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在银川一个当地特色店里吃了一份叫“炒糊饽”的食物,丝状的饼里混夹着一些青椒、羊肉等普通的菜肉,是一道令人难忘的主食佳肴,这勾起了我很多难忘的记忆。这念想,说来也平常,不过是一份烙饼夹鸡蛋罢了。
20世纪90年代末的夏天,我大学毕业分到北京工作,完全是个懵懂的青年。北京的风,干而烈,卷着皇城根儿下特有的尘土气,刮在脸上,有种硬邦邦的陌生。我住在北京南郊一处大杂院里,院子低矮,也很老旧,墙皮斑驳得像老人脸上的雀斑儿。院东头是一条不宽但很长的街道,每日的早晨就是在院门外这条街道的叫卖声中开始的。街上有个固定的早点摊子,一辆改装的三轮车,架着个黝黑的铁鏊子,底下煤火烧得旺旺的,映着摊主——一位五十来岁、面容敦厚的大叔——那张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脸。
我就是在那时,第一次见识了“烙饼夹鸡蛋”的完整仪式。那过程,在我看来,简直充满了朴素的、创造的魔力。大叔的手粗壮而灵巧,从一旁的大面团上,揪下拳头大的一块,三下两下,便擀成一张浑圆的薄饼。饼是死面的,不带一丝酵母的虚浮。只听“刺啦”一声,饼上了鏊子,热油立刻欢快地簇拥着它,边缘迅速泛起一圈诱人的焦黄。这时,高潮来了。大叔拿起一个鸡蛋,在鏊子边沿利落一磕,拇指一分,蛋液便“哗”地倾泻在正烙着的饼上,像一轮小小的、金黄的太阳,瞬间落在了麦香的土地上。他用铲子轻轻将蛋液摊开,让它与饼身紧紧贴合,融为一体。不过片刻,一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烙饼夹鸡蛋便成了。大叔顺手抹上一点自制的甜面酱,有时还不忘问一句:“要夹点土豆丝不?”我多半是摇头的,我那时固执地以为,这最初的、纯粹的形态,才是人间至味。
接过手里,烫乎乎的,得左右手倒腾几下才敢下口。一口咬下去,外层是脆的,带着焦香;里层是软的,浸着鸡蛋的醇厚。烙饼的焦香与鸡蛋的醇厚在齿间碰撞、融合,再佐以那一点咸鲜的酱,顿时把清晨的饥肠与离乡的惆怅,一并熨帖得平平整整。那滋味,是北京的豪迈与实在,是生活最本真的暖意。从那时起,这简单的食物,便在我心里扎下了根。
后来,因工作的缘故,我经常出差,在各地调研考察,在全国许多城市都停留过。脚步所至,我发现,这烙饼夹鸡蛋,仿佛是散落在神州大地上的一串密码,形制略同,内里却因了风土的浸润各自衍生出无穷的变化来,教我实实在在地领略了一番何为“烙饼夹鸡蛋”的独特魅力。
我去过陕西,在古都西安,我见识了它的豪放的一面。那饼,唤作“坨坨馍”,瓷实,厚重,像个圆墩墩的武士。烙制时不见油星,干烙而成。表皮带着一股子倔强的韧劲,夹的也不再是单纯的鸡蛋,往往是油汪汪、香喷喷的腊汁肉,或是金灿灿、油亮亮的咸鸭蛋黄。一口下去,肉的丰腴,蛋的咸沙,与馍的坚实纠缠在一起,是十足的关中气派,敦厚,霸道,管饱又解馋。
我也曾路过江南的某个水乡,那里的早晨是氤氲在水汽与吴侬软语里的。我在一条青石板小巷的尽头,寻着了一个卖类似吃食的摊子,和北京街头的叫卖的摊位一样。那儿的“饼”,实在是秀气,他们叫“荷叶饼”,是用发酵过的面蒸出来的,白白胖胖,松软如棉,对半切开,却不完全分离,真像一朵含苞的荷花。中间夹的,可以是炒得嫩黄的鸡蛋,但更多时候是些更精致的馅料,譬如切得细细的雪里蕻炒肉末,或是清炒的虾仁。吃起来,全无北方的烟火焦香,唯有满口的软糯、清淡与鲜甜,一如那绕城而过、脉脉无声的江南溪水。
最令我惊奇的,是在西南的昆明。在一家傣味小吃店里,我吃到了一种唤作“喃咪拼盘”的搭配。端上来的,是一种用糯米粉烙制的薄饼,带着些微的透明与黏糯,名曰“泼水粑粑”。旁边一小碟,是用番茄、香菜、辣椒等舂成的酱料“喃咪”,还有一碟炒鸡蛋。吃法是自己动手,撕一小块粑粑,抹上酸辣开胃的喃咪,再放上一点炒蛋,然后包裹起来送入口中。那滋味,复杂极了。米的清香,喃咪的酸爽鲜辣,鸡蛋的柔润,在口中交织成一种热带雨林般的繁复风味,泼辣而又妩媚。
这些迥然不同的“烙饼夹鸡蛋”,仿佛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最佳注脚:北方吃其厚重,南方品其精巧,西南嗜其酣畅。这张张普通的面饼,竟像是一面神奇的镜子,映照出从皇城根到黄土高坡、从江南水乡到西南边陲这片土地的辽阔与物产的丰饶。它不再是单一的食物,而成了一个华夏文化的符号,让我在行走与品尝间,深深地沉醉于这多元一体的、活色生香的中华格局之中。
在这饼与蛋的搭配里,更藏着我国各族人民那份对生活最本真的热爱与智慧。这智慧,是蒙古族同胞在辽阔草原上,用牛粪火烤炙奶香四溢的“哈达饼”,就着奶茶吃炒米的旷达;是维吾尔族大叔在馕坑边,打出一个个布满花纹、香气扑鼻的馕,掰开了,夹一块手抓羊肉的酣畅;也是藏族阿妈在帐篷里,将青稞面揉捏成糌粑,就着酥油茶,那份面对严酷自然的从容与虔诚。
无论是哪一种饼,哪一种夹法,其内核都是相通的。那就是对五谷最真诚的敬意,是对禽畜奉献最妥善的利用,是寻常人家将最朴素的食材通过双手的点化升华为慰藉身心之美味的创造。这哪里仅仅是在做一顿饭啊?这分明是在书写生活的情书,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着对脚下土地与手中日子的无限深情。他们懂得享受生活,哪怕这享受,只藏在一张烙饼、一枚鸡蛋的温热与香气里。
二十多年,弹指而过,我从一个青涩的大男孩,成了如今鬓角也染了些微霜的中年人。北京早已成了我的第二故乡,那大杂院外的早点摊,连同那位红脸庞的大叔,也早已消失在城市日新月异的变迁里。但烙饼夹鸡蛋,却始终是我早餐桌上不变的宠儿。
我偶尔会在周末的清晨,为自己和家人亲手炮制这份吃食。我的做法,已然是“集大成”了。饼,有时用北方的死面,求其脆韧;有时用半发面,图其松软。夹的鸡蛋,可以是直接烙在饼上的,也可以是单炒的,有时还会学西式炒蛋的样子,拌入少许牛奶,让它更嫩滑。家里的酱料瓶子也琳琅满目,甜面酱、辣椒酱、香菇酱,甚至还有妻子自制的牛肉酱。厨房案头上,也常常备着洗净的生菜、黄瓜丝,或是头晚炒好的土豆丝、青椒丝。
看着家人围坐,各自按照喜好,往那热腾腾的烙饼里夹入自己喜欢的鸡蛋和配菜,然后心满意足地大快朵颐,我心中总会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安稳与富足。这小小的饼,所夹住的,早已不只是一枚枚鸡蛋,它夹住了我从南到北的青春行旅,夹住了我对这广袤土地的认知与深情,更夹住了这二十余年间,一个普通中国家庭,乃至千千万万个普通中国家庭,那日益丰盛、日益多彩的生活图景。
最初的烙饼夹鸡蛋,是果腹的,是乡愁的慰藉,滋味单纯如一幅木版画。而今的烙饼夹鸡蛋,是享受的,是生活的点缀,内容丰富得像一帧水彩。它的演变,不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最细微也最真切的写照吗?我们从追求温饱,到讲究营养与口味;从满足于单一的形态,到拥抱多元的选择。这饼里卷着的,是向我们一步步走来的日子,是那如芝麻开花般——节节高的好光景。
窗外,是宁夏银川的天空,却似乎比一九九九年的北京的那个夏天要明净、高远了许多。饭店楼下的街巷里,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充满着勃勃的生机。我咬了一口碟中的“炒糊饽”,鸡蛋的香,面饼的甜,酱料的醇,蔬菜的脆,在口中融合成一片温暖而复杂的交响。这滋味,寻常至极,却也厚重无比。它让我确信,我们对这平凡生活的所有热爱与创造,对那更加美好的明天的所有向往与追寻,都尽在其中了。
2025年10月9日于银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