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秋天,我就天天让老伴到屋后檐下看蘘荷长出来没有。
蘘荷喜欢长在背阴的地方,如东农家多把它种在屋后房檐下。蘘荷有阔大的条叶,盛夏时节,檐下的蘘荷叶长得很葳蕤,遇上雨天,雨点打在蘘荷叶子上,沙沙地响,煞是好听,古有“雨打荷叶”的形容,我以为说的就是雨打蘘荷叶的声音。因为蘘荷长在屋檐下,比雨打荷叶又多了一种有节奏的声音。下雨的时候,屋檐滴下的檐水打在蘘荷叶上,水滴声伴着雨点声,“沙沙——答,沙沙——答……”,其声音很有节奏,悦耳动听。
蘘荷发芽比较迟,它一般要等到三四月,才从地里冒出头来。刚出芽的蘘荷嫩尖有点像竹笋,也有点像芦芽,微红,过一些日子才慢慢变青,渐渐有了绿意,等到了夏天,蘘荷便疯长起来。仲夏以后,酷暑高温,蘘荷秆快速往上蹿,肥硕的绿叶,密密匝匝。人们知道,蘘荷已经开始孕育新的生命了。蘘荷的果实长在地下,果实的样子呈纺锤状,两头尖细,中间鼓大,从土里露出尖头的时候,外表呈紫红色,尖顶上开裂着,像一朵小花。
还记得在小时候,盛夏的某一天,祖父叫我去屋后看蘘荷。我看到,在茂密的蘘荷根部,拱出一个个细小的嫩“嘴儿”,紫紫的,头上还有些分叉的瓣,祖父说那就是蘘荷。这时,祖父说给我一条蘘荷的谜语:“叶子长长兄弟多,专爱活在屋后头,有人爱它说香脆,有人嫌它有药味。”谜语用普通话说也许不太押韵,祖父用如东方言说起来却朗朗上口。
掰蘘荷多是祖父的事。我也想去掰,祖父不让,祖父说蘘荷下爱藏毒蛇,而且是毒性很大的地鳖蛇(蝮蛇)。地鳖蛇我是见过的,扁扁的头,灰褐的颜色,喜欢趴在阴湿的地方,身体盘成一个“饼”,头昂着,嘴着伸出长长的蛇信了,样子极可恐怖。我很担心祖父掰蘘荷的时候会碰上它呢,祖父扬扬手里的竹棍,我带着它呢。
人们采蘘荷的时候往往要先扒开土再掰,祖父不用,祖父直接掐,对,是掐蘘荷。祖父弓腰驼背,钻到蘘荷叶下,看到冒尖的蘘荷,伸出手指。祖父仗着手指长、指甲硬,扒土掐荷,一气呵成。祖父采下的蘘荷上也不像别人采的泥乎乎的,祖父采的蘘荷上几乎不带泥巴,一个个光鲜照人。
我对蘘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喜欢,我觉得蘘荷之妙,妙在一个香字,蘘荷香可分两半:既有荷花的清香,又有蘘草的药香。我喜食蘘荷,清香清心,药香醒脑,且闻且嚼且降火。母亲是会烹饪蘘荷的,母亲会做的菜不多,但她会做蘘荷。母亲做过凉拌蘘荷,也做过毛豆炒蘘荷,母亲还用蘘荷炒过海蛰。将蘘荷切成片,先用盐拌一下,逼去汁,跟洗净的海蛰丝在油锅里粗粗一炒,其味就出来了。蘘荷炒海蛰其色不及毛豆炒蘘荷绚丽,但味道更妙,其中有蘘荷的药香清香,又有海蛰的海鲜香。而且,海蛰和蘘荷都以脆生著称,互嚼起来,妙不可言。祖父就为其取名“海荷三香”。
初秋的晚上,我家的晚饭就在门外的院子里吃。祖父早早在院子里放下饭桌,桌子上摆放着几样咸菜,主菜就是祖父的那道“海荷三香”。我给祖父倒一点土烧酒,坐在他对面陪他,祖父挟一筷“海荷三香”,抿两口土烧,一边吃一边聊着蘘荷。母亲把锅里用蘘荷叶作垫子蒸出的馒头端上来,一家人围着吃晚饭,桌子上有蘘荷炒海蛰,又有蘘荷叶蒸的馒头,满是蘘荷的清香味。现在想来,那个情景很有汪曾祺笔下“灯火可亲”的味道。
新近听说,“如东蘘荷”今年获得国家地理标志产品认定,新闻上记录着这样一段文字:“在风味上,如东蘘荷独树一帜:鲜食时口感脆嫩,带有独特的清苦味和浓郁的薄荷香气;经过烹饪熟食,则展现出鲜嫩多汁的特质,辛香微甘,麻涩爽口,层次丰富,令人回味。”文字把蘘荷的特征和美味描述得准确到位,文字也勾起我儿时的许多记忆,让我想起当年的“海荷三香”,思念起祖父来。
母亲当年有不时不食的习惯,秋天到了,又该是蘘荷飘香的季节。我想,过两天掰出蘘荷来,做一份“海荷三香”,前往祖父的墓地,陪他说说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