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道

1

黎明时分，我被一阵来自左脚的剧烈疼痛惊醒。彼时，左脚大拇趾已肿的像一颗透明的红萝卜。

天刚放亮，我便拄著拐杖去了医院。内科医生只瞥了一眼说，痛风。

血检出来，完全符合医生的判断。医生说这是“富贵病”，经常肥甘厚味造成的。他告诫我以后不能再胡吃海喝了，尤以动物的内脏、海鲜、奶酪、牛乳、白酒、红酒、啤酒、果汁⋯⋯等等，丝毫不可再沾染半分。总之，以后所有好吃好喝的于我都是违禁品了。

疼痛尚不萦绕于心，余生却要在青菜馒头白开水中度过，我的心情颇为郁闷。

我的视力一向不错，只是最近，每到黄昏便视物模糊。妻子早就劝我看医生，说许多不治之症都是最初以为的小毛病，不重视、拖延，终成不治之症而抱憾终生。

我又挂了眼科专家的号，一位戴深度近视眼镜的专家接待了我。听完我的叙述，专家笃定地说，您患的是夜盲症，属于营养不良性疾病，只是表现在眼睛上罢了。

化验结果显示，我的维生素A、B、D、E等等都严重不达标。

专家给我开了鱼肝油等营养素类的药品。又嘱咐我，药治不如食补，要加强营养，大量摄入动物的蛋白、脂肪，诸如深海鱼类、动物的肝脏及禽蛋、奶制品等等。

2

一年来，颈部皮肤莫名其妙地骚痒，似乎有愈演愈烈之势，我又去了皮肤科。

皮肤科教授听我叙述，又瞅瞅我的脖子，说这是典型的玫瑰糠疹。

皮屑检验结果显示，果然是玫瑰糠疹。

教授说，我们治疗这类疾病是有经验的，前题是您要严格避免日光照射和经常保持颈部皮肤湿润。并认真地向我传授了一套防晒保湿的生活常识。总之，要像俄国作家契柯夫《装在套子里的人》中的别里克夫先生那样，即使天气晴朗的日子，也要穿雨鞋打雨伞，见不得一丝阳光，甚至，任何活动最好在夜间进行。命运似乎决定我的余生要像老鼠一样生活在潮湿而幽暗的洞穴之中。

我总是关节疼痛，一活动，“嘎巴、嘎巴”作响。

到了骨科，一位资深的骨科大夫在我的各个关节处捏一捏，拿一把金属小锤敲一敲，说这种症状对我们来说并不陌生，您患的是严重的骨质疏松症。

不得不佩服，骨扫描结果，完全吻合大夫预判。

大夫颇为严肃而忧虑地说，补钙晒太阳吧，您每日的光照时间绝不应少于十二个小时，否则，胳膊腿脖子都会骨折的，后半生注定要与轮椅为伴。

3

近年来，总是腰酸背痛腿抽筋，我又到了运动康复科。

运动康复科的专家接待了我，她显然是一位狂热的户外运动人士，白大衣下著一身轻薄闪亮的紧身衣裤，像极了一位体操皇后。她一边听我叙说，一边展示她健硕的肱二头肌、股三头肌和昂贵的冰刀鞋。她说您常坐办公室，缺乏运动，属于腰背肌劳损，要多运动，每日最少要走一万步，必要时爬山散打跆拳道也是适宜的，否则您的肌肉会严重萎缩，不仅工作不能完成，而且生活也将不能自理，终将成为社会与家庭的累赘。

专家又不遗余力、一板一眼地辅导我练了一套八段锦和瑜伽，果然我浑身轻松了许多。

离开运动康复科时，我已换上了一件类似道袍的八段锦专业行头，手里还拎着一块价格不菲的瑜伽垫与一袋图文并茂的武术类书籍。

我深为专家科学的理论、精湛的技艺和负责的态度而感动。

我患下肢静脉曲张症多年，又得到了脉管科医师的建议：必须静养，能躺别站，能站别走，能走别跑。总之，卧床是最好的选择。

医师给我做了演示：平躺，高抬下肢，与床面呈四十五度角。说这样的姿式才能更好回流腿部的血液，以减轻症状，延缓病情的发展，否则，下肢的肌肉终将像用久了的破抹布一样，一片一片地腐烂掉。

4

反正来一趟医院不易，到糖尿病科调调我的血糖吧。

我患糖尿病多年，可是最近又总是发生低血糖反应。低血糖让我心悸手抖大汗淋漓，有濒死的感觉。

一位工牌显示为主任医师的大夫经过一番论证，说我的胰岛功能彻底没有了，只能打胰岛素了，以后要绝对拒绝任何甜品，即使馒头大米之类也要适量。

我问低血糖该怎么办呢？他说，糖尿病患者出现低血糖并不罕见，防不胜防，以后可能会更频繁的发生，需要在家中、办公室、乃至口袋里常备高糖类食品，如蛋糕巧克力之类。

5

综上所述，我的心情颇为纠结。

一个人，居然患了这么多种疾病，治疗方案却又如此矛盾而不相融。

内科医生说我营养过剩，眼科医生说我营养不良。皮肤科要我避光，骨科又要我晒太阳。康复科要我运动，脉管科要我静养。糖尿病科既让我拒绝甜品又让我随时准备高糖。

我既恍惚又迷茫，为之奈何？

现代医学日新月异的设备几乎把所有疾病都剖析的清清楚楚了，世人该对大夫的话奉若神明，我也亦然。

我在“世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的理论启发下，采取了灵活变通的办法。

每当厌油腻、喜清淡口味时，我便貌似苦行僧般以青菜粗米为伴。并以此向关心、爱护我的亲人们表达我战胜病魔的决心：我并不是一个虔诚的素食主义者，更不排斥美味佳肴，只是为了根治这该死的痛风顽疾，不得不舍弃口腹之欲罢了，希望未来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幸福地陪伴他们每一天。我得到了亲人们的交口称赞。

每当我无法战胜珍馐美馔的诱惑而狂啖大鱼大肉时，我向周围人倾诉，我并非是一个贪食无度的极端的非动物保护主义者，我患有严重的营养不良性夜盲症，我在与营养不良博弈，以期拥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欣赏晚霞的瑰丽与落日的壮观。我获得了周围人理解的目光。

每当我拒绝家庭聚会，花一个下午的时间，独自躺在沙滩上尽情享受日光浴时，我的内心并不自责。我告诉家人们，我并非无情之人，牺牲与亲人团聚的快乐时光，只是为治疗骨质疏松，不愿余生与轮椅共生。此后，家人们给予了我更多的支持与鼓励。

每当为了逃避虚伪的不必要的寒喧，无论阳光明媚还是细雨霏霏，我都把自己隐藏在一把可以罩住大半个身体的黑色大雨伞下招摇过市。我的行为成了我们这个小镇的一道独特而奇葩风景线。但我并不忌惮路人的侧目，因为我有堂而皇之的理由：医生正告我，“消灭玫瑰糠疹的前提是必须避免阳光的照射和保持颈部皮肤的湿润。”

每当我以爬山、踏青，或者作俯卧撑为理由，正大光明地拒绝家务时，家人们理解我，并夸奖我有一颗坚定不移、不辞辛劳地对抗腰背肌劳损的恒心。

每当不想工作而偷闲，我仰卧在办公室宽大的皮椅上，并把两腿交叉搭在面前的办公桌上时，我在减轻静脉曲张的症状和延缓病情的发展。即使有看我不顺眼的同事，也会原谅我的行为。没有谁会与一个病人斤斤计较，毕竟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片善念的位置。

每当我想吃巧克力、蛋糕时，我会告诫他人和安慰自己，低血糖比高血糖更危险，会死人的。

6

当然，每一位大夫都像那位眼科大夫一样，照例给我开一大包药品，我都照方取药。因为我知道，大夫不易，也要活下去。当然，我一粒也未服，束之高阁，早已落满了灰尘，因为我也要活下去。

在一次健康达人表彰大会上，我有幸位列其中。大会主席特别向与会者表扬了我崇尚现代医学的科学精神，并介绍我如何以小学生的谦虚态度、认真倾听医生的建议、不折不扣地尊重医嘱、英勇顽强地与疾病作斗争的经验，赢得大家热烈的掌声。

我看到与会代表中有许多曾经给我看病的专家学者教授们。一些滥竽充数和游手好闲之徒也混迹其中。

2025.7.2 写于商都七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