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百凡的头像

百凡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6/29
分享

断裂的磨心

1

六月的风掠过乡野,带着麦子成熟的甜。婆婆王秀兰望着墙角那盘青灰色的石磨,布满皱纹的脸上难得漾起一丝期待。再过三天,就是她六十岁的生日。在这片土地上,六十岁是个坎,只有满了六十岁的人死后才上得了“香火”(堂屋里的神龛)。生日当天,请亲戚邻里热闹热闹泡个酒,才算圆满。

“妈,都说了别泡酒了,麻烦!”丈夫陈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无奈。他刚从县城回来,西装革履上还沾着城里的尘埃,眉宇间锁着一丝化不开的疲惫。他揉着太阳穴对母亲说:“妈,项目到了关键期,甲方催命一样,天天加班到半夜,真没精力折腾了。”说着就一屁股坐在了阶沿上。

婆婆头也不回,声音透着一贯的强硬:“麻烦?我养你这么大,过个生日泡个酒算什么麻烦?你爸走时,你刚满10岁、你妹才5岁,我一个人把你们拉扯大,就不麻烦?你长大了,翅膀硬了,这点老规矩都不要了?”

这时,妹妹陈芳提着菜篮子走进天井,听见了争执,忙打圆场:“磊子,妈操劳一辈子,想过个热闹生日也是人之常情。不过妈,现在年轻人工作压力大,磊子最近脸色可不太好……” 她试图两头安抚,但语气里还是偏向理解母亲的坚持。

陈磊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他知道母亲的脾气,一辈子强势,尤其在这些老理儿上说一不二。我从屋里探出头,小声嘀咕:“妈,现在不准泡生日酒啦?再说泡酒要准备那么多东西,累坏了怎么办?”

“我不像城里人那样娇贵,累不坏!”婆婆提高了嗓门,“我还硬朗着呢。明天就泡豆子,后天推豆腐,自家做的豆腐才好吃。”她顿了顿,看向陈磊,“你明天早点回来,帮我搭把手。”

陈磊面露难色:“妈,我明天单位还有事……”

“单位的事重要还是你妈的生日重要?”婆婆眼睛一瞪。

我忍不住提高声音说道:“妈,陈磊最近压力特别大,那个项目要是砸了,别说奖金,饭碗都可能……”

“你别插嘴!”婆婆打断我,“我跟我儿子说话呢!陈磊,你必须回来,推豆腐离不了人!”陈磊看着母亲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看我无奈的表情,最终还是点了头:“行,妈,我明天尽量早点回来。”

我气得转身回了屋。婆婆没理会我的情绪,心里盘算着明天泡多少豆子,要请哪些亲戚,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她一生要强,丈夫走后,她硬是靠着这股劲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供儿子上了大学,在城里安了家。如今她六十岁,只想风风光光过个生日,这是她辛苦一辈子应得的体面。

2

第二天一早,婆婆就把黄豆泡进了大木盆里。金黄的豆子在清水里慢慢舒展,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下午,豆子泡得发胀,她开始用石磨磨浆。

石磨是她嫁过来时就有的,几十年了,磨盘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她往磨眼里舀一勺泡好的豆子,再舀一勺水,然后握住磨爪开始一圈一圈地推。

“咯吱——咯吱——”石磨转动的声音在天井里回荡,像一首古老的歌谣。婆婆弓着背,脚步沉稳,每一圈都带着熟悉的节奏。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滴在青石板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湿痕。

她想起刚嫁过来时也是这样推着磨,丈夫在一旁帮忙添豆子,年轻的脸上满是笑意。后来丈夫走了,她一个人推着磨,磨豆子做豆腐换钱供孩子读书。这石磨见证了她大半生的艰辛与坚韧。她推着磨,忽然听见“吱呀”一声微弱的异响,比平时更干涩刺耳,心里咯噔一下,“这老物件,里头的芯子怕是被虫蛀空了吧?” 她低头看了看那光滑却布满细小裂纹的磨心,隐隐透出一股朽木的霉味。

“妈,我回来了。”陈磊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也打断了她走神的思绪。他穿着便装,手里拿着工具包,“我看这磨心好像有点松,我们加固一下吧。”

婆婆直起腰擦了把汗“没事,老物件了,就这样用着吧。”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想:老物件有老物件的用法,强扭不得,就像这日子……

“那哪行?万一断了呢?”陈磊蹲下身子仔细查看磨心。“妈,这磨心裂得厉害,木头芯子都糟了,你看这缝里……”他用指甲抠了抠裂缝边缘,簌簌掉下些朽木屑,“光箍外面怕是不顶用,得整个换。”

“先弄紧试试,总比松着强,等着用呢!”婆婆坚持道。陈磊无奈,只得拿出扳手……他用力一拧,只听那老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骨头在呻吟……“妈,这下可结实了”他满意地拍拍手。婆婆在一旁看着,心里难得有些柔软:儿子长大了,知道疼人了。

“好了,妈,您试试。”陈磊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婆婆点点头,重新握住磨爪,用力一推。

“咔嚓!”

一声脆响,比石磨的咯吱声刺耳得多。婆婆感觉手上一轻,上面那扇磨盘差点掉下来。她低头一看,只见那根用了几十年的磨心,竟然从中间断成了两截!

断裂的磨心掉在地上,露出内部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有些中空的纹理。

婆婆愣住了,仿佛断的不是磨心,而是她心里的某根弦。她蹲下身,捡起那半截磨心,手指摩挲着粗糙的断面,嘴唇哆嗦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妈,您别着急,我找根青杠柴来换个新磨心。”陈磊正准备到后阳沟去找,电话却响了起来。

“陈磊,你在哪?明天要那个项目……妈,我要回去加班,加完班我就回来。”陈磊挂了电话,拿起车钥匙。

“路上慢点……”婆婆的声音随着陈磊的背影一同消失在暮色中,我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我从屋里出来,看到地上断裂的磨心和婆婆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妈,您别太在意了……生日酒咱们不泡了,就请大家吃个饭,行不行?”

婆婆没理我,只是盯着那断裂的磨心,眼神空洞。

3

陈磊开车驶上通往县城的公路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乌云像一块巨大的黑布,沉甸甸地压在天际,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他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领导在电话里的咆哮犹在耳边:“陈磊!方案客户明天一早就要定稿!你再交不出像样的东西,就给我卷铺盖走人!”母亲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和妻子转身时失望的背影,在他脑中反复撕扯。太阳穴突突地跳,连日来的疲惫像潮水般涌来。

雨来得猝不及防,豆大的雨点瞬间砸在挡风玻璃上,噼啪作响,紧接着便是倾盆而下。雨刷器疯狂地左右摆动,也只能在玻璃上划开两道短暂的水痕,视线一片模糊。路面迅速积水,反着幽暗的光。板凳岩的弯道在暴雨中显得格外狰狞。

陈磊强打精神,放慢车速,打开了双闪。就在一个急弯处,车灯猛然照见前方路中间横着一截被风雨刮断的粗壮树枝!他下意识猛打方向盘,脚下急踩刹车。湿滑的路面瞬间剥夺了轮胎的抓地力,车身像失控的陀螺猛地甩尾,刺耳的摩擦声混合着金属撞击岩石的巨响撕裂了雨幕……剧烈的翻滚后,世界陷入死寂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婆婆还在天井里守着那盘断了磨心的石磨。雨越下越大,她却浑然不觉,她枯瘦的手指抠进磨心裂痕,木刺扎进皱纹也浑然不觉。

我撑着伞走出来,想拉她回屋:“妈,下雨了,咱们先回屋吧。陈磊肯定没事的,他去找磨心了。”

“他会很快回来的……会帮我换好的……”婆婆喃喃自语,眼神呆滞。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心里咯噔一下,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声音:“您好!请问是陈磊家属吗?我是县交警大队,陈磊在板凳岩发生交通事故,现正在县医院抢救,请马上过来!”

我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手机差点掉在地上。我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对着电话语无伦次地问:“什么?车祸?陈磊他……他怎么样了?”

婆婆听到“车祸”两个字,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惊恐:“谁车祸?陈磊……怎么回事?”

我放下电话,任凭泪水在脸上流淌:“妈……陈磊……陈磊出车祸了,在医院抢救……”

“轰!”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婆婆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她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声音嘶哑:“走!去医院!快带我去医院!”

雨还在下,母女俩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出老屋,拦了辆车,心急如焚地赶往县医院。

抢救室外灯光惨白。医生出来时,脸上带着遗憾和沉重:“病人伤势太重,颅内出血严重……虽然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可能会成为植物人。”

“植物人?!”我瘫软在地,失声痛哭。

婆婆呆呆地站着,仿佛没听懂医生的话……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磊仔啊…….都怪妈……都怪妈让你去换磨心啊……”

她想起那断裂的磨心,想起儿子临走时的背影,想起自己的固执和强势,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疼得无法呼吸。

陈磊最终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身上插满了管子,脸色苍白,毫无生气。

婆婆的六十岁生日在医院的消毒水味中度过。没有豆腐宴,没有亲戚邻里的祝贺,只有冰冷的病床和无尽的悲伤。我提议简单过一下,婆婆只是摇头,眼神空洞地看着儿子。

我看了看躺在病床上毫无反应的丈夫,又望了望年幼的儿子,当看到一旁沉默不语的婆婆时,积压的情绪终于爆发了。

“王秀兰!你看!这就是你硬要泡酒的下场!”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如果不是你非要办生日酒,陈磊会出事吗?你就是太自私了!只想着你自己的面子!”

婆婆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她看着我,嘴唇翕动着,似乎想反驳,却又说不出话来,仿佛被无尽的悔恨潮水般淹没,又像被我的指责钉在原地。

“你说话啊!你不是一直很会说吗?”我咆哮着,“现在好了!陈磊成了这样,这个家怎么办?我怎么办?阳阳怎么办?你倒是说啊!”

“我……”婆婆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阵嘶哑的声响,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字。她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让她无法呼吸,更无法说话。

“你聋了吗?你哑了吗?”我见她不说话,更加生气。“没错!你就是哑巴,你就是聋子!你害死了我丈夫,害死了你儿子……你哪里还有什么脸说话!”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彻底刺穿了婆婆的心理防线。她看着我愤怒的脸,看着病床上毫无生气的儿子,突然晕了过去。

醒来后,婆婆真的变成了哑巴。无论亲戚、朋友怎么呼唤、怎么开导,她都沉默不语,眼神呆滞,仿佛灵魂已经随着断裂的磨心一起碎了。

4

陈磊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一直处于植物人状态。医生说,能不能醒过来,全看运气和家人的护理。

日子在消毒水味和无声的绝望中流逝。我辞去了工作,在医院附近租了个小房子,一边照顾年幼的儿子陈阳,一边寸步不离地守着丈夫。我每天给陈磊擦身、喂流食、按摩四肢,还要给儿子做饭、辅导作业。生活的重担一下子压在了我一个人身上。最初的恨意像坚硬的冰壳包裹着我,每当看到婆婆远远站在病房外那佝偻的身影,那眼神里的痛苦和愧疚,冰壳下就仿佛有岩浆在灼烧,是恨?还是别的什么?我说不清。

婆婆被陈芳接回了家。陈芳每隔几天会来医院,送些自家种的菜,或者帮忙照看一会儿陈阳。她总是欲言又止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担忧。一次,她低声说:“嫂子,妈回去后一句话也不说,就坐在爸的遗像前发呆,半夜我常听见她屋里压抑的哭声...她心里悔得跟什么似的。” 她顿了顿,看着病床上的陈磊,眼圈红了,“我知道你恨,可妈她也是苦命人,一辈子要强,就栽在这要强上了……” 这些话像小石子投入我死水般的心湖,泛起微澜。

一个深夜,疲惫不堪的我去水房打水,月光照在她沟壑纵横、满是风霜的脸上。 我看着她怀里紧紧抱着的破布包,猜想里面或许是她舍不得扔掉的、给儿子擦身的旧毛巾,或是给孙子留的一块糖……那无声的、近乎卑微的坚持,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我冰封的怨恨。满腔翻腾的情绪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妈,您以后别来了,来回坐车也不方便。”

一连几天我都没看见,一天,姐姐来送婆婆攒的钱,看着那一信封皱巴巴的零票,还有几张沾着泥土的蔬菜叶子钱,我喉咙发紧。姐姐低声说:“嫂子,妈天不亮就去占摊,晌午就啃个冷馒头,有回下雨收摊晚了,摔了一跤,手都蹭破了皮……” 我捏着信封,指尖仿佛能触到婆婆那双布满老茧和冻裂口子的手,那卑微而固执的坚持,第一次让我的恨意裂开了一道细缝。

一天清晨我抱着换洗衣物回病房,隔着门缝,看见婆婆佝偻着背,额头几乎贴在玻璃上,对着毫无知觉的陈磊,无声地、焦急地翕动着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破碎的“嗬……嗬……”声,像濒死的鸟在哀鸣。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愤怒的火焰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悲凉和一种奇异的共鸣——我们都是被这无情命运扼住喉咙的人。

她把每天赚来的钱小心翼翼地攒起来,每隔几天塞进一个信封里,让她的女儿转交给我。起初我不肯收,但看着婆婆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看着她日益消瘦的身影,最终还是默默地接了过来。

5

日子在无声的坚守和艰难的支撑中一天天过去。陈阳十岁生日那天,我看着儿子期盼的眼神,心里一阵酸楚。我想给儿子过一个像样的生日,却实在没有精力和心情。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给姐姐打了个电话,“姐,今天是陈阳十岁生日,你……让妈过来一起吃个饭吧!”

电话那头的姐姐愣了一下,随即答应了。

姐姐在农贸市场找到她时,她正在收拾地摊,听到是孙子的生日,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她匆匆收了摊,回家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还特意去买了一个小蛋糕,用塑料袋提着,一路颠簸着来到了医院附近的出租屋。

我做了几个家常菜端到病房,陈阳坐在病床前。陈芳带着婆婆来了,手里还提着一小袋婆婆自己种的、洗得干干净净的草莓。她看着病房里简单的布置和桌上的蛋糕,眼眶微红,默默帮着摆碗筷。看到婆婆进来,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奶奶。”

婆婆看着孙子,嘴唇颤抖着,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又犹豫着缩了回来。她把蛋糕放在桌上,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一顿饭吃得沉默而压抑。我给婆婆夹了一筷子菜,轻声说:“妈,您吃菜。”

婆婆抬起头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低下头默默地吃着。

饭后,我看着婆婆,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妈,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知道您心里也不好受。”

婆婆的身体猛地一颤,抬起头,眼里噙满了泪水。陈芳在一旁紧紧握住母亲的手,眼泪无声滑落。

“陈磊变成这样,我不怪您了,这是我的命。”我的声音有些哽咽,“真的不怪了。我们现在只想他能好起来,这个家不能就这么散了。”

婆婆看着我真诚的眼神,又看了看儿子,积攒了半年多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她想说话,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就在这时,阳阳突然指着父亲的手惊呼:“爸爸手指在动!”

我冲过去紧盯丈夫枯枝般的手——毫无动静。“阳阳,这种谎不能撒!”我声音发颤,却瞥见婆婆佝偻的背影猛然绷直。医生看到数据波动,立即进行了检查和调整:“这是好迹象,说明大脑有反应!继续坚持康复刺激,配合治疗,不能停!”

接下来的日子,在持续的治疗和精心护理下,陈磊的意识逐渐地、艰难地恢复。他的眼睛开始有了焦点,会随着声音或人影缓慢地移动,偶尔能对呼唤做出眨眼的回应。虽然身体的大部分依旧沉重无力,语言功能更是严重受损,但这微小的进步已足以点燃我们濒临熄灭的希望。

“婆婆握着他的手,用尽力气哼着那支走调的摇篮曲,嘶哑得像砂纸摩擦。突然,她感觉覆在陈磊手背上的指尖,被极其微弱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勾动了一下。她浑身一僵,屏住呼吸,死死盯住那只手……“嗬”她喉咙里挤出一个气音,浑浊的眼泪大颗滚落,“手……暖……动……”

接下来的几天,陈磊的意识逐渐恢复。虽然还不能说话,身体也无法动弹,但他的眼睛开始有了焦点,会随着人的移动而转动,偶尔还能眨眨眼。

6

陈磊的苏醒给这个濒临破碎的家庭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希望。我的脸上重新有了笑容,婆婆的眼神也不再空洞。虽然依旧沉默,但她看儿子的眼神里充满了光芒和期盼。

她不再去摆地摊,每天守在房间,用更加精心的护理来弥补心中的愧疚。她给儿子按摩,跟他说话。虽然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干涩,只能发出简单的音节,但她不再抗拒开口。

“磊……”

这是陈磊苏醒后,婆婆说出的第一个字。那天,她正在给儿子擦脸,陈磊的眼睛突然看向她,眼角似乎有泪水滑落。婆婆看着儿子熟悉的眼神,积压了半年多的情感瞬间爆发。她颤抖着嘴唇,终于发出了那声迟来的呼唤。

“妈……”

陈磊的嘴唇也动了动,虽然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婆婆听懂了。她扑到床边,老泪纵横,一遍遍地喊着:“儿……我的儿……”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对母子,泪水也忍不住流了下来。这一刻,所有的怨恨、隔阂、伤痛,似乎都在这声呼唤中烟消云散。

经过漫长而艰苦的康复治疗,陈磊的身体状况一点点改善。一年后,陈阳十一岁生日时,他已经能在搀扶下短暂站立,可以说出一些简单的词语,虽然缓慢吃力,但足以表达心意。

转眼又是一年,陈阳的十一岁生日到了。这一次,我提议在家里办一个小小的生日宴,邀请了婆婆和陈磊的妹妹一家。

餐桌上陈芳和丈夫帮着布菜、逗弄孩子,家里的气氛终于有了久违的轻松。婆婆看着女儿一家,再看看轮椅上的儿子、忙碌的儿媳和活泼的孙子,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餐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中间放着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陈阳戴着生日帽,开心地吹着蜡烛,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陈芳适时地举起饮料杯:“来,祝我们阳阳生日快乐,也祝我们家越来越好!” 暖黄的灯光下,每个人的笑容都显得格外珍贵。陈磊坐在轮椅上,虽然说话还有些吃力,但眼神温和,时不时地给我和母亲夹菜。

“妈,谢谢您!”陈磊看着婆婆,真诚地说,“这么多年,您辛苦了。”

婆婆眼眶一热,拍了拍儿子的手,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个温暖的笑容。

我给婆婆盛了一碗汤,轻声说:“妈,您也多喝点汤,补补身子。”

婆婆接过汤碗,看着我,又看看陈磊和活泼可爱的孙子,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照亮了餐桌上的每一张笑脸,也照亮了这个历经磨难后重新团聚的家。

石磨依旧放在老屋的天井里,只是磨心已经换了新的。新磨心是陈磊托人用水青杠做的,比旧磨心短了一指。婆婆推磨时需更用力躬身,吱呀声却意外轻柔。

我递豆子时忽然开口:“其实……旧磨心早该换了。” 婆婆手一顿,混着豆浆的晨光淌进她眼底。她望着吱呀转动的磨盘,喉头滚动了几下,沙哑却清晰地吐出几个字:“老物件……得服老……换活法。”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