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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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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 弦

11月18日,暮色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沉甸甸地压在小院上头。沐阳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屋内的喧嚣瞬间被死寂取代。他缓缓走到里屋,从陈旧的柜子里,小心翼翼地捧出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二胡。这二胡,光滑而暗红,岁月在它身上留下了独有的痕迹。沐阳轻抚琴身,眼前浮现出妻子肖静温柔的面容。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随后琴弓一推一送,《梁祝》的旋律如泣如诉地流淌出来,渐渐包裹了整座木屋。这音色,像极了妻子年轻时在灶火旁哼的小调,轻柔且带着无尽的眷恋。她总笑着嗔怪:“这曲子太悲啦,听着让人心里怪难受的,要不拉段《喜洋洋》,多喜庆。”可他那时总觉得《喜洋洋》太过俗气,每次都只是笑笑,从未答应过。

正当沐阳沉浸在这曼妙却又满是回忆的旋律中时,“啵”的一声脆响,二胡的声音戛然而止,惊飞了檐下一对灰鸽子。弦崩开的刹那,他指尖猛地一颤,仿佛妻子临终前那沙哑、痛苦的咳嗽声,穿越时空,和这断裂声重叠在了一起。

沐阳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去卧室翻箱倒柜地找弦。他清楚地记得,上次买了两根弦,换过一根后,另一根被妻子藏了起来。妻子总是这样,把东西收得好好的,说是怕弄丢了,可每次找起来都费好大劲。

打开衣柜,一股浓郁的柏香混着樟脑味猛地呛进鼻腔,他慌忙捂住口鼻,却止不住一阵剧烈的呛咳,眼泪也跟着迸了出来。在衣柜的角落里,一件褪色的蓝布衫映入眼帘,左胸前歪歪扭扭绣着“平安”两字。那是妻子刚学刺绣时,满心欢喜地给他缝的第一件衣服。衣服中隐隐钻出一丝皂角的涩香,那是妻子洗衣时最爱的味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鼻子一痒,他下意识地用手揉鼻翼,可这次,往常能缓解打喷嚏的方法失效了,“啊嚏”声接连不断。

又一阵带着涩香的空气袭来,他高高地仰起头,嘴唇张了张,鼻翼轻轻扇动,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再打喷嚏。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妻子那个秀珍金丝楠木箱子吸引住了。他记得,妻子生前对这个箱子宝贝得很,可钥匙到底放在哪儿了呢?

沐阳先是找来一根扎钢筋用的绑丝,小心翼翼地伸进锁芯,捣鼓了半天,却毫无用处。接着,他又拿来启子、电钻,可这箱子精致得很,根本看不到任何钉钉子的痕迹,这些工具也派不上用场。他把这个长约50公分、宽30公分、高20公分的木箱翻来覆去,除了抖落一些灰尘,一无所获。

突然,沐阳失去了心智,情绪瞬间失控,咆哮着找来电锯。电锯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盖过了他杂乱的心跳声。金丝楠木的香气混着焦糊味弥漫开来,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结婚那日,鞭炮的硝烟裹着妻子身上桂花头油的香气,甜蜜而美好。

随着电锯的推进,木箱出现了裂痕,一角泛黄的戏票露了出来。沐阳停下电锯,捏起戏票一看,日期是1998年春,背面是肖静清秀的字迹:“丰韵姐赠,愿阳哥琴声常伴。”看到“丰韵”两个字,他心里微微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记得妻子曾偶尔提起过,丰韵姐是个热心肠的人。在电锯的轰鸣声中,他恍惚听见妻子临终前的呓语:“箱子钥匙……在桃树下……” 电锯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箱子断为两截。箱内没有他心心念念的琴弦,只有几张银行卡。银行卡散落时,一张泛黄的照片飘了出来:妻子抱着婴儿时期的长女,背后用铅笔写着“1998年,全家存款200元”。

他把银行卡丢在一边,心里清楚,这些年四个孩子上学,家里早就一贫如洗,卡里肯定没钱。他继续找弦,把枕头拆开,趴在床底下四处摸索,结果只找到一堆发霉的“工人叔叔”。

正当沐阳满心疲惫地思索弦可能藏在哪里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大女儿发来语音:“爸,实习单位要交五千保证金......”他盯着屏幕,眼神渐渐空洞,泪水模糊了视线,二胡弦的影子在泪眼中渐渐模糊成一条细线。

沐阳带着满心的愁绪进入梦乡。梦里,妻子站在老桃树下,怀里抱着断弦的二胡,轻声说:“阳哥,琴能修,人修不得。”醒来时,他摸到枕上一片湿冷,分不清是露水还是泪水。他揉了揉眼睛,看见那些纸币边缘被桐油浸成咖啡色,像极了妻子临终前剥桐子瓣的手。

天还没亮,沐阳就出了门。到了乐器店,乐器店老板捏着弦摇头叹息:“这老弦早停产了,新弦倒有,一根三百。琴弦易断,人心难修哦!”沐阳攥着银行卡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心里满是纠结。这时,他转身不小心撞进巷口女人的伞下。女人扶伞的瞬间,长袖下的双手露出浅褐色的细痕,身上的香水味像掺了糖精的茉莉花茶,甜得有些发苦。身后传来琴行老板的声音:“丰韵……”他心中一惊,这女人,不就是丰韵吗?他突然想起妻子曾说过丰韵姐坎坷的人生经历,心里一阵复杂,慌乱中落荒而逃。

腊月初八那日,村里人听见木屋传来混着女人笑声的二胡声。调子陌生得很,像用刀尖刮着瓷碗,一声声往人牙缝里钻。刘寡妇本准备又去借锄头,听见女人的笑声,好奇心作祟,便趴在墙根下,把耳朵贴在墙上偷听:“你瞧这新弦,泛着光呢,看着就讨喜。以后啊,姐给你多备上几根,省得再断了让你心烦。”沐阳没应声,琴弓却狠狠一抖,拉出个劈了叉的高音,惊得老槐树上的寒鸦扑棱棱全散了。

“有些弦,断得越狠,伤得越深。”丰韵看着远去的寒鸦,轻轻发出一声轻叹。丰韵问他为何不拉《喜洋洋》,他愣怔了好一会儿,缓缓说道:“弦不对。”其实哪是弦不对,是那个爱听《喜洋洋》的人不在了。雪后初霁,暖阳如丝缕般,小心翼翼地钻进木屋的缝隙。可琴声却像裹了层冰碴子,怎么拉都是冷的。

卖豆腐的老王撇撇嘴,小声嘟囔:“那女人?早年在戏班子唱青衣,克死过两任男人!”小学老师却摇摇头反驳:“她给肖静悄悄送过药,肖静咳血那阵子,要不是她帮忙,也许肖静走得更早呢。” 后来,人们发现,丰韵总用长袖遮住手腕,某次弯腰时露出半截疤痕,形状像一根绷断的琴弦。

某日,琴声又戛然而止。丰韵弯腰捡起断弦,忽然发现内侧刻着极小的一行字:“结发廿载,弦尽无悔。——妻肖静,2003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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