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尺
曾童洋攥着楠木戒尺时,窗棂外正滚过五月的第一声闷雷。戒尺边缘沁着包浆,是张老师敲讲台时蹭上的粉笔灰和汗碱腌出来的,摸起来像块风干的腊肉。
教室后墙的《小学生守则》底下,陈胜利还在嚷嚷:“俺爸能单手拎起煤气罐!”他故意把蓝布衫袖口卷到肩膀,露出被晒成酱肘子色的皮肉。王小娟把铅笔盒拍得震天响:“我姐会跳孔雀舞!”塑料夹层里的亮片哗啦啦抖落,混着水泥地上的浮灰打旋儿。
戒尺突然抽在曾童洋大腿上,声音像晒裂的葫芦瓢炸开。三十七双眼睛齐刷刷转过来时,他正盯着裤管慢慢洇开的血印子——新发的的确良裤子是浅灰色的,血渍像朵歪歪扭扭的梅花。
“疼不?”王小娟的橡皮滚到曾童洋脚边。他没捡,反而扬起戒尺照原处又补了一下。这回梅花开得对称了,边缘还带着细密的木刺。张老师冲进教室时,正看见这个总缩在第三排的瘦小子在笑,嘴角咧得比期末考卷上的红叉还刺眼。
蝉鸣最盛的那天,曾童洋被叫到教师办公室补作业。张老师搪瓷缸里的凉白开结了层水膜,底下沉着两粒枸杞,像瞪圆的血眼睛。戒尺就挂在《教师行为规范》旁边,原先油亮的木纹间凝着褐色的痂。
“说说吧。”张老师蘸着红墨水批改作文,笔尖在《我的理想》标题上洇出个肿瘤。曾童洋盯着玻璃板下压着的全班合影,照片里自己站在最边上,衣角被裁掉了半截。窗外的悬铃木叶子沙沙响,他突然发现挨过戒尺的腿早不疼了,倒是没挨打的那条总隐隐发痒。
秋分那天,张老师让用“骄傲”造句。陈胜利写“我爹是全村最骄傲的拖拉机手”,王小娟写“姐姐骄傲地站在舞台中央”。曾童洋的作业本上只有半道血印子,横在格子线之间像截生锈的铁轨。
多年后同学会上,成了包工头的陈胜利醉醺醺地比划:“当年那小子是真狠!”当舞蹈老师的王小娟转动腕间孔雀银镯:“他转学后去哪了?”没人注意包厢角落,有个穿灰西装的男人正把玩着镀金打火机——开盖时“咔嗒”一声响,像极了某年某月某日,楠木与皮肉相撞时的回音。
张老师的退休宴摆在当年教室改成的多功能厅。曾童洋托人捎来件包裹,拆开是柄裹着绸布的楠木戒尺。老教师眯眼细看,发现尺面密布着深浅不一的凹痕,排列规律如摩斯密码。最末端刻着极小一行字,要用放大镜才辨得清:
“疼的会过去,痒的永远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