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消毒水味道,熟悉的白色床单,还有床边老伴那张写满疲惫却强打精神的脸。躺在病床的李老头不时发出一声轻叹,他又一次住进了县医院。儿女在电话里的关切再真诚,也无法替代病床前的一杯温水。跑前跑后的,终究只有相濡以沫几十年的老伴。
退休三年,李老头早已习惯了这种常态。从当年手握一方财权的财政局长,到如今门庭冷落的退休老人。单位嘛,除了春节象征性地派人来慰问一下,平日再无交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人人都要走这一步,世态炎凉,自古皆然。病房里大部分时间是安静的,只有老伴一日三餐的悉心照料,以及偶尔一两位老亲戚或昔日挚友的探访,能带来些许微澜。每年都要住那么两三次院,别人也不可能次次都来,情理之中。
但这次住院,老伴低声说:“老李,气氛却有些异样。”“好像是有点。”老李接话。
住院第二天,老伴的手机就响个不停。“喂,哦,是王局啊……对对,老李住院了,劳您惦记。在县人民医院,内科三楼……哎呀,您这么忙还过来,太客气了……”挂掉电话,老伴也一脸疑惑:“怪了,以前住院,也没见他们电话问得这么细。”
疑惑很快被接踵而至的人群冲散。先是局里一位退下来多年的黄副局长提着果篮来了,言语间满是关切,拉着李老头的手说了半天“保重身体,大家都念您的好。”之类的客套话。接着,几位昔日下属,如今在局里或其他科局担任着不大不小职务的,也纷纷驱车前来。病房里摆满了鲜花和果篮,几乎要塞不下了。来人都是一脸诚恳,安慰李老头宽心养病,“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身体是第一位的”。很少露面的医院领导也过来询问有什么需要的,会尽最大努力解决。
起初,李老头还有些感动,以为是自己这次病得重了些,引起了老同事们的牵挂。但探望的人流丝毫没有减退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密集,甚至连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过去仅是点头之交的人也闻讯赶来。他们脸上的笑容热情得有些过分,眼神里却闪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李老头躺在病床上,看着这络绎不绝的人群,心里非但没有感到温暖,反而渐渐生出一股寒意。他悄悄对老伴说:“老太婆,这阵势……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像是……像是大家约好了来送我一程似的?”他想起老话说的,人快不行的时候,有时会有反常的热闹。难道自己大限将至了?可医生明明说只是老毛病,控制得还行。
一天晚上,侄儿风风火火地闯进病房,没先问候他,倒是把他婶婶拉到门口,压低声音却难掩兴奋地问:“婶儿,我听人说,堂哥要调回县里任职了?是真的吗?什么时候上任?”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李老头本就不平静的心湖,激起更大波澜。儿子在市里工作,一个多月没回家了,电话里也从没提过工作要有变动。他怎么会突然杀回来呢?而且还是直接担任县财政局的一把手?“我不信”,李老头心里直犯嘀咕。但侄儿说得有鼻子有眼,还说有朋友看到市领导来县里调研时,堂哥就跟在身边。
接下来的几天,李老头愈发留意来访者的言谈举止。他发现,那些热情洋溢的慰问背后,总会有意无意地带上一句:“儿子最近没回来呀?他是年轻有为,将来肯定大有作为”“虎父无犬子啊,老局长您就等着享清福吧”之类的话。李老头恍然大悟,心头那块冰凉的石头仿佛瞬间被点燃,烧得他五味杂陈。“事出反常必有妖,受不了。”老伴在一旁埋怨道。
出院那天,局办公室居然派了专车来接,办公室王主任忙前忙后地帮着办理手续。
回到家,李老头坐在沙发上,沉默了许久,对正在收拾东西的老伴说:“给老大打个电话,让他这个周末抽空回来一趟。”
电话打通了,是儿媳妇接的。老伴问起儿子,二媳妇说:“妈,大强,最近单位忙,今天接到市委组织部通知,下周一去谈话。现在哪有空回去呀……”
挂了电话。李老头听完,久久没有说话,拿起鱼食走向鱼缸,金鱼张嘴嘴,向他聚拢过来……窗外下着细雨,秋雨里有冬的味道了。
“叮叮……”门铃,在这个时候,突然又响了起来,清脆而急促,打破了宁静。
老伴一边念叨着“谁呀这是”,一边走向门口。
李老头没有动,依旧望着窗外,心想:这次,门外站着的,又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