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说:“大雪腌鱼,冬至腌肉。”大雪过后,如东乡间,几乎家家屋檐下都挂着腊肉、腊鱼、腊肠,红亮亮的肉条垂在风里,成了冬日里最鲜活的点缀。
新鲜的猪肉、鱼肉切成条块,生姜、花椒、八角等调料碾成细碎的粉末。将切好的肉块投进缸里,均匀撒上盐和调料粉,用手反复揉搓,让咸香的滋味一点点渗进肉脂的肌理。然后封缸闷上七八天,再取出来挂在门檐通风处,任北风拂过,任暖阳照晒。不消几日,肉香里便浸了冬的清冽,成了地道的如东腊味。
腊味腌制是门技术活。那时日子紧巴,我家腌制的腊货不多,母亲却凭着大半辈子的经验,腌制的方法大差不差。母亲特别对晾晒腊货很讲究,必是天天照看着,清晨把腊货一一挂出去,让太阳暖烘烘地裹住肉香;傍晚再拎回来,不让夜露打湿了滋味。母亲说,这样晒出来的腊货,既有阳光的暖甜,又有寒风的“腊”劲。若是遇上连日雨雪,母亲会把腊货挂在家里的通风处,她说不然就会生霉变味。母亲腌腊味时,最看重天气。那时没有电视机、收音机,她便让我们守着有线广播,等那一声《天气预报》。偶尔预报不准,母亲便会急得团团转,对着腌肉腌鱼絮絮叨叨,像呵护珍宝一般。
如东地处江海平原,村前屋后的小河汊很多,有河就有鱼。父亲算不上捕鱼高手,却也总能拎几条活蹦乱跳的鱼回家,因此,在我童年和少年记忆里,母亲腌制的腊味,总以鱼鲜为主。腊鱼腌制不用太久,三五天就够了。母亲晾晒腊鱼的法子花样百出,个头大的青鱼、鲢鱼,剖成厚片,用细绳穿起来,挂在门墙的铁钩上,风吹过,鱼片晃悠悠地荡着;小些的鲫鱼、鳑鲏、鲹鱼等,就摊在竹匾里,半天翻动一次,让鱼肉两面都晒得干爽;对嘴巴大一些的鱼,母亲就让我们削根细竹竿从鱼嘴里穿进去,一根竹竿能串七八条,两头系上细绳子,挂在屋檐下,远远望去,像一串串灵动的风铃。
冬日里,煦暖的阳光软软地照着,我站在院中,抬头看檐下的腊鱼,青灰的鱼干泛着油亮的光,一股鲜香漫过鼻尖。我觉得这如同一幅风情画,一时兴起,给这幅画取了个《年年有鱼(余)庆丰年》的名字。母亲听了,笑着拍我的头:“好,好,到底喝了点墨水,说的就是不一样,往后要更用心读书哟!”母亲的一句鼓励,就像冬日暖融融的阳光,落在我心里,温暖着甜蜜着。
腊鱼是腊味画卷的主角,腊肉、腊鸡、腊鸭便只能作点缀。这也难怪,那时农家养的鸡鸭本来就不多,平日里还得靠鸡鸭下的蛋,从“屁股银行”里“抠”出些油盐钱贴补家用。若不是大年三十“酬年”——敬天敬地敬祖宗的仪式,哪个舍得宰了鸡鸭做腊味呢?因此,腊鸡、腊鸭在那时很是金贵。偶有腌制,母亲便会在腊鸡的脖颈上系一根红头绳,红绳在萧索的冬日里晃荡,成了院子里最喜庆的亮色。腊肉也很是稀罕,大多是肥嘟嘟的五花肉,腌好后用绳子穿起来,挂在屋檐下,油光锃亮的肉色,香得人直咽口水。
农村长大的孩子,没有人能抵挡腊味的诱惑。尤其是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腊货不只是一味吃食,更是寒冬里的慰藉,是孩童对年节的期盼,是藏在屋檐下、浸在寒风里的,最绵长的家的味道。如今的我,虽然尝遍山珍海味,却总忘不了母亲腌制的腊味——那是岁月酿成的香,是刻在骨子里的乡愁,无论走出多远,一想起,心头便暖了。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舌尖上的中国》里的一句台词:腊味,“是盐的味道,山的味道,风的味道,阳光的味道,也是时间的味道,人情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