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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同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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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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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麦收

我的老家在如东县的西北部,属于沿海地区的内地。一条红星河傍村由南向北流过,启扬高速公路从村子中间横穿,公路两侧是广袤的农田和宁静的村庄,这里就是我写《洒满阳光的村庄》的孙庄村。

五月底的麦田已经完全黄了。南风在麦田上卷起层层热浪,热浪裹挟着阵阵麦香。“麦收大忙,绣女下床”,五月的乡村,是农村最繁忙也是最欢快的日子。

麦收的日子,村子里已经看不到当年抢“三夏”的情景。那天,我在田野上散步,又走到当年父亲麦收的农田,看到几台收割机在地里作业,它们的大嘴把麦子吞下,随后就从屁股后喷出来,不过,这时麦秸与麦粒已经分离,麦粒收进储粮箱,麦秸草洒在被割去麦子的空地上……地头上三三两两站着几个人,他们正一边看手机或打电话,一边等着从机器上卸麦子,好一副悠闲的样子,看到这一幕,我忽然想起我父亲的麦收。

父亲像老家早年的农民一样,过着“一熟稻一熟麦,一气哄到胡子白”的农耕生活。麦收到来之前,他们便着手做各种准备,准备晒场,准备镰刀、扁担担绳之类,同时,一遍遍地往麦田跑,察看麦子的成熟程度,他小心地摘下一两个麦穗,掐几粒麦子放在嘴里用牙咬一咬硬度,然后乐呵呵地回家。

“蚕老麦黄一复时”,麦子的成熟,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一熟都熟。麦收不能等到完全成熟,“九成熟十成收”,如果等麦子完全熟了,就会在收获时造成损失,一是收获中会掉落麦粒,二是来不及收割的话,一旦遇上连续阴雨天气,麦子便会发霉烂掉,再好的麦子,不进粮仓是不算数的。麦收突出的是一个“抢”。集体化年代喜欢用“龙口夺粮”四个字来形容麦收,又用“收麦如救火”来比喻麦收的紧张场面。

父亲是个急性子,大忙的时候往往要骂人,甚至连老天也骂。记得有一天,早上是红彤彤的太阳,人们以为是一个大晴天,把收割上来的麦子摊在大场上,留待晌午的时候打,不料,中午时分,太阳忽地不见了,接着响起了雷声,紧跟着大雨点便哗哗砸了下来。一场麦子被淋得一塌糊涂。

父亲便骂开了。三婶听父亲骂,便笑着劝父亲,“哥,不打紧的,这是阵头雨,只是路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父亲看三婶一眼,没好气地说:“路过?我这打麦场是它的路呀?这天老爷怎么当的!”

准确地说,父亲的麦收是从割麦子开始的,也是从他骂人开始的。

大集体年代,麦收最少也得二十多天时间。

上午,人们下到地里把麦子割下来,挑到场上摊开,让麦穗在毒辣的太阳底下晒脆了,然后用梿枷打,或用牛拉上碌碡在上面碾。父亲是打连枷的好手,他打连枷的时候,连枷头在空中会跳动,挥成一个圆,“啪——”一声落在地上,很有力量很有气势。

看到有人连枷打在地上声音不脆不响,就会遭到父亲的骂:“一点力都没有,饭吃哪儿去了!”打场要“赶太阳”,太阳下去了,打场的力气就要翻倍。集体化年代,打麦子的人在麦场上并排站成一条线,从麦场的这头打到那头。我们几个站在场边等着“翻场”的孩子,会认真观察“连枷阵”上谁打得最好最有力,父亲往往被评为“最佳选手”。麦子打过一遍后,我们立即冲上场去,把打过的麦子翻过来,晒一晒再打,这叫翻场。第二遍打完了,麦子也就干净了,这时要赶紧收场,收掉上一场,再铺下一场……我跟父亲学过打连枷,但打起来连枷头无法跳起来,落地的声音不干脆,又挨了父亲的数落:“没出息,我看你将来靠什么吃饭!”

上世纪七十年代,村子里有了脱粒机,那些铺场、打场、翻场、收场的农事就被省略了,打麦场上只剩下日夜响个不停的隆隆机器声。人们从地里把割下的麦子担到大场上,堆在一起,由机器打脱。一台机器拉着一台脱粒机,旁边围满了人,他们分工明确,有的站在机器口负责“喂料”,有的在机器旁出籽,有的把脱下来的麦秸草拉走……孩子们一般担任捧运麦子的任务,脚下必须不停地来回跑。在机器打麦农活中,喂料是最辛苦的活计,而且有危险,父亲就常常担任这个角色。我不希望父亲喂料,因为做这个事又费力气又有危险,父亲眼睛朝我一瞪,骂一句:“挣工分呢,不挣工分你们喝西北风去?”喂料手一天下来,比其他人员多挣两分工分。因此,机器响的时候,父亲就一直站在机器前,把整匀的麦子向机器里塞。我看到父亲身上的衣服全被汗水湿透了,脸上黑黑的全是灰尘,脸上只看到两只眼睛在忽闪。我很心疼父亲,如果不是为了我们儿女,他是不需要吃这样的苦头的。

分田以后,各家各户单干,这样的场面就看不到了。不过,这时麦子脱粒比集体的时候更麻烦,机器必须来回抬,从上一户人家场上,抬到下一户人家场上,笨重的机器得几个人才抬得动。大忙季节,人力紧张得很,找个抬机器的人都难,有时候要把一个生产队都找遍,才能找齐。早几年,父亲还抬得动,一会是请了人一起抬到我家场上,一会是帮人家抬送到人家场上。后来,父亲抬不动了,我仍然抬不动,家里就没有抬机器的人了,来去都得请人,每次打麦都必是要欠了人家的情,必须在后面的农事中一家一家地“还”。父亲又要骂我:“真没用,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抬不动机器,没有个男人样。”

用机器打麦,一家人肯定周转不开,必须几家人拌工,今个你帮我,明儿我帮你……父亲又得起早摸黑地干,一干就是好多天。

麦子打下来了,还得扬。

扬场是个技术活。扬场看似简单,做起来却有难度。“老扬场”在开扬前,会仔细观察一下麦场周围的环境,看风向和风力,看风的通道,有没有障碍物等等。然后是确定扬场的位置,风大了,从风的侧面起扬,木锨撒出去低一点,且人身体正面朝着风,这样不至于让大风把麦粒刮进麦草麦壳等杂物里。风小了,角度便要转换,扬场人要背对风,木锨朝着风甩,麦粒落到麦堆上,杂物被甩出去。没有风,扬场更是艰难,木锨抡得老高,使劲撒出去,麦粒落在远处的麦堆上,短秸秆麦壳等杂物在空中打个旋又落在扬场人身边……“小麦蚕豆借风扬”,这是父亲的话,意思是扬小麦和蚕豆不需要多少风。

父亲是生产队里的扬场好手。

从我记事起,每年都能看到父亲扬场。麦子一打下来,父亲便被“请”到打麦场上。中午过后,生产队的打麦场堆起了几个小山似的麦堆,父亲跟几个扬场手趁着风抓紧扬场。父亲扬出的粮堆形成一条长埂子,上风是饱满的麦粒,下飏是麦壳等杂物,清清爽爽,毫不含糊。人们对父亲扬场很佩服,有一年,村书记带人来看父亲的扬场现场,他指着父亲扬的粮堆说:“你们看看,会扬场的扬条墙,不会扬场的扬一场。大家都得向老孙学习。”父亲听后扬得格外卖力,一锨接一锨,夕阳下,麦粒在空中形成一个个抛物线,就像天边的一道彩虹。那时候也是整个收麦场父亲最美好的时光。

扬场是不分早晚的,风顺的时候,再困再累也不能休息。没有风的时候,扬场的人便倒在麦堆旁眯一会——“等风”。

土地承包以后,扬场就成了各家各户的事。但父亲仍是麦场上的忙人。因为父亲在我家麦子扬好后,便赶去帮人家扬。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跟父亲学会扬场的,当然,在学习的过程中没有少挨父亲的骂。

麦收在紧张的劳作中悄悄过去,而我的父亲在麦收结束之后生了一场大病。我以为一定是因为他不知疲倦地劳作,一家一家抬机器,一家一家帮着扬场,终于累趴了,致病了。那一年秋末父亲便走完了他的人生。

父亲的麦收,是那一代人的麦收,体现的是那一代人的艰辛和苦难,也体现那代人的不屈不挠的坚忍精神。父亲的麦收精神激励着后辈,唯有不畏艰辛,努力向前,日子才会有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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