡不到,太贪太坏了。他对自己儿子也十分刻薄。有次去赶场卖菜,几岁的小儿子想吃粑粑(面粉蒸的),喊老汉儿给他带一个回来。中午的时候,肖地主挑着空箩脚蔫头耷脑回来了,估计又累又饿。儿子一眼见到空箩脚里用桐树叶包着的粑粑,高兴极了,赶紧去拿,竟然是一坨粪便。肖地主自己在路上屙的,不能肥了别人的地,包了回来。

重庆城公厕的粪不用挑,肥料公司的掏粪工用胶轮木板车拉,上面用封口的扁木大桶装粪。重庆山高路不平,不是上坡就是下坡,但去粪码头的路是下坡。掏粪工双手用力压住板车拉扛,使车尾翘起来,与扁木桶的重量持平,然后一路大步狂奔,那步伐就像打篮球时上篮的三大步。这是利用的杠杆原理,省力、轻松。待车速飞快时,掏粪工一屁股歪坐在一侧的拉杠上,脚尖尖不时点地,控制车速和方向,一会儿就到了码头。再下面是沙滩,去不了。但有一条U形木槽架到岸边,对准它,打开扁木桶底的小盖板,粪便哗啦啦顺着木槽流到了坑里。这个拉粪板车的全过程被称为“三大步”,老一点的重庆人都晓得。说是过去市里举办企事业单位文艺演出,肥料公司表演的节目就叫“三大步”,而且还是保留节目。

生产队的拉粪船是木船,舱之间没有隔板,是一个大舱,装得多。我们巷子那个知青豌豆,他们队上的粪船从县城一回来,全队社员都出工,当天必须把粪挑下来,转到庄稼地的粪坑。不然会腐蚀船板,特别是存放久了的粪便。生产队从江边到山顶都有地,空着手走上顶都要一两个小时,再怎么努力,当天也挑不完。于是,又在河边挖几个大坑储粪,然后再慢慢转挑。

有一天遇小雨,豌豆挑着粪走在船跳板上,突然脚下一滑,掉进江里,粪桶也扣了下来。他根本不敢凫出水面,埋头钻进深水里,游了一大圈才爬上岸。结果还是一身的粪臭,旁边社员们乐得哈哈大笑。豌豆一阵心酸。尽管如此,豌豆和队上的青壮劳力还是喜欢挑粪,因为工分最高,一天十二分,值四角多钱。

挑完粪,船舱要清洗干净,才不会被腐蚀。

又快过年了,一天,买我们单位粪肥的那个蔬菜队队长来了。他找到老周说:“周股长,这粪,我们明年不挑了!”老周这时候已当上人秘股副股长了,一听,犯傻了,没人挑粪,坑满了咋办?当时又不兴建沼气池、化粪池之类的设施。好说歹说,不卖一分钱,请蔬菜队也要帮忙把粪挑走。念其多年的供肥关系,队长只好答应了。

很快,一年过去,蔬菜队队长又来了,说:“现在包产到户,我也派不动社员来挑粪了,他们都用化肥,又简单又干净。”老周脑子灵光,赶紧说:“那我每年给你们五百块钱,算是社员挑粪的工钱,怎么样?”队长回答:“那我回去跟他们商量一下!”

不知最后商量的结果如何,第二天,我拿着工作调令离开了家乡小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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