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党中央向全国人民发出“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号召,就在那一年秋天,我的父亲母亲,离开南黄海边的江苏省如东县,去到遥远的新疆呼图壁县,成为如东支边人。2024年,是支援新疆建设65周年,我踏上如东老家那条熟悉而又陌生的乡村公路,回到我魂牵梦绕的老家孙家坝,我在心里悄悄地呼喊:亲人们,我回来了!
村里的同志知我是新疆著名宣讲师,邀请我为老家人做一场宣讲,宣讲中,我没有图解国家的政策,也没有讲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我向家人们讲述了如东人在新疆奋斗的故事。在如东支边的人群中,有的由农家孩子成长为新疆地方干部,把一腔热血洒在新疆的土地上,洒在呼图壁河畔;有的在大漠风沙中,成长为新疆建设兵团战士和石油工人,手上的老茧比新疆的戈壁石还要硬;还有的在天山脚下种了一辈子地,死后下葬时的要求很简单,坟头要朝着老家的方向……他们让“如东人”这三个字,深深扎根于千里之外的西北土地,他们都没有给家乡人丢脸。
讲着讲着,我忍不住回头看向村头的那棵老银杏——65年前,就是在那棵树下,我爸妈跟如东的1500多位青壮年一起,背着铺盖卷,踏上向西的路。爸妈把7岁的我留在老家。如今,他们大多故去,葬在离老家数千公里的西部边陲,由我带着他们对故乡的深情,回来探亲;由我带一揣故乡的泥土回去,放在他们的坟头。
我至今记得1959年的冬天,跟爷爷奶奶生活的那段时光,特别是那一年又冷又多的雪,它对我的人生是一次历练,成为一种永远砥砺我前行的力量。
一
1959年的秋风比往常来早,先是在江海平原上绕着芦苇荡打着旋。成片的芦苇秆从深绿渐渐褪成苍黄,穗子耷拉着,风一吹就掉絮,白花花的苇絮飘在田埂上、屋檐上,苇絮飘着,像是给整个村子盖了层薄绒。村头的老银杏也开始落叶,扇面一样的叶片黄得透亮,踩在脚下“沙沙”地响,我蹲在树下捡银杏叶,捡起来送给奶奶烧火——那银杏叶不经烧,火舌只是舔了一下就成了灰。
银杏树上挂着一只大喇叭,每天早中晚,大喇叭里准时传来一阵激昂的声音:“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支援新疆建设,凭力气吃饭!”一开始,爸爸只是坐在门槛上抽水烟,烟袋嘴咬在嘴里,眼睛盯着地面,不吭声。听着听着,他托烟袋的手顿了顿,烟丝掉在裤腿上也没察觉——我从没见过他那样的眼神,像黑夜里点了盏煤油灯,亮闪闪的。
那天夜里,灶膛里的柴火快灭了,只剩下几点火星子忽明忽暗,映着爸爸和妈妈的脸。他俩蹲在灶台边,声音压得低低的,看样子是怕里屋的爷爷奶奶听见。“我想去新疆。”爸爸的声音有点发紧,却透着股压不住的劲儿,“那边没人知道咱是富农,没人提成分,凭力气挣工分,总能吃口公平饭。”妈妈先是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可很快就懂了——这些年,就因为“富农”这两个字,爸爸处处遭到压制。爸爸读过完小,在生产队算个“知识分子”,可他在生产队当一个普通社员还要低人一头。在地里干活比别人多下三成力,却只拿七八成工分。就连我去学堂,也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爸爸说话时候,我正趴在妈妈的腿上,妈妈的手摸着我的头,我清楚感觉到她的手在抖。“可小东才7岁,新疆那么远,坐轮船、火车、汽车,要好多天,这一路颠沛,他扛不住。还有你爸妈,年纪也不小了……”妈妈的声音里裹着哭腔。爸爸没有接话,转头看我,眼神里裹着愧疚,像针扎似的。过了好半天,听爸爸深深叹了口气,声音沉沉地说:“先把他留老家,爸妈身子还硬朗,家里可以请你弟给帮衬帮衬。等咱在新疆站稳脚跟,就回来接他——到时候盖两间土坯房,让他在那边上学,不再有人欺负他。”妈妈咬着嘴唇点头,眼泪“吧嗒吧嗒”掉在我头发上,凉丝丝的,我伸手去抹,却被妈妈攥住了手——她的手又糙又暖,攥得我指节发疼。
过了几天,县里开欢送大会。妈妈居然也收到了通知。那些年,咱孙家在村里抬不起头,别说开这样的大会,就连大队平时开会也没有我家的份儿。妈妈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我想下来跑,她却死死抱着,胳膊勒得我腰都酸了。会场设在县里的大礼堂里。好大的会场呀,好多的人呀,好热闹的场面呀。会场上飘着好多红标语,我不认识字,只看着那红彤彤的纸,听着周围人喊口号,也知道是为爸爸妈妈这些要去新疆的人喊的。爸爸站在会场前面,跟几个汉子站在一起,咧着嘴笑——他平时很少笑,脸总是紧绷着,可那天,他笑得眼角都翘起来,平时胡子拉碴的脸今天没光光的,很有精神。爸爸身上穿着刚发下来的新衣服,身子挺笔直,一条红带子斜斜披在他的肩上,胸口还挂着一朵大红花,红花红得发亮,比我见过的任何花都好看。我伸手想去摸,妈妈按住我的手,小声说:“别碰,你看那花多红。”妈妈也穿一身新衣服,比往日年轻许多。那天,我跟着爸爸,也“光荣”了一回——有人拍着爸爸的肩膀说“好样的”,也有人朝我笑,那笑容里没有指点,没有嫌弃,暖得我心里发慌。
出发前一天的晚上,家里的煤油灯比往日点得亮,把屋里照得暖烘烘的,墙上的影子忽大忽小。妈妈坐在炕沿上,把我那件蓝布褂子摊在腿上——那是去年过年时做的,现在短了一大截,袖口磨破了边,衣角也起了毛。她手里捏着针线,一针一针缝着磨破的地方,连袖口上一个小小的破洞,她都没放过,缝完还绣了个小小的布疙瘩,指尖戳了戳我的脸:“这样好看,也耐穿,能多穿些日子。”
缝完褂子,妈妈从柜子里翻出个铁皮盒——那是爸爸从哪里带回来的一个空点心盒,很好看,现在洗得干干净净,盒盖上“上海”两个字还亮着。下午,妈妈在灶台上炒了一锅芝麻,金黄色的颗粒在灯底下闪着光,香得我直咽口水。妈妈捏了一点点放进嘴里,嚼了嚼,笑着说:“不糊,香得很。”然后她把芝麻一点点往盒子里装,装得满满的,用手掌压实了,再把盒盖盖紧,用布条缠了一圈又一圈,塞到我手里:“留着慢慢吃,每天吃几粒。想妈妈了就闻闻,这是妈妈亲手炒的。”我攥着铁皮盒,盒身凉凉的,心里却暖烘烘的——这是妈妈给我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了。那天晚上,我胸口戴着爸爸的那朵大红花,睡觉都没肯摘下来,花瓣蹭着脖子,软乎乎的。
爸爸平时话少,总忙着下地、喂猪,跟我说话不超过三句。可那晚,他蹲下来,脸贴着我的脸,我看见爸爸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他才不到三十岁呢。我能闻到爸爸手上的泥土味和烟袋锅子味。爸爸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我的头,一下一下,把我的头发都摸乱了。“小东乖,”他的声音很沉,却软乎乎的,“等爸妈在新疆站住脚,就回来接你。到时候咱在新疆的地里,也种上如东的麦子,让你看看,跟咱家的一样好。”我点点头,把脸埋在他的手心里,那味道让我踏实——是爸爸的味道,是能扛住风雨的味道。
天还没亮,东边的天刚泛出点鱼肚白,村口就传来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把整个村子都吵醒了。爸妈没让叫醒我,他们轻轻地拿起行李(新发的被子)跟爷爷奶奶告别,走出门去。其实我早醒了。爷爷也跟着爸爸他们一起走,我悄悄爬起来,轻手轻脚跟出门去。我手里攥着那个铁皮盒,芝麻粒硌得手心发麻。
刚下过雨的田埂上的泥还是软的,踩上去黏糊糊的,沾了满脚泥。走到村口,我看到拖拉机已经停在那里了,后斗里站了好几个人,都背着铺盖卷儿,脸上有点紧张,也有点期待。爸爸已经把自己的铺盖卷搬上去了,蓝布包着,边角上用红漆写着“如东支边”四个字,红得鲜亮,在灰蒙蒙的清晨里,扎得人眼睛疼。
妈妈回过头来,在人群中看到了我,又走了过来一把抱起我,又立即放下,她帮我把衣服紧了紧,脸贴了贴我的脸,声音发颤:“在家听爷爷奶奶的话,别乱跑,妈妈很快就来接你。”我点点头,想说“妈妈你早点回来”,可话到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堵得慌。爸爸跟爷爷面对面站着,最后说了句“你们多费心了”,就爬上车。
拖拉机发动起来,震得地面都在抖,村头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炮仗声。车轮碾过田埂,溅起的泥点落在我裤脚上,凉乎乎的。我攥着爷爷的手,看着拖拉机上的爸妈——妈妈扒着后斗的栏杆,朝我挥手,眼泪在脸上淌着,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爸爸没挥手,就那么盯着我,眼神紧紧的,像是要把我的样子刻在心里。我听到送别的人群里是一阵阵唏嘘声,啜泣声。
拖拉机越走越远,后斗里的人越来越小,铺盖卷上的“如东支边”也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田埂尽头的一个小点,被成片的芦苇荡吞了进去。风又吹过来了,带着海里的咸腥气,吹在我脸上,凉飕飕的。我摸了摸胸口的大红花,花瓣还是软的,却没了之前的鲜亮。鼻子突然一酸,眼泪直想掉下来,可我不敢哭出声——爷爷站在旁边,爷爷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抓住了我的手,攥得很紧,紧得我能感觉到他手心里的老茧,也能感觉到他手心里的颤抖。
我把头埋在爷爷的胳膊上,看着拖拉机消失的方向,手里攥着那朵花,心里一遍一遍念着爸爸的话:“等我们在新疆站住脚,就来接你……”风卷着芦苇絮飘过来,落在我的脸上,像妈妈的手,轻轻的,却又凉得让人心疼。
二
学校要开学了。村里跟我一般大的娃都背着书包上学了,爷爷死活不同意我上学,烟袋朝桌子上狠狠一顿:“等他到新疆去以后再说!”奶奶坚持着给我报了名。
晚上,奶奶就着煤油灯,拆了件洗得发灰的旧蓝粗布衫,一针一线给我缝书包。她手糙,针脚歪歪扭扭,却特意缝了条宽宽的背带,缝完捏着带子在我肩上比了比:“这样背着,不勒肩。”
开学那天早上,我把爸爸当年戴过的大红花塞进书包——那花已褪成淡粉色,边角起了毛,却是我能摸到的、最像爸爸的东西。跟着同村几个娃往村小走。他们走得快,吵吵嚷嚷抢着踩地上的树叶,树叶干得脆,踩上去“咔嚓咔嚓”响,没有人回头等我。我攥着书包带,粗布磨得手心发紧,看着前面蹦蹦跳跳的背影,脚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爷爷的话又在耳朵里响:“咱家是富农,别惹人家。”原来他们躲着我,就是因为这个。
村小在村子西头,借一间旧祠堂。门框上还贴着半截门神画,左边是秦叔宝,右边是尉迟恭,这些我中爸爸讲过。画儿卷着边,颜色掉得快没了,秦叔宝的铠甲只剩点淡红印子,尉迟恭的脸褪成了浅褐色,就手里的兵器还能看出点黑亮。推开门,“吱呀”一声怪响,屋里是坑坑洼洼的泥地,摆着十几张高矮不齐的木桌,有几张桌腿不齐整,底下垫着半截砖头;黑板是土墙上刷的黑漆,裂着好几道深缝,风从窗棂的破洞里钻进来,卷着灰尘扑在脸上,落在人的头发上、衣服上,白花花一层,一摸一手灰。
老师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同志,穿件蓝印花布上衣,袖口卷着,手里攥着本卷了边的课本。她让我们按个头排队,挨个儿报名字,要求声音洪亮。我个子矮,站在队尾,攥书包带的手紧得指节发白,手心全是汗,粗布磨得掌心生疼。轮到我时,我深吸一口气,使劲喊:“我叫孙小东”,发出来的声音却细得像蚊子叫。刚落音,队伍中突然炸出一声喊:“他家是富农!他是富农子儿!”
叫喊的是赵红亮,同村赵家的,比我大一岁,他家是贫农,这是他最抬得起头的事。他一喊,满教室的娃“唰”地全转头看我,眼神怪得很——哦,这就是“富农的孩子”。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几个娃往后缩了缩,像是怕我沾着他们似的,那眼神凉得像冬天的井水,浇得我浑身发僵。
我的脸一下子烧起来,从脸颊红到脖子根,烫得慌。不敢看任何人,头埋得低低的,下巴快碰到胸口,只能看见自己洗得发白的鞋尖——那是妈妈走前给我补的,鞋头磨破的地方缝了块黑布,现在黑布也磨得发灰了。耳朵里全是议论声:“原来他是富农的娃啊”“我妈说富农都是坏人”“别跟他玩”,这些话像小石子,一颗一颗砸在我的心上,疼得鼻子发酸,眼泪不争气地一串串掉下来。
女老师皱了皱眉,她看了眼赵红亮,又转头看我——我缩着肩膀,像只挨了打的小兔子——她轻轻叹口气,说:“哦,他是支援新疆人家的儿子呢。”女老师的话虽然不高,但让我心里不由一阵暖,我看到赵红亮一脸的不屑。安排座位时,女老师先让我跟一个女生同桌,那女生死活不愿意。老师又问了几个,最后,我跟班上另一个富农家的娃坐在靠近窗边的座位上——那扇窗的玻璃破了,风直往里面灌。
往后的日子,我就被圈在了那个角落。上课的时候,我把背挺得直直的,眼睛死死盯着黑板,不管风多冷,都不敢把窗户关严——怕一动,就引来别人的注意。下课了,走廊里闹哄哄的,冬天冷,娃们就在墙上玩挤暖的游戏:中间两个人贴墙站着,两边的人往中间挤,被挤得冒出来的人再跑到两头去……一阵嘻嘻哈哈,十分热闹。我趴在窗台上看,脚刚挪了挪,赵红亮就叉着腰瞪我:“别过来!富农的娃不干净,会弄脏我们!”其他人跟着起哄,我脚僵在原地,脸又烧起来,赶紧退回去。我又把书包里的爸爸在欢送会上戴的红花拿出来,多想用红花镇住他们。但红花已经褪色,成了粉白色,粉白色的花已经失去了威力,我不敢把它拿出来。
领课本了。新课本的封面上印着“语文”两个黑字,旁边画着个戴红领巾的娃,举着红旗,笑得亮堂堂的。老师让前排的娃往后传,每人一本。传到我时,前排是玲玲——队长家的女儿,她把课本“啪”地往我桌子上一摔,声音大得整个教室都听得见。她皱着鼻子,一脸嫌弃:“轻点拿!别碰脏了别人的书。”
我赶紧伸手去捡,指尖碰到书脊,硬邦邦的,又凉又涩,像摸到了冰。我把课本抱在怀里,小心翼翼擦封面——其实根本没脏,可我就是想擦。低头看着封面上戴红领巾的娃,突然觉得他的笑离我好远,远得像天上的星星,够不着。我们班子其他孩子都戴上红领巾了,只有我跟我的同桌两个人没有,因为我的爷爷和他的爷爷都是“老富农”。
今年的冬天好像来得比往年早,刚进十一月,就下了一场雪。雪下得又细又密,像筛子筛下来的面粉,悄无声息落了一晚上,把祠堂的屋顶、操场、田埂都盖了层薄白,窗棂上结了霜花,亮晶晶的,好看得很。
这天上课,老师换成了男的。听说女老师因为家里是富农成分,不好当老师了。
男老师比女老师年纪大一些,一脸严肃的样子。他看着门口的雪,说:“大家今天的任务是扫雪,把教室门口和操场扫干净,别滑倒。”学生都高兴地喊“好”,纷纷往墙角去拿扫帚——那些扫帚是芦苇秆和高粱苗扎的,又沉又硬,有的扫帚头都散了。老师分了工:女生扫门口,男生扫操场,近的地方雪薄,好扫。
我也跟着站起来,想去拿扫帚,刚走两步,赵红亮就喊:“小东去扫操场那边!那边雪厚,让他去!”他一喊,几个跟他好的娃也跟着起哄:“对!让他扫厚的!”“他是富农的孩子,过去欺负穷人,现在该多干活!”
没等老师说话,赵红亮和两个娃走过来,塞一把扫帚给我——那扫帚的高粱苗快掉光了,只剩几根光秃秃的棍儿,扫雪根本不管用。他们还推了我一把,把我往操场那边赶:“快去!别磨蹭!扫不完不准回教室!”
我跟那个富农家的娃一起,攥着扫帚往操场最远处走。那边挨着小河,河边的的几支芦苇在寒风中摇曳,风裹着雪往脸上刮,像无数把小刀子,割得脸颊生疼,眼睛都睁不开。雪没到脚踝,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每走一步都要费好大劲。我们握着扫帚一下一下扫,扫帚头太松,雪全从缝里漏下去,扫了半天,只扫出一小块地方。
手很快就冻僵了,先是发麻,后来就没了知觉,指关节红得发紫,像冻熟的茄子。想把手揣进袖筒暖一暖,可一松手扫帚就倒,只能硬撑着扫。没过多久,指关节裂了好几道口子,渗出血珠,沾在冰冷的扫帚把上,很快冻成小小的血痂,又硬又疼,碰一下钻心地疼。
往教室那边看,赵红亮他们站在教室门口避风的地方,手里拿着扫帚,凑在一起说笑,有几个娃还戴着棉手套——是他们妈妈给做的,厚厚的棉花,看着就暖和。我盯着那些手套,心里真羡慕,可不敢想自己也能有——我是富农家的娃,“富农的娃还想戴手套”?这话要是让爷爷听见,又要骂我痴心妄想。
低下头接着扫,风更冷了,雪钻进脖子里,凉得打哆嗦。我想,要是妈妈在就好了,妈妈会给我做棉手套的,她会把我的手揣进她怀里暖着;要是爸爸在就好了,爸爸会抢过我手里的扫帚,让我在旁边歇着。可现在,只有我和同坐在雪地里,攥着冰冷的扫帚,扫着好像永远也扫不完的雪。他还比我强点,他爸妈没去新疆,他的手上还戴着一副手套,虽然是旧的,总归比没有强。
好不容易等到放学。我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爷爷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个竹篮——篮子边磨得光滑,篮底有个洞,用绳子网着。他把篮子往我手里一塞,没问我冷不冷,没问我累不累。爷爷冷冷地说:“挖萝卜去!”
爷爷的手上全是老茧,厚得像壳,指缝里填着烟垢,黑黢黢的,怎么洗也洗不掉——他常年抽水烟,烟袋锅子不离手。 这几年,爷爷的背驼得厉害,由于吸烟,他咳嗽得厉害,有时会咳得弯下腰来。
我攥着篮子把手,竹篾片硌得手心疼,小声说:“爷爷,我还有作业要写……老师布置了生字,要写十遍,还要背课文。”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带着点祈求——我想先把作业写完,不然明天老师要批评我。
“我叫别上学,你不听。萝卜不挖怎么行!”爷爷的声音粗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烟袋锅子往桌上一顿,“咱家用得着读书?富农的娃,再能念,将来也没人用你!不如早点学干活,割猪草、挑水、种地,以后才能混口饭吃!等我和你奶奶走了,你咋活?”
爷爷眼睛里布满红血丝,看着凶得很。见我不说话,他更火了:“你爸妈走了,这个家轮不到你耍性子!先到地里挖萝卜去,看这天会有几天的雪,不挖满一篮子萝卜,不准回来吃饭!写作业能当饭吃?能让你不饿肚子?别痴心妄想了!”
我不敢再说话。爷爷的脾气我知道,说一不二,再反驳,他说不定会把我的课本扔了。奶奶对他一直是逆来顺受,一点不敢戗着他。我冷得厉害,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声:“老富农!”我真恨他——要不是他是富农,爸爸和妈妈就不会被逼着去新疆,我在学校也不会被人欺负。可这恨也就敢在心里藏着,我攥着篮子,转身往门外走。
走到地里,奶奶已经坐在萝卜地里,我在奶奶旁边蹲下来,用小锹拨开地上的雪,拼命地挖。挖了多半个小时,天完全黑下来,篮子里才装了小半篮,手却更疼了——裂口子的地方沾了泥和冰,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硬是没掉下来。奶奶站起身,两个人各拎了半竹篮萝卜往回走。奶奶扭着一双小脚,她走不快,也拎不动多少东西。
夜里,等爷爷奶奶睡熟了,我悄悄摸出藏在竹篮底下的课本。把篮子放在炕边,小心地把课本抽出来——边角被萝卜叶蹭得发绿,沾了点泥,我用手轻轻抹,越抹越花,把上面的字都蹭模糊了。
从灶房端来煤油灯,放在炕沿上,把灯芯调得极细——就一根头发丝那么粗,昏黄的光刚好能照见课本上的字。家里的煤油是凭票买的,一个月就那么一小瓶,爷爷早说了“省着点用,别糟蹋了灯油”,灯芯调粗了,煤油用得快,他准会骂我。
趴在炕沿上,拿出铅笔——笔杆已经很短了,只能用手指捏着写。一笔一划地写生字,要写十遍,我写得很认真,每个笔画都尽量写直、写工整,哪怕手还在发僵,哪怕铅笔头硌得手指疼。写累了,就搓搓手,接着写,直到把十遍生字写完,才开始背课文。
课文短,讲的是“农民伯伯种庄稼,秋天收粮食,大家要爱惜粮食”。背着背着,我想起了爸爸——爸爸也是农民,也种庄稼,要是他在,他肯定会帮我检查,我会背得更快。我背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能一字不差背下来,才把课本和铅笔小心塞回竹篮底下,吹灭煤油灯,躺回炕上。手上冻裂的地方还在疼,可心里踏实了点——只要作业做好,老师说不定会喜欢我。
在学校里,课间休息时,别人都在走廊里玩,挤暖、推铁环、扔沙袋、滚铜钞,我蹲在角落的窗户边,从书包里掏出攒了好几个月的废纸剪的生字卡片——有爸爸以前抽烟剩下的“勇士”烟盒纸,我把烟盒上的字剪下来,背面写生字,小声地背。
今天的语文考试我考了全班第一,我多想得到爷爷的赞扬,至少他不会再像现在这样老是反对我读书。放学路上,我攥着皱成一团的试卷,慢慢走在田埂上。风卷着枯草屑,直往领子里钻,凉飕飕的。回到家,爷爷看见试卷,扫了眼分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把猪草篮往我面前一放:“考得再好,也得去割猪草。快去,猪草没了。”
我看着竹篮,又看了看手里皱巴巴的试卷,鼻子突然发酸,却没有掉眼泪。我知道,就算考得再好,贴在我身上的“富农”标签也撕不掉,那些白眼、那些冷落,也变不了。我把试卷叠好,塞进课本最底下,拿起竹篮,心里学着赵红亮他们的口气,悄悄骂了一声“富农鬼”,慢慢往门外走。身后,是爷爷抽水烟的咕噜咕噜声和咳嗽声。
三
1959年的冬天来得有点突然,让人猝不及防。头场雪一落,乡间田埂冻得比砖还硬,脚踩上去,“咯吱”一声,那响脆生生的,像冰碴子在咬我的布鞋底子。
村小的祠堂比田埂还冷。窗棂上结满了冰花,太阳把它们照得透亮,光落进教室,却连我的袖口都暖不透。我照旧缩在破窗下,冻僵的手揣在袖筒里攥成拳,耳朵尖烧得慌——不是热的,是冻的,可我不敢晃一下头,新来的男老师眼尖,上回我走神被他点了名,声音冷得像窗外的风。原先那个同情我的女老师走了以后,这屋里头,连点暖乎气都没有了。
上午是语文课,老师捧着本红皮笔记本走进来,教室瞬间静了。老师指尖敲着本子,声音比平时亮:“公社要举行识字比赛,我们村小要选两个人去,背课文、认生字,拿了奖,给学校增光,也给咱村增光。”
底下的孩子“唰”地全坐直了,眼睛亮得像夜地里的星星——去公社啊!那是能走出村、能看见比祠堂还大的房子的事,说不定还能得到公社干部奖的新铅笔、橡皮。我悄悄攥紧了衣角,心“怦怦”跳得快,撞得胸口发疼。我想起夜里煤油灯下背得滚瓜烂熟的课文,想起课本边角被猪草蹭的绿印子,想起上次考第一时攥皱的试卷——我能背完所有课文,能比旁人认得更多字,要是能去,是不是就有人信,我不只是“富农的儿子”!
老师低头翻笔记本,念出第一个名字:“孙小东。”
声音落下来,教室里静了好一会儿,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过芦苇荡的“沙沙”声。紧接着,赵红亮“腾”地站起来,声音又尖又冲:“他是富农,不能让他去!”
这话像根火星子,一下点着了满屋子的议论。“老师,不能让他去,传出去人家该笑我们村了!”“换个人吧,换谁都行!”孩子们七嘴八舌的,有人拍着桌子指我,那眼神里的嫌恶,比冬天的风还尖,往我骨头缝里钻。
我的脸“唰”地就白了,刚才跳得飞快的心,“咚”一下沉到了底,沉得发疼。攥着衣角的手越攥越紧,指甲掐进掌心,疼得我眼皮跳,可我不敢抬头——我怕看那些指着我的手,怕听“富农”那俩字,更怕看老师的眼睛。我想,如果那个女老师在就好了。
老师抬起头来,扫了大家一眼,又转头看向我。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里面有一阵犹豫,但没有我盼着的一句“他能行”。过了好一会儿,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低了,也软了,像在跟自己商量,又像在跟大家说:“那……就后面的两个同学吧。”
被推选上的俩人高兴得蹦起来,互相拍着手,笑闹声撞得我耳朵嗡嗡响。
我猛地抬起头,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张了张嘴,费了好大劲才挤出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楚:“老师,我能背所有课文,我能比他们好。”话说得又急又快,尾音发颤,眼泪早就在眼眶里转了——这是我头一回在教室里大声说话,头一回说“我能行”。
可老师没看我。他的目光避开我,落在黑板上那道裂口里,只轻轻说了句:“坐下吧,听话。”
就五个字,像块冰疙瘩,把我心里最后一点盼头砸得稀碎。
放学铃响了,我没跟着人流走。磨磨蹭蹭把书包收拾好,等教室里空得只剩我一个,才慢慢挪出祠堂。风更冷了,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得慌。墙角的猪草篮子还在,爷爷说过,每天放学必须割满一篮子,不然不准吃饭。可今天,我不想割,连碰都不想碰。
沿着田埂走了几步,我蹲了下来。地上的雪化了一半,泥土湿漉漉的,沾在裤脚上,凉得刺骨。我把手伸进怀里,掏出藏在棉袄内袋的生字卡片——那是我攒了小半年的废纸剪的,烟盒纸、账本纸,还有半张包过水果糖的油纸。每张我都用铅笔描了又描,生字写得方方正正,边角被我摸得发毛,有些地方还沾着夜里不小心滴的煤油印子。
我一张一张摆到膝盖上。风刮过来,卷走最上面那张——上面写着“国”,那是女老师教的,老师说“国就是家,家就是国”。卡片滚出老远,钻进芦苇荡里,没影了。
我没追。看着膝盖上剩下的卡片,突然伸手一把抓起来,揉成个硬邦邦的纸团。然后抬手塞进嘴里——不是想吃,是心里憋得慌,像有团火在烧,又像有块冰在冻,喉咙紧得发疼。我想喊,想哭,想把满肚子委屈倒出来,可不敢——爷爷说,富农的娃不能哭,一哭就更让人嫌,更让人瞧不起。
纸团在嘴里又干又硬,纸渣子刮得舌头生疼,还带着股淡淡的煤油味,混着我课本上的猪草味。我蹲在田埂上,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泥里,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湿印子。我咬着嘴唇,把哭声咽在喉咙里,嘴唇咬得发疼,尝到点咸咸的血味。
“小东!你死哪去了?你采的猪草呢?”
远处传来爷爷的喊声,嘶哑的声音被风冷吹得断断续续,透着不耐烦,还有点藏不住的焦急。
我猛地回过神,赶紧把嘴里的纸团吐出来,埋进旁边的雪堆里。用袖子抹了把脸,把眼泪擦干净,吸了吸鼻子。然后慢慢站起来,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包,转身往回走——我得回家,得采猪草,得听爷爷的话。
田埂上的泥粘在鞋底,走一步滑一下,像有东西拽着我的脚。我看着自己的鞋,鞋尖沾着泥,鞋跟也沾着泥,怎么蹭都蹭不掉。突然就觉得,我好像就是这双鞋,不管走到哪儿,“富农的儿子”这几个字,就像田埂上的泥,牢牢粘在我身上。不管我怎么背课文,怎么写生字,怎么想变好,都躲不开,甩不掉。
爷爷的喊声又近了。我深吸一口气,把书包往肩上拽了拽,加快了脚步——回家吧,采猪草,听爷爷的话,把没说出口的委屈,还有揉碎的生字卡片,一起埋在心里,就像埋在雪堆里的纸团一样,不让人看见。
四
1959年的雪一场比一场密。入冬的第三场雪,后半夜就开始缠缠绵绵飘起来。我被灶房里柴火“噼啪”声惊醒时,窗纸早被雪映得发亮——推开门的瞬间,寒气裹着雪沫子扑在脸上,田埂、芦苇荡、村口那棵老银杏,全被雪埋得严严实实,连道缝都没留。爸妈走时踩在村口的脚印,前两场雪已经盖过一回,这场雪一压,更是连半点影子都寻不着了,好像他们压根没在这条路上站过,从没背着铺盖卷,挤上那辆印着“如东支边”的拖拉机。
我把身上那件薄棉袄裹得更紧,缩着脖子往灶房挪。奶奶守在灶台前,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火叉,正往灶膛里添碎柴。爷爷坐在里屋小板凳上抽水烟,烟袋锅子“咕噜咕噜”响得匀实,咳嗽声一阵紧一阵,咳得他本来就驼的背更弯了,像被块沉石头压着,每咳一声,肩膀就往中间缩一点,土布衫的褶皱里落满了烟灰,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那模样跟电影里的老富农一个样。
“来,帮奶奶烧把火。”奶奶把我拉到身边,她往灶里边挪了挪,给我腾出位置。灶膛里的柴火正旺,火苗子舔着灶壁,“噼啪”地响,偶尔有火星子从灶口蹦出来,落在泥地上,没等我伸手去碰,就灭了。我蹲下来,接过奶奶递来的火叉,把散在旁边的碎柴一根根往灶膛里推——柴火刚进去,火苗就窜起来,暖烘烘的光扑在人脸上,把鼻尖都烤得发红发烫。
我盯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看了会儿,手不自觉地伸到灶边,捡起根烧黑了头的柴火棍。棍头还带着点余温,炭黑的那头刚好能在泥地上划出印子。我在泥地上轻轻划了一下,一道黑痕清清楚楚,顺着这股劲儿,我开始写生字:先写“东”——是我的名字,写的时候总怕撇捺写歪了;再写“家”,笔刚落下,就想起爸妈不在家,心里空落落的,像灶膛里没添柴时那样凉,连忙站起身,用脚蹭了蹭;又写“课”“本”“字”,都是在学校里背得熟的,写了又用脚蹭平,蹭完再写,最后停住笔,慢慢在泥地上写了两个字:“新疆”。
这俩字是爸爸走前教我的。那天晚上,爸爸蹲在门槛上,捡了根干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画:“‘新’是左边一个‘亲’,右边一个‘斤’,记着,是‘亲近’的‘亲’;‘疆’是左边‘弓’加‘土’,右边是‘畺’——这是爸爸要去的地方,等爸爸在那边种出麦子,就回来接你。”那时候我记不全笔画,写得歪歪扭扭,爸爸就握着我的手,带着我一遍一遍地描,他掌心的老茧蹭着我的手背,糙得发痒,却暖得很。现在我写得比那时工整多了,“新”字右边的“斤”撇捺舒展开,“疆”字左边的“弓”弯得圆溜溜,可写的时候,指尖还是忍不住发颤——我从没到过新疆,只知道那地方很远很远,有大片大片的麦子,是爸妈现在待的地方,是能让我躲开“富农”这两个字的地方。
“咕噜——”锅里的红薯粥突然冒起了泡,奶奶掀开锅盖,一股淡淡的甜香飘出来,混着柴火的焦味,往鼻子里钻。奶奶用勺子搅了搅粥,粥稀得能照见人影,锅底沉着几块小得可怜的红薯——今年收成差,红薯也金贵,粥里大多是水,只掺了点玉米面。她盛了一碗,放在我面前的矮凳上,碗沿冒着白气:“趁热喝,暖身子。”说完,她从棉袄内袋里摸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递到我手里——纸是糙得剌手的草纸,边角都磨毛了,上面的字是爸爸写的,笔画用了狠劲,有些地方把纸都戳破了。
我赶紧放下柴火棍,双手把信纸捧住。我认不得多少字,只能从密密麻麻的笔画里,挑出“小东”“麦子”“春天”“接你”“新疆”这几个词,剩下的,是爷爷念给我听的。爷爷一边念一边咳嗽,因此有些断断续续:新疆的冬天比如东老家冷多了,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可地里的麦子长得好,刚种下去没多久,苗就冒出了绿尖尖;我们开始跟其他支边的人住在一起,是一个小泥房子,后来,自己单个建了个地窝子(半地下的土房),虽不宽敞,但能遮风挡雨;每天跟着大伙一起下地干活挣工分,没人问我们的成分,没人喊我们“富农”,日子苦是苦,心里却踏实,天冷是冷,但心里暖和;等开春雪化了,我们就凑钱,托可靠的人来接小东……
我没有说话,低下头喝了口粥。粥有点烫,滑过喉咙时,把肚子里的凉气暖了点,可心里还是凉丝丝的。粥太稀了,碗里能清清楚楚照见我的脸——脸小小的,眼睛有点红,是前几天在田埂上憋哭的;嘴唇上还有道小口子,是咬纸团时蹭破的,现在还隐隐发疼。看着碗里自己的影子,那些事又冒了出来:教室里同学指着我喊“富农子儿”,没拿到手的识字比赛资格,被我揉碎埋在泥里的生字卡片,还有老师那句“坐下吧,听话”。
“奶奶”,我抬起头,声音压得很低,怕被里屋的爷爷听见——“新疆的孩子,会不会喊我富农啊?”
奶奶正用勺子刮着锅底的红薯渣,听见这话,动作顿了一下。她放下勺子,走过来蹲在我身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奶奶的手糙得很,指头上裂着几道小口子,是常年洗衣做饭磨的,可掌心暖烘烘的,盖在我头上,像灶膛里的火苗。她没有回答我,只盯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轻声说:“雪化了,春天就来了。”
我没有再问。我知道奶奶没说出口的话,也知道她说的“春天”,不只是雪化了、天暖和了的春天,是爸妈说的“接我去新疆”的春天,是我不用再被人戳着脊梁喊“富农的儿子”的春天。可我又怕——我不知道这个春天会不会真的来,不知道新疆的麦子是不是真的能长得比我高,不知道到了新疆,是不是真的没人再提“富农”这两个字。
我低下头,把碗里最后一小块红薯嚼得烂烂的,咽了下去。然后捡起地上那根烧黑的柴火棍,重新蹲在泥地上,对着那两个已经有点模糊的“新疆”字,慢慢描了起来。这次我用了劲,柴火棍的炭头在泥地上划出深深的印子,好像要把这两个字刻在地上,刻进心里——不管春天来不来,不管新疆到底是什么模样,这两个字,是我现在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是我心里那条没有到过的地方,是我盼着的、能躲开寒气和白眼的地方。
灶膛里的柴火还在“噼啪”响,火星子偶尔跳出来,落在“新疆”两个字旁边,把黑印子烤得更清楚了。厨房里传来爷爷的咳嗽声和烟袋“咕噜咕噜”的响声,外面的雪花还在安安静静地落,渐渐盖住了如东的田野、村庄,也盖着我心里那些没说出口的委屈,和攥得紧紧的盼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