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魏老六的女祖祖去世前给后人说:“我掉气时,你们把茶叶放一把在我嘴巴里,我就能回来看你们了。”茶可解毒,魏老六女祖祖过奈何桥后喝孟婆汤时,嘴里的茶叶正好解了药性,就不会忘记人世间的事了。
茶在被认识时,其解毒功效亦同时为人们所发现。上古部落首领神农氏为民治病,遍尝百草,掌握药性。有一天,尝了一种名叫“滚龙珠”的草后舌头发麻,十分难受。当又尝到一种灌木嫩叶时,感觉一阵舒服和痛快,毒解了。于是,神农氏发现了茶。这是关于茶的来源说得最普及的版本。但三峡地区却有另一种说法。有一次,药王菩萨尝蜈蚣虫中了毒,倒在一片矮树林里。第二天早晨,他睁开眼醒来了,心想:是哪个神仙救了我?这时,矮树叶上掉下一颗露珠,正好落在他嘴巴里,顿觉满口清香,精神一下子振奋起来。这叶子能解毒?药王菩萨欢喜地爬起来,挖了一棵回去。这就是茶树。
我更愿意相信药王菩萨得茶的故事,意外所获,比较自然。
魏老六小时候听大爷爷摆龙门阵,女祖祖后来真的回来过。她生前最喜欢幺孙,每次回来都附在他身上,幺孙这时说话完全是女祖祖的声音。女祖祖生前是四周村子里有名的“喜娘”,很多人的命都经她的手诞生。她在“那边”仍做“喜娘”。最后一次回来时,女祖祖说:我接生的数满了,马上要投胎,今后不再回来了,你们各人要好生点。女祖祖真的没再附幺孙身回来。
明朝中期,有一个比李时珍稍早的医学家叫汪颖,他在《食物本草》里也记录了茶解毒的故事。有一个人好吃烧烤鹅,天天吃,从不间断。旁人都替他担心,久吃烧烤食物内热重,身上要生毒疮。但这人一直没事。后来打听到,每天夜里,他必喝一大碗凉茶,无意中,茶解了内毒。
少年时,有一天,我表姐的脚背莫名红肿起来,姑妈怀疑是被有毒的虫虫儿爬了,于是泡了茶,等茶水凉之后,清洗表姐脚背红肿的地方,每天好几次。晚上再把茶叶嚼碎,和着口水敷在红肿处。天天如此,几天后表姐脚背的红肿便慢慢消了。
二
我小时候生活的镇上有个大盐厂,盐工“卖工”都在茶馆里进行。熬盐是昼夜不停的工作,盐工有事,或者累了、病了,想休息几天,必须找人顶替。此为“卖工”。现在叫“招聘临工”,茶馆便是“劳务市场”。
表姐的公公老汉儿熊伯伯,是个盐工,住姑妈家沟对面。我小时候很乖巧,逗人喜爱,他常带我去茶馆玩,每次少不了给我买油馃子、麻花、饼干之类的粑粑吃。熊伯伯因为卖工,认识的人多,一进茶馆门,就有熟人喊道:“熊老匠,茶钱我这里会了。”就是帮他付茶钱。这是一种习俗,叫“喊茶钱”。喊茶钱的人越多,意味着面子越大。熊伯伯也不推辞,立即拱手,连声道:“换过,换过。”这是一句客套辞,意思是下次我给你“喊茶钱”。茶馆里的茶具都是盖碗,当别人替你付了茶钱后,要立即将茶碗上的盖子揭开,在茶碗里荡一下,以示感谢。称“揭盖子”。
茶馆历来都是摆龙门阵的最佳场所。1908年的冬天,重庆茶馆传出一件骇人听闻的消息:桐君阁药房开业,竟然砍了一个活人的头当血牲祭品,说得有鼻子有眼。真实情况是,桐君阁老板与衙门审讯官的父亲是朋友,事先知道开业前要在鱼市口处决犯人,离药房不远,便置办好香烛和纸人纸马,巧借行刑来祭祀药房挂牌,以此造个声势。果然达到了效果,茶馆帮了忙。
我十多岁时,在离我家不远的城墙边一个吊脚楼茶馆里,听过一个龙门阵,说日本资源匮乏,但技术好,我国炼钢的废煤渣,他们买回去可再作燃料用。花钱买废渣,觉得吃亏,便开一艘空船来,一路走,一路生产,拢中国后,满满一船化肥,卖给我们。而生产化肥的原料,说是来自空气中的氮。这龙门阵吹得大,应了茶馆里一句形容说评书的俗语——“张飞打岳飞,打得满天飞。”茶馆里听来的故事不必较真儿,图个热闹。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天,外公坐木船从乡下来到县城,匆匆忙忙吃了午饭后,说要去小东门的冯家茶馆。母亲大吃一惊:伯伯什么时候学会了坐茶馆?那可是闲人去的地方。外公解释说:比期到了,我找“夏燕客”收账,上个月卖了几张羊皮给他。夏为姓,“燕客”的书面语称经纪人、中间商,三峡地区民间又喊贩子客、二道贩子。过去赊账或者归还借账,约定的兑现日子叫“比期”,每月五﹑十、二十﹑二十五日为“小比期”,“大比期”是每月十五日和月底最后一天。兑现地点一般都在茶馆里,闲人多,管闲事的也就多,扯皮时正好做个见证。“燕客”平时爱在茶馆里走动,三教九流的人都有,门路多,消息广,对生意有利。
重庆旧时的茶馆,常请人写上一副对联,增加文雅之气。以前巴县大兴场一家茶馆对联这样写道:“哥子莫忙,且呵锅烟去。弟娃有空,请喝碗茶来。”横批“忙里偷闲”。这些对联并不一定工整,算是俗对,但有趣,地方味浓。民国时期,朝天门附近临嘉陵江一家茶馆,门边挂了副牌匾,有点长,夹杂重庆土话:“楼外是五百里嘉陵,非道子一支笔画不来;胸中有几千年历史,凭卢仝七碗茶引起也。”
上联中的道子是唐代画家吴道玄,天宝年间,唐玄宗思念嘉陵江山水,命吴道子去写生。他泛舟江上,仔细地把一幕幕美景铭记在心,连一张草图都不画。回长安后交卷,在大同殿的墙上挥笔,一日而成《嘉陵江山水三百里图》,旖旎风光跃然于上。唐玄宗看了,赞不绝口。
下联里的卢仝,唐代诗人,一生爱茶成癖,被后人尊为茶仙。日本江户时代,他著名的“七碗茶诗”被传去后,深受尊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济源县文史资料》记载:1941年,日军在卢仝故乡济源县的乡村扫荡。一天,一队日军进入思礼村,带队的军官看到村头有块石碑,便询问翻译。当得知是“卢仝故里”几个字后,马上鞠了三个躬,然后带队离去。思礼村因卢仝免遭一场灾祸。
三
唐代茶圣陆羽在扬州与朋友喝酒。朋友问,煮茶用什么水最好?陆羽答,扬子江南零水。南零水是扬子江江心金山岛上的泉水,此岛靠近扬州对岸镇江一边。朋友马上派人坐船去取。水取回来后,陆羽从罐里用勺舀起一扬,说:“这是江水,像是靠近岸边的。”取水人争辩道:“大家明明看见我坐船去岛上取的,怎能有假?”陆羽拿过一只盆,把罐里的水往里倒。倒了一半时,又用勺子扬起水说:“这开始是南零水了。”取水人顿时傻了眼,只好如实相告:“我一直抱着罐,快到岸了,船一晃,洒了一半出去,我担心水少了,赶紧在岸边添满。”在场的人开了眼,无不惊叹。
世上野生茶树起源地在云贵高原,而饮茶是从古蜀国传出去的。明末清初学者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自秦人取蜀而后,始有茗饮之事。”当然,那个时候饮用的是野生茶树上的茶叶。人工种植茶树,文字记载最早也是从四川开始的。《舆地纪胜》《茶谱》《四川通志》《名山县志》等多种古籍记录,西汉时期,道人吴理真在四川名山县蒙顶山上清峰移栽了七株茶树。唐代,蒙顶茶进入黄金发展期。淳熙十三年(1186) ,宋孝宗封“七株茶树”种植地为“皇茶园”。
《蜀游见闻录》中说,过去蒙顶山茶均为贡品,在市面上买不到。清末的时候,有贡茶委员驻守在蒙顶山,监督茶叶采制。如果与他相识,可以得到三五匣茶叶相赠。为什么用“匣”做量词单位?因为蒙山茶与我们平时看到的茶叶完全不一样。匣用锡做成,密封效果非常好,茶味才不至于泄漏。每个锡匣装茶叶十片,每片保持着茶叶采摘时的形状,像是被压平压干的一样。这是它的独到之处。
蒙顶山茶为绿茶,天下绿茶皆微寒,唯蒙山茶性温。还是前蜀之前,有个僧人患冷病很久,一日遇见一老父,告诉他:“蒙顶山的茶,打过春雷后,你亲手采摘,用水煎服,只需一两,就能治好你的病。”僧人听了老父的话,住到蒙山顶去,等候时机采摘。如期采获蒙山茶一两多,治好了冷病。很多年后,老父碰见过这僧人,看起一直只有三十来岁的样子。
每年谷雨时节,蒙顶山要举行采茶仪式。谷雨茶其实比清明茶更有味儿,清明茶味儿淡了些。名山县太爷沐俗更衣,在位于山腰的智矩寺设香案拜天地。然后领着寺里挑选出的九个小和尚至山顶,每个在七株茶树上采摘四十片嫩叶,县太爷本人采五片,合为三百六十五片,代表一年的日子都吉利。所采叶片制成茶叶后,装入锡盒,用黄绫包裹,火漆封缄,择吉日快马送至京城。而此时“扬子江南零水”也同步送到了皇宫。于是,便有了“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的品茗民谚。
四
我读过十来篇古人写下的茶经茶道,涉及种、采、制、藏以及品茶时的炙、碾、斗、点、煮等众多内容,广而细。比如禁月事期的女人采茶,煮茶不用凶婢和粗童,涉茶器具不能是铜质的……
我从小抱着父亲的茶杯解渴,喝了几十年的茶,只是因为习惯,根本不谙茶经茶道。有一次,几位朋友来家里闲聊,其中只有庄哥喝了我的茶后,不解地问:“这是什么茶?味道有点怪,我从没喝过。”看来庄哥是行家,他在云南茶区做过十多年油帆布生意,耳濡目染,懂茶。“鸡尾茶。”我回答。庄哥一脸茫然。
我笑着告诉他:“我喜欢大杂烩。沱茶、生普洱、茉莉花茶、碧螺春、银针,都放了一点,沱茶最多。有时还放几颗枸杞。”我以前坐班的时候,中午常去一家小饭馆吃快餐,菜品多,都是现炒。老板娘掌勺,有时给客人碗里铲不下的菜,便刮在漏筛瓢里。虽然少得可怜,但炒了二十来份后,够一份的量了,我就要这份“剩菜”。里面猪肝、腰花、肉丝、肉片、回锅肉,蒜薹、豆干、莴笋、芹菜……什么都有,我喜欢。沱茶、生普洱之类,年份越久越好,不然涩味大,口感差。年份久,当然也就贵,一般的几百上千,甚至一万块钱一斤的也有。我喝茶量大,称之“口粮茶”,买茶时根本下不了手。于是,喝年份短的沱茶、生普洱时,因口味比较劣,放点其他茶,中和一下涩味,口感好多了。庄哥听了我的解释说:“陶老师喝茶有点怪!”
我父亲喝茶更怪,生前可能连“茶道”这词都没听说过。渴了的时候,他现烧滚烫的开水泡茶,而且马上喝。喝的时候当然非常烫嘴,他边吹边吮吸,觉得这样才舒服、过瘾。夏天都如此。冬天,父亲喝得更烫。他用搪瓷盅子泡了茶,放在烤火盆中烧得红彤彤的杠炭边,保持它的烫度,随时饮用。有一年,我在省城开会时,和一位做记者的女同学聊天,无意中聊起父亲喝茶的怪事,没想到二十年后再相遇时,她居然记忆犹新。可能是女人的记忆力好,更有可能是父亲喝茶的方法独特。
渝鄂交界一带土家人习惯喝一种罐罐儿茶,跟父亲的方法大同小异。他们先把茶叶放进一只陶罐里,拿到火塘的柴火上慢慢烤,边烤边摇晃,使茶叶受热均匀,不至于烤煳。茶叶烤枯后,散出扑鼻的香味。这时再冲入沸腾的开水,一次不冲满,分三次冲,俗话说“茶冲三道香”。此刻,罐内泡沫沸涌,水雾升腾,茶香四溢。倒入茶碗饮用,几碗下肚,全身热乎,背心和额头冒汗,顿觉经络通畅,浑身上下舒服。
前年,我去滇南旅行时,听当地人介绍,过去穿越在川滇古道上的马帮也这样喝茶。他们随身带着茶叶和煮茶的陶罐,夜晚一拢幺店子就开煮。途中他们很少吃到蔬菜,又常穿越原始森林,这种喝茶方法可补充身体所需,并除去林中沾染的瘴气之毒。
我与父亲,土家人和马帮,都有着自己的茶经茶道。
五
川江桡胡子爱喝青茶,这种茶过瘾。青茶不是绿茶,谷雨后茶树上的嫩芽长出三四片后才采摘,揉捻时用力轻,保留了叶片更多的青涩味儿。青茶泡出来的茶汁呈褐色,如同桡胡子的皮肤,味儿特别苦涩,但回味悠长。
我家邻居吴大伯早年在川江木帆船上当驾长。他说,酒是川江桡胡子的命根子,茶却成为我的“精神”。
我知事时,吴大伯已经退休上了岸。每天清晨,他第一件事就是泡茶。然后抱着一盅子热茶,串东家走西家,连早饭都不吃,也没见他有胃痛之类的毛病。他泡茶要放上半盅子茶叶,搪瓷盅子里面被泡上了一层厚厚的黑黢黢的茶垢,就是不放茶叶,冲进去的开水照样有味儿。不知是他看重那又黑又厚的茶垢象征老茶客的资格,还是因为盅子是县上“大领导”亲手奖给他的,反正从不离手。虽然盅子上的“先进生产者”几个字,他一个都不认得。
吴大伯当驾长那会儿,他选择瓦罐贮藏茶叶,这样不会跑了茶叶的原气。一般的瓦罐太小,用瓦缸又太大,他居然买了个瓦尿罐,说不大不小正合适。装满后,够他喝到第二年的茶季。明朝浙江茶人许次纾所著《茶疏》里说:“收藏宜用瓷瓮,大容一二十斤……”看来吴大伯与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
桡胡子可以赤裸身子浸泡在寒冷的江水中,但每逢下雨天,一定会头戴斗笠,身披蓑衣。雨水是生水,淋了头和身子会生病。吴驾长规定,斗笠和蓑衣不准拿进船舱;衣服被雨水打湿了,马上换上干的,连手也得擦干。雨水有腥味,会冲淡茶叶的清香。许次纾也说过,“然则阴雨之日,岂宜擅开。如欲取用,必候天气晴明……”吴驾长又与古人不谋而合。
行船途中,经常遇上感冒咳嗽、牙痛、患火眼这些小毛病,只要在茶水中放点食盐,每天喝几次,很快就好了。如果拉痢疾的话,把生姜切成丝,与同分量的茶叶一起,用水熬成浓茶汁喝。姜助阳,茶助阴,一寒一热,调平阴阳。吴驾长称之为茶疗。他茶疗的小单方很多,醋茶、蜜茶、枣茶、萝卜茶、丝瓜茶等好多种,可以治很多的小毛病,全装在他肚子里,谁需要,马上道出。
后来,吴驾长去了,那只心爱的搪瓷盅子作为“衣禄罐”放进了墓穴。川江民间从来都禁忌带铁件下葬,但吴驾长生前说:在阴间我也要用它喝茶,我会保佑你们的。
家里人只好依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