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浪觉得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溽热粘稠得如同刚熬好的糖浆,牢牢裹着山坳里的钱家湾。蝉鸣聒噪,声嘶力竭,仿佛要把最后一点力气都榨干,钻进人的脑壳里。钱浪蹲在自家院坝边的石头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叶子烟,辛辣的烟草味混着他身上的酒气,在闷热的空气里打着旋儿。脚下的影子,被偏西的日头拉扯得又细又长,像根歪歪扭扭的竹竿,无精打采地横在滚烫的水泥地上。
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是家族群里炸开锅的消息。一张张红彤彤的“录取通知书”照片刷着屏,紧跟着一串串“恭喜恭喜”、“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贺词。钱浪的手指烦躁地划拉着屏幕,最终停在了两条刺眼的消息上:
“十年寒窗,今朝圆梦!为了感谢大家一直对强子的关心,于八月十八日在老家李家坨,略备酒水,以表谢意!邀请人:钱晓芬。”钱晓芬是谁?是二爷爷家三儿子家的五姑娘。
“吾儿喜提状元(班级),决定八月二十日,在县城宰相之家设宴庆祝,欢迎各位家人捧场!邀请人:细毛(钱兵)。”钱兵又是谁?是大爷爷家儿子的儿子,因在整个钱家年龄最小,所以都叫他细毛。
钱浪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脑门,直烧得嗓子眼发干。又是学酒!这年景,娃儿考个学,比过年还热闹,比结婚还排场。红包,红包,还是红包!他兜里那几个钢镚儿,刚够买点米面油盐,给猪买点饲料,哪经得起这样“着”(随礼)?
他狠狠嘬了口烟,被呛得连连咳嗽。不行,得想办法。他拨通了第一个电话,是他婆娘李秀英。
“喂,”电话那头传来扎钢筋的声音和李秀英不耐烦的声音,“啥子事?快说,忙着呢。”
“喂,你给我转点钱来。”钱浪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祈求,“三伯家五姐们娃儿考起大学了,还有细毛们姑娘也考起了……这月都排两场了……”
“我没得钱!”李秀英的声音陡然拔高,盖过了麻将声,“再说了,那都是你们钱家的亲戚,关我姓李的啷样子事(什么关系)?你钱家的祖宗显灵,要我李家出钱供着?想得美!”
“你个……”钱浪被这劈头盖脸的拒绝噎住,搅动着渗透着酒味、发苦发干的舌头,话还没骂出口,听筒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他愣了几秒,才把那憋在喉咙里的“烂婆娘”三个字,像吐一口浓痰似的狠狠啐了出来,声音在空荡荡的院坝里显得格外刺耳。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搓了把脸,汗水和油腻混在一起。还有谁?女儿钱娇娇。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拨通了女儿的号码。
“爸爸?”娇娇的声音传来,背景音是婴儿的啼哭和隐约的流行音乐。
“娇娇……”钱浪的声音努力放得柔和,“你……手头方不方便?借点钱给爸爸应个急。你五姑们泡学酒……”
“哎呀爸爸!”娇娇的语气立刻带上了哭腔,“我最近手头紧得很哦!刚和娃儿他爸东拼西凑开了家小网店,货压在手里卖不动,房租水电都愁死人。现在我跟娃儿的生活费,都全靠他爸那点死工资救济,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爸,我真的……有心无力啊。”
钱浪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花。他默默地挂了电话。女儿在城里挣扎,日子也不好过。他这当爹的,帮不上忙,还要伸手……脸上火辣辣的,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臊的。
偏西的太阳,力道依然毒辣,把钱浪本就瘦长的身影在地上拉得更加扭曲细长,像一根被遗忘在晒谷场上的枯竹竿,孤零零地戳在院坝滚烫的水泥地上。隔壁二婶家院里传来杀鸡的叫声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准备去吃酒的人家已经在忙活了。钱浪透过低矮的土墙,看见换上干净衣服的男男女女,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地往村东头走去。那欢声笑语像针一样扎着他的耳朵。
一股邪火和莫名的焦躁在他胸腔里翻腾。不行,他不能不去!都是一个姓、一个祖宗下来的,他钱浪不去,脊梁骨都要被人戳穿!他猛地站起身,因为蹲得太久,眼前阵阵发黑。他冲进光线昏暗、弥漫着霉味和猪食酸馊气的卧室,像头困兽一样在凌乱的床铺和破旧的衣柜里翻腾。抽屉被他拉得哐当作响,衣服扔了一地。最终,他在一件旧棉袄的内衬口袋里,摸到了几张皱巴巴、边缘磨损的红色票子。他数了又数,两百七。这是他偷偷攒了很久的私房钱——原本是想留着赶集时买点好烟,或者去镇上小酒馆打二两包谷烧解解馋的。他咬了咬牙,抽出一张还算平整的百元钞,又从零钱里凑了五十块,塞进一个同样皱巴巴、印着模糊“福”字的旧红包里。剩下的钱,小心地藏回原处。
他脱下发馊的旧背心,找了件洗得发白、领口有些松垮的灰色短袖衬衫换上,胡乱擦了把脸,对着那块裂了条缝的镜子照了照。镜子里的人,眼袋浮肿,脸色灰黄,头发油腻地贴在额角。他对着镜子咧嘴,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他放弃了,揣上那轻飘飘却重若千斤的红包,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迎着那灼人的夕阳,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大伯家走去。
当他赶到五姐家时,热闹的宴席已经接近尾声。院坝里杯盘狼藉,残留的饭菜混合着酒气、汗味在热浪中发酵。帮忙收拾碗筷的妇女们正麻利地清理着桌面,几个帮忙的男人蹲在墙角抽着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钱浪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起来。他咽了口唾沫,不管不顾地走到小桌边,抓起一副别人刚放下的碗筷,自顾自从旁边的饭桶里盛了大半碗米饭。他瞥见桌脚放着一个半空的塑料酒壶,里面是浑浊的自酿包谷烧。他拿过酒壶,“咕咚咕咚”倒了小半碗,褐黄色的酒液在粗瓷碗里晃荡。他端起碗,仰头就是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像一条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呛得他连连咳嗽,眼泪都差点出来。
“咳……咳……”他抹了把嘴,努力平复呼吸,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在整个狼藉的院坝里来回扫视,嘴里嘟囔着:“哎,一个人在家忙得很。那些海椒(辣椒)都红透了,捡都捡不赢。今天紧赶慢赶,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还是来迟了。”他似乎在解释自己的迟到和狼狈。
帮忙的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吭声,继续低头扒饭。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尴尬的沉默。
钱浪的目光最终落在正在厨房门口清点红包的钱晓芬身上。他端着碗,拿着筷子,几步凑了过去。“哎,五姐,”他脸上堆起夸张的、近乎谄媚的笑容,“今天人多,硬是热闹哈!哎,怎么没看见我那大学生强仔呢?”他边说,边迫不及待地从裤兜里掏出那个被汗水浸得有些濡湿、皱巴巴的红包,塞到钱晓芬手里,“一点小意思,给强仔在路上买瓶水喝。”
钱晓芬,一个身材微胖、穿着崭新碎花短袖衫的中年妇女,正沉浸在儿子金榜题名的喜悦和收礼的忙碌中。她接过红包,手指习惯性地捏了捏厚度,脸上原本洋溢的笑容淡了几分,但礼节性的客气还在:“哦,浪哥来了啊。难为你跑一趟。强强啊,跟他几个同学约起,考完试就去广西那边耍去了。”她随手把红包塞进腰间鼓鼓囊囊、印着“恭喜发财”字样的挎包里,那挎包已经装得半满。
“哦……哦……去广西耍啊,好,好,年轻人是该多出去走走……”钱浪的笑容僵在脸上,嘴里应和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钱晓芬那个鼓胀的挎包。那里面,装的都是钱啊!他感觉手里的粗瓷碗都变得沉重起来。强仔去旅游?他钱浪连去趟镇上赶集都得算着路费!一股强烈的酸楚和不甘涌上心头。他又仰头灌了一大口包谷烧,火辣的感觉似乎能暂时麻痹一下内心的刺痛。他没再说什么,默默地回到小桌旁,狼吞虎咽地把那碗饭扒拉进嘴里,饭菜是什么滋味,他根本没尝出来。那半碗包谷烧也很快见了底。他放下碗筷,没再跟任何人打招呼,低着头,像打了败仗的逃兵,脚步虚浮地走出了院门。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长。夕阳已经完全沉入西山,只在天边留下一抹暗红的残血。暮色四合,归巢的鸟雀在枝头聒噪。路过细毛家新盖的两层小楼时,里面灯火通明,传出电视机的声响和孩子的笑闹。钱浪的脚步顿了顿,看着那崭新的瓷砖墙面和不锈钢防盗门,眼神复杂。细毛家以前比他还穷,现在娃儿考上了,楼也盖起来了,听说酒席要摆二十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空瘪的裤兜,那地方不久前还揣着他仅剩的一百五十块钱。明天,明天还有一场……他感觉心口那块地方,像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呼呼漏风的大洞。
回到自家那破败、透着寒酸气息的院子,猪圈里的两头半大架子猪闻到他的气息,立刻“嗷嗷”地叫起来,声音急切而凄厉。钱浪烦躁地骂了一句,舀起两瓢拌好的、带着酸味的猪食倒进食槽。看着猪贪婪地拱食,他的怒火却越烧越旺。凭什么?凭什么他钱浪就得这么窝囊?老婆不理,女儿哭穷,亲戚办酒像割他身上的肉!他辛苦一年,起早贪黑在地里刨食,喂这两头猪,年底卖了钱,还不够填这些“人情债”的窟窿!今天这一百五,就是他这个月的烟钱、酒钱、偶尔打打小牌的本钱!全没了!明天细毛家那场,难道让他空着手去?那他钱浪在钱家湾还能抬起头吗?
“多多,你个狗日的,在做哪样?老子那个时候叫你好生读书,你要耍朋友;现在我叫你结婚,你说你还没有耍够。你看,今天老子吃学酒又着了几百。你给老子发两百块钱的红包来,明天又要……”电话是打给他儿子钱多多的,只是电话里一直没有回音,他不得不放下电话。
明天,我为什么要着?今天唛,是泡酒哦。
酒,他又不敢泡。
不行,生得这个亲。
没钱了嘛,这个月的酒钱、烟钱都搞完了。
……
正当他一筹莫展时,闪动的手机屏幕像一道光。他打开手机,是儿子钱多多发来的语音:“老汉,当初你满五十,我就说不要泡酒、不要泡酒,你偏不信,现在人情难还了噻。钱我没有,办法倒是有一个,就是装着不晓得,不去!”
“你个龟儿子,说起倒是简单哦。我这张脸还要不?”
除了稻田里此起彼伏、聒噪不休的蛙声,院子里死一般寂静,没有人应和他内心的咆哮。他像个困兽,在昏暗的院坝里来回踱步,劣质拖鞋踢踏着地面,发出恼人的声响。突然,他猛地停下脚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光。一个大胆的、铤而走险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毒草,瞬间在他心底疯长起来。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咧开,扯出一个极其怪异、带着阴冷和决绝的微笑。
他不再犹豫,转身大步走进屋里,拿起手机,手指因为激动和酒意而微微颤抖。他没有再打给婆娘或女儿,而是狠狠地、一个一个按下了另一个号码——那是细毛钱兵,在镇上管点事。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通,背景音有些嘈杂,像是在饭局上。
“喂?浪哥?”钱兵的声音带着点酒意和被打扰的不耐。
“喂,兄弟,”钱浪的声音努力压着激动,却透着一股刻意的亲热和掩饰不住的急迫,“吃了没?我跟你打听个事哈。你公路边挨着加油站那块田,是哪个们在做哎?你晓得的噻,我在家照顾你幺娘(钱浪母亲),她腿脚不好,就近弄点田种点菜、种点口粮,方便点……”
电话那头的嘈杂似乎小了些。钱兵沉默了两三秒,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那田?浪哥,我不是前两个月就跟你说了嘛,调给老陈了!你是不是又喝多了,记性被酒泡发了哦?”
“一说,你就说我喝酒!”钱浪的嗓门立刻拔高了,那股压抑的火气找到了宣泄口,“你给我打好多酒?你怕我是差地方办哦?我就是图那里方便!照顾老娘方便!”
“我晓得啊,”钱兵的声音也冷了下来,“可合同都签了,白纸黑字。都是一个院子的,做人要讲诚信不?我啷个可能又去要回来?我帮不到你!”他的拒绝斩钉截铁。
“啷、啷个(怎么)就不可以哦!”钱浪彻底爆发了,声音吼得院子里的猪都惊得停止了拱食,“他们老陈还不是没好好办!你看那田里草都长多深了?都快丢荒了!这么好的田,糟蹋了!你拿给我做,我保证伺候得巴巴适适的,总比荒着强噻!我们还生得(是)这样子亲的亲堂兄弟!”
“我的地方!”钱兵也火了,声音透过话筒都能听出怒气,“我拿给哪个办,还要听你钱浪的指挥棒不成?我喜欢拿给哪个办就哪个办!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好!好得很!”钱浪气得浑身发抖,脸红脖子粗,对着话筒咆哮,“你喜欢啷个就啷个!那你记到,从今天起,我们弟兄间就是这样了!以后,莫说我们是两弟兄!你当官,你硬气,你了不起哦!我钱浪,不求你!”
他吼完最后一句,胸膛剧烈起伏,像拉风箱一样喘着粗气。电话那头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细微的电流声。钱兵没有再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仿佛被钱浪这突如其来的决裂宣言震住了。
钱浪握着发烫的手机,几秒钟前还沸腾的怒火,竟在这死寂中奇异地冷却下来。他脸上那因愤怒而扭曲的表情渐渐平复,紧握手机的指节也慢慢松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那嘴角,再次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这一次,不再是之前的阴冷,而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残酷的释然和决断。
他咧开嘴,对着那只剩下忙音的听筒,罕见地露出了一个无声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