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赶话

王家庄的王有德，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倒不是他脾气多好，主要是话少。村里人说，有德的话比金子还贵，轻易不往外掏。他媳妇李彩凤过门头一年，以为嫁了个哑巴，夜里躺炕上琢磨：这日子可怎么过？

谁知第三年上头，有德突然开了腔。不是对彩凤，是对着自家那头老黄牛。彩凤扒在门框上听，有德跟牛说：“老伙计，地犁歪了。”牛“哞”一声，有德接话：“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就这，一人一牛，能唠上半天。

村里人笑话他，有德也不恼，蹲墙根底下抽旱烟。烟圈一圈圈往上飘，他的话又咽回肚子里去了。

事情出在七月十五。镇上赶集，有德揣了五十块钱，要去买猪崽。临出门彩凤交代：“别跟人砍价，咱不差那三块五块的。”有德“嗯”一声，算是知道了。

集上人挤人，有德相中了一窝猪崽，黑底白花，膘肥体壮。卖猪的是个生面孔，瘦高个，眼珠子滴溜溜转。

“多少钱？”有德问。

“八十。”瘦高个甩出个价。

有德扭头就走。他不是不会砍价，是觉得这价砍得没意思。瘦高个却在后面喊：“大哥别走啊，你说个价！”

有德站住了，伸出五个指头。

“五十？赔死我了！”瘦高个一拍大腿，“六十，不能再少了！”

有德摇摇头，又要走。

“五十五！赔本赚吆喝！”瘦高个扯住他袖子。

有德站定了，从怀里掏出个布包，一层层打开，正好五十块。他递过去，瘦高个却不肯接。

“说五十五就五十五，少一分不卖！”

有德不说话，只是举着那五十块钱。周围看热闹的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就五十吧，你看人家诚心买。”

瘦高个脸上挂不住，突然嚷嚷起来：“欺负外地人是吧？说好的五十五，少一分都不行！”

有德还是举着钱，像尊泥塑。这时候人群里挤进来个人，是村西头的赵快嘴。赵快嘴有名的话多，死的能说话，活的能说死。

“有德，就添五块钱呗。”赵快嘴拍拍有德肩膀，“为五块钱不值当。”

有德不说话。

瘦高个来劲了：“看看！还是这位大哥明事理！”

赵快嘴受了夸，更来劲了：“我做个中间人，有德你添三块，这位兄弟让两块，五十三成交，怎么样？”

看热闹的起哄：“好！就这么办！”

有德却把钱包好，揣回怀里，转身又要走。

赵快嘴脸上挂不住了，扯住有德：“你这人怎么这么倔？三块钱能买你的命啊？”

有德站住了，慢慢转过头，看着赵快嘴。赵快嘴被看得发毛，嘴上却不饶人：“咋？我说错了？三块钱比你脸面还金贵？”

有德开口了，声音不高：“不是三块钱的事。”

“那是什么事？”赵快嘴梗着脖子。

有德又不说话了。这时候瘦高个却改了主意：“五十就五十吧，我卖了！”

有德摇摇头，继续往外走。赵快嘴在后面喊：“王有德！你今天要是走了，以后在王家庄就别想抬头做人！”

有德站住了，慢慢转回身。众人都以为他要服软，谁知他说：“赵快嘴，你老婆上个月去县城，是跟谁去的？”

赵快嘴一愣：“跟她姐啊，咋了？”

有德又说：“她姐那天在卫生院挂水，我看见了。”

人群突然安静了。赵快嘴脸唰的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有德却不说了，转身走了，留下半个集的人愣在那儿。

就这句話，像扔了个炸弹。王家庄炸开了锅。

赵快嘴当天晚上就把老婆打了一顿，老婆哭喊着跑回了娘家。赵快嘴第二天蹲有德家门口，非要问明白不可。

有德扛着锄头出门，看见赵快嘴，没说话。

“有德，你把话说清楚！”赵快嘴眼睛通红。

有德绕开他，往地里走。赵快嘴在后面跟着，一路走一路问。有德就是不开口。

到了地头，有德放下锄头，终于说了第二句话：“我什么都没看见。”

赵快嘴懵了：“那你昨天说那话啥意思？”

有德锄着地，头也不抬：“话赶话，赶到那儿了。”

“就为三块钱，你把我家搅散了？”赵快嘴跳脚。

有德直起腰：“不是三块钱的事。”

“那是什么事？”

有德又不说话了，低头锄地。赵快嘴没法子，蹲在地头哭起来：“我哪对不起你了？你这么害我...”

有德锄完一行地，走到赵快嘴跟前：“我害你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

“你说我老婆没跟她姐去县城！”

“我说她姐在卫生院挂水。”有德顿了顿，“我娘也在那儿挂水，我看见了。”

赵快嘴眨巴眼：“那你为啥不说全乎了？”

有德摸出旱烟点上：“话赶话，没来得及。”

赵快嘴愣了半天，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有德啊有德，你一句话能死人知不知道？”

有德吐口烟圈：“知道。所以我不爱说话。”

赵快嘴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我得去找我老婆。”

有德点点头，又补了句：“集上那卖猪的，是我小舅子扮的。”

赵快嘴又一个愣怔：“啥？”

“我媳妇让他来的，试试我会不会砍价。”有德说完，再也不开口了，专心锄他的地。

赵快嘴站在地头，张了半天嘴，一个字没蹦出来，转身走了。

后来赵快嘴把老婆接回来了。集上再没见过那个卖猪的瘦高个。有德还是话少，只不过偶尔跟牛唠嗑时，会多说一句：“话这东西，说多了是祸，说少了也是祸。”

牛“哞”一声，像是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