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中午,唐猛正忙着修剪阳台上的盆栽,接到老同事电话,听到陈苗五年前就走了,他手里的剪刀一顿,一截长势正好的枝桠“咔嚓”落在地上。
“才五十八啊。”对方在电话里叹道,“听说是在外地开车时突发心梗。”
窗外细雨绵绵,唐猛望着街道上的车流,眼前浮现的却是20多年前工厂保卫科里的一幕。那时他27岁,退伍安置进厂的第3年,陈苗大他十岁,是科里的“大笔杆子”。如今唐猛也五十三岁了,从东方市一家企业副总经理岗位上提前退下来,每日养花散步,写作会友,打发时光。
“播种和收成不在一个季节,我们只管耕耘。”这是陈苗常挂在嘴边的话。唐猛现在才真正懂得这句话的分量。
那年春天,唐猛作为城镇退伍士兵被选拔进保卫科,第一次见到陈苗时,只见他正伏在办公桌上写材料。“唐猛是吧?听说你在部队就入党了。”陈苗闻声抬起头,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那几年,科里老人常说起陈苗的故事:他破获了厂里重大盗窃案,仓库意外失火,他带着保卫人员奋力灭火,挽救损失。他曾在公安学校深造过,还多次被上级机关抽调协助办案。可不知为何,他始终留在厂保卫科,成了“大隐隐于市”的人物。陈苗不仅内保业务熟练,写材料更是条理清晰,更难得的是处事公道。当时厂里正在改制,人心浮动,常有摩擦,陈苗总能找到各方都能接受的解决办法。后来成为班长的李泉,也是陈苗推荐从车间选拔进保卫科的,他曾感慨道:“厂里很多年轻人得到过老陈的帮助,他是我们成长的职业导师。”
“企业内保工作,三分靠制度,七分靠感情。”陈苗巡逻时对唐猛说:“要把人当人看,而不是当问题看。”
那年夏天,唐猛因“抢房”事件陷入困境。孩子刚出生,妻子辞工在家,他租不起房,趁厂里有空房就搬了进去。行政科决定对他处以双倍房租罚款,连扣三个月。
“困难是存在的,但不能让一家三口睡大马路。”陈苗关切地询问唐猛情况。鼓励他直接找厂领导反映诉求。“吴厂长是讲道理的人,你把实际情况说清楚,我帮你约时间。”
一周后,处罚撤销,多扣的租金退回,房子自然也就分配给了唐猛。陈苗得知后,比自家事成了还高兴,特意买了瓶酒来庆祝:“后顾之忧解决了,工作更有劲头了。”
一年后,企业改制为民营企业,产品市场经济大潮中艰难转型。春节后,班长永明调往销售部,6月1日儿童节那天,陈苗调任总经理办公室,负责职工教育。
“心情像花儿一样灿烂吧?”唐猛打趣道。
陈苗笑容里有些复杂:“换个岗位,多份经历。再不动,就干不动了。”这一年他38岁,唐猛28岁。
唐猛没想到,九月底,自己也调到了党委办公室。两人虽说在一层楼,各自都忙,见面少了。
一次共同监考公司广播员笔试,唐猛与老员工薛军因工作方法不同发生争执。陈苗取材料回来,见两人面红耳赤,便拍拍薛军肩膀,又朝唐猛使个眼色:“都是为了工作,初衷一致,方法不同而已。”
事后他找唐猛谈心:“薛军这人脾气直,心眼不坏。在厂里二十多年,见多了风浪,做事求稳可以理解。”这番话让唐猛学会换位思考,薛军后来真成了他心中的“二哥”。
非典袭来,恐慌笼罩全国,上面要求企业不能停产,公司成立“防非办”,唐猛和陈苗再次成为搭档。唐猛每天向社区报告疫情,陈苗带队进行全厂消毒、人员排查,两人配合默契,确保生产经营有序进行。最紧张时,陈苗连续一周住在办公室。
“怕吗?”深夜值班时唐猛问他。
“怕,但活总要有人干。”陈苗望着厂区星星点点的灯光,“几百号人指着厂子吃饭呢。”
吴董事长会上表扬了他们敢于负责,冲在一线的精神。陈苗只是淡淡说:“分内事。”
一年后,唐猛被任命为党委办公室副主任,主持工作。来年春节后,陈苗却要求回保卫科。
“在总办看不到希望,不如还干老本行。”陈苗说这话时,眼里有唐猛读不懂的忧郁。后来唐猛才明白,那是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带来的失落。
回到保卫科没多久,陈苗办公室再次清空。这次他辞职去了开发区一家服装企业当办公室主任。后来听说他跟朋友合开水洗厂,还邀请唐猛去过一次。生产线轰鸣声中,陈苗指着设备说:“这辈子最后搏一次。”
接下来的日子,企业经营陷入困境,不久被外地企业收购。半年后,唐猛也辞职了,去了县里最大的鞋服企业任总办主任。世界变大,兄弟却远了。
又一年深秋,金融危机席卷全球,陈苗突然来访,说厂子关了,想借点钱去苏南开货车。唐猛注意到他鬓角全白了,握钱的手粗糙开裂。
次年春节前,陈苗来还钱。唐猛刚被辞退,心情低落。陈苗听了拍桌而起:“年前让人走,年还过不过了?”那晚,唐猛妻子炒了几个菜,陈苗自斟自饮,说起在外开车的艰辛:一天开十几个小时,吃不好睡不好,只为多挣点钱。
“播种和收成不在一个季节,”陈苗醉眼朦胧地笑道,“我这辈子是看不到收获的时候了。”
唐猛40岁生日宴上,陈苗来了,围坐一桌把酒言欢,还拍了照片。谁想这竟是最后一面。照片上的陈苗笑着,眼角的皱纹像展开的扇子。
一次深夜,唐猛加班时接到陈苗电话:“在外挣钱辛苦,生活枯燥,每天开车累......”唐猛叮嘱他保重身体。
“知道,等我回来再聚。”
这一等就是13年,原以为只是天各一方,谁知竟是阴阳两隔。
风起了,墓园里的松涛阵阵,唐猛手捧鲜花站在陈苗的墓碑前,眼泪禁不住地流,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轻轻拂去墓碑上的落叶……人生看似简单,却承载了太多的情非得已,惟愿长风捎去对他的哀思,祈祷他在另一个世界安息、快乐。
车缓缓驶离墓园,天下起了雨,还裹挟着风,仿佛天地间演奏着悲壮的交响乐,唐猛轻声自语:“陈苗没有走,他活在所有被他温暖过的生命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