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每个人的故乡,有一轮月亮,也有一片难以言表的麦田,见证我们为何奔赴远方,又如何深沉地回望。此篇所述,便是月光下的那段往事。
壹
我不愿忆起那段封存已久的往事,但终究抵不过岁月风尘的吹拂。
我曾与一些貌似满腹经纶的人混迹在一起,游刃有余,乐在其中。最终发现,自己并非天赋异禀,浮浅的高深与精致的虚伪同他们并无二致,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年秋季,我刚从省城盛德师范学堂毕业,便收到了故乡鹅城高级中学的邀请函,聘我任国文教员。在省城已了无牵挂的我,草草收拾了行李,搭一艘老旧的机帆船,溯沱江而上。
沱江两岸的景色在秋风的撩拨下,越来越萧瑟。枫叶已失去火红的热烈,焦黄里透着无奈的枯萎。压低的芦苇不时穿出云雀,它们裹着铅一样的羽毛,与无数的杂草、落叶卷向灰蒙蒙的天空。纷纷扬扬的芦花又似故乡初冬迷离的雪,给人以时空反转的错觉。
立在船头的鱼鹰,睁着机警的眼睛,盯着水面,间或箭一般扎入水里,不久便叼上一条刀鱼之类的肥胖杂鱼,偏头摔向一只肮脏的大桶里,又扇着被江水浸透的翅膀,向主人邀功,主人便顺手丢给它们几条细瘦的小鱼。看着它们不停地劳作和满足的样子,我的心如一片被刈割殆尽的麦田,空落而寂寥。
随着多了起来的靠岸码头,鸡鸭鹅的嘈杂渐增,家乡话也越来越多地充斥着耳膜,我并未生出许多的亲切,反倒多了些生分与疏离。故乡似乎于我只是一个出生地的符号罢了,这也正应了种稻谷的阿财、阿旺的话,“一读书便忘了祖宗,一进学堂就沾了洋骚气,一辈子也洗不脱。”
上岸已是黄昏时分,映入眼帘的故乡还是老样子。狭窄的街巷与一片片零落的房舍,安静地散落在昏暗的斜光里,像涂了老旧的油漆。只有天空中盘旋的鸽群,拖着长长的鸽哨,为这座单调的小城增添了几分活泼的气息。
鹅城高级中学是很欢迎我的,因为我在省城的一些三流报纸上发表过一些豆腐块文章,鹅城的学问家们便认定我是有一点学问的。
记得最早是在省城的一张专刊风花雪月、武侠八卦、奇门遁甲的《曼陀罗》上投中过一首小诗,其实是很偶然的事情。其时,新文化运动蓬勃兴起,胡适之先生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了一首现代白话诗《蝴蝶》,诗曰:“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我看了喜欢,也仿着写了几句,题曰《黄鹂鸟》:“两只黄鹂鸟,栖在枝头上;叽叽喳喳吵,不知吵什么。忽然风吹过,一只穿云天;剩下那一个,孤单无所依”。我胡乱写在一张草稿纸上。同舍甄同学正看《曼陀罗》连载的鸳鸯蝴蝶派作家张恨水的《新斩鬼记》,他是个促狭鬼,按《曼陀罗》的地址,署了我的名字,付一个铜板邮资,把这张草稿寄了出去。
彼时的盛德师范学堂只招收男生,学生们大多脸上长满青春痘,浑身散发着雄性荷尔蒙的气息。如若手上不拿一本张恨水的《金粉世家》或者郁达夫的《沉沦》,是不配新青年这个名号的。大部分同学不仅读,而且热衷写,不仅写,而且天女散花般狂热地投稿。所以,每到放晚学时,校工胡二站在传达室门口,手里攥一大叠信函,大声吆喝,吴升明,《晶报》退稿函一份儿;裘德功,《天韵》退稿函两份儿;王泰惠,《大世界》退稿函四份儿⋯⋯。声音拉的分外悠长,分明含着幸灾乐祸的快意与讥讽。被喊到名字的同学面有羞色,扯了信函塞到书包里。几个相好兴奋起来,嚷嚷“请客喽、请客喽!”大家约定俗成,凡退稿者必请大家的客。若某一天某一位同学投中了,大家是要集资请他吃大餐的,但吃大餐的机会总是寥寥。甄同学本着打牙祭的心理,准备听胡二吆喝:贾博通,《曼陀罗》退稿函一份儿。确实,三天后放晚学,胡二喊:贾博通,《曼陀罗》采稿函一份儿,并拱手曰“恭喜、恭喜!”。胡二是最有眼力劲的,识得退稿函盖深蓝色三角印章,采稿函盖朱红色条形印章。后来,熟了的《曼陀罗》汪主编说,原也不准备刊用,只是当晚排版剩一小块天窗,凌副主编要用广告填一下,恰巧那几天跑外记者约来的广告不是专治梅毒大疮的砒霜膏就是壮阳的金枪不倒丸。汪主编是位有洁癖的正人君子,一向反感一切与生殖器官相关的东西。汪主编说,把麻袋倒倒。一堆废稿从麻袋里倒出,恰好我的稿子灰头土脸,抢眼的很。汪主编拿过来,抖抖土尘,凑灯下瞅瞅,扔凌副主编桌上,说就他了,有点胡适之先生《蝴蝶》的味道。
贰
鹅城高级中学常年笼罩着一层让人捉摸不透的神秘色彩,师生们有诸多怪异的举止。
譬如,每天的黎明或黄昏,在校园的任何一个地方,你会看到,有僧人般打坐的、有哲人一样冥想的,有喃喃自语的、有唱赞美诗的,有对着墙壁唾沫星飞溅练习演讲的,有不分季节往架在小湖边或者古树下的画布上不停涂抹各种颜料,而你根本瞧不出任何具象图案的,有咿咿呀呀男扮女装唱苏三起解的,唱腔说不上婉转悠扬,只是京胡拉得哀怨忧伤如诉如泣,板鼓敲得密不透风,惊的树上的鸟儿噗噗乱飞,只听唱: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服饰更是千奇百怪,有披中世纪欧洲骑士黑色斗篷的,有戴新西兰牧羊人高筒羊皮帽子的,有趿布履而拄司达克文明杖的,有不穿衬衫却在脖子上系碎花蝴蝶结的⋯⋯。
如果你在校园逼仄的小道上偶遇留前清小辫吸鼻烟壶著长袍马褂的老先生,也无须作惊诧状,以为时光倒转。而满嘴之乎者也、不停地鸡啄米般互相作揖者也屡见不鲜。
办公室和教室也随处可见光屁股的大卫、展翅的丘比特、断臂的维纳斯素描或者石膏雕像,孔圣人的神龛也并不被冷落,依然有品种繁多的香供。
这一切似乎证明,鹅城高级中学,是一所中西兼容的开放型学校;也似乎显示,校长蓝一贵先生,是一位具有超前意识的民主主义教育家。
矮胖、留一撇卓别林式小胡子的蓝校长是一位天才演说家,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可能发生一场热烈的无与伦比的演说。就在秋凉的一个早晨,在公厕前的草坪,蓝校长对急着进厕所和从厕所轻松解压出来的师生们做了一场即席演讲。蓝校长说,我要向大家郑重传达一个很好的精神,新文化运动业已席卷全国,各行各业都已深入其中,学校当然是主战场。我们自是不能落后,不仅不能落后,而且要超前,不仅思想要超前,行动上更要超前。首先,我们要领会新文化运动的精髓,这个精髓就是民主与科学。民主就是要自由文明,科学就是要反封建反愚昧。当然,新文化运动的具体内容极其广泛,但贵在纳新与创新,其中汲取西方先进文明是极其重要的一环。譬如,西洋服饰就是文明的标志,我们要大力推进和倡导,鄙人已经置办了两身西装,一身纯白亚麻料,一身海蓝斜纹羊毛呢。蓝校长又深入讲述了普及西装与改造国人陈旧思想的必然联系,痛斥那些看见人家脖子上系条领带就联想到女人的月事布,瞅见女士洁白细嫩的脖子就心猿意马,裤裆顶起小帐篷的荒唐,读《红楼梦》只看到淫与性的无耻等等。蓝校长又比较了外国的雪茄与中国的鼻烟、水烟的优缺点,特别讲了怀表取代日晷的必要性。最后,蓝校长说,学校目前要向京城、省城的学校看齐,他们有的我们也要有,他们没有的我们要创造性地有,故而现今当务之急是要先成立一个书社,又讲了成立书社的深远意义和历史使命等等。
蓝校长的行事风格一贯雷厉风行,利用午饭前的一点时间,招呼大家聚在餐桌旁,说大家给书社起个名儿吧,京城不是有“新语丝书社”、“翰墨书社”,省城不是有“天籁书社”、“大光明书社”嘛。
学究们绞尽脑汁,一位先生看厨师正端上桌一盘热气腾腾的大白馒头,有了灵感,说叫“食为天书社”吧。立刻遭到否决,大家说,学校成立的是书社,又不是开饭店。其他陆续拟出的社名有“大红缨枪书社”、“天地红书社”、“白莲花书社”等等。更离谱的是一位热爱红学的新派学者,说索性叫“红楼秘戏书社”吧。一位穿马褂的正统老学究马上反驳说“红楼秘戏书社”会让人胡思乱想,莫如叫“渔古书社”或者“古礼书社”吧。
蓝校长很不满意,说乱七八糟,不是邪门歪道封建余孽就是宫闱糟粕,这样的社名怎么能体现新文化运动的新气象呢。
蓝校长说你们要循着思想进步、学业日新月异的路子去琢磨,一定会想出一个既响亮又有深远意义的书社名称的。
我见时机成熟,故作淡定地说,蓝校长您这一番话不就已经给书社起了一个好名吗?何必再让大家苦思冥想呢?蓝校长和大家均不解而诧异。
我说蓝校长训话中说要“思想进步、学业日新月异”,书社取其“新月”二字不是正好。
大家一片哗然,掌声喧天,盛赞蓝校长巧夺天工、神来之笔,果然是人中龙凤,个中翘楚。
蓝校长摆摆手说,“哦,我倒没在意,让贾博通老师捕捉到了,大家中意就好,那就叫’新月书社’吧。去财务支几块大洋,题字去省城,求唐驼老先生,唐老先生一笔颜体力能扛鼎,是最拿得出手的。刻字,到文昌阁翰林堂,找徐子谦老爷子。匾额料子选紫檀,再不济也要花梨木。”
不几日,系大红绸花的“新月书社”匾额高悬在了学校藏书楼圆拱门的门楣上。唐驼老先生书碗口大的字,字字饱满,透着正大光明气象。徐子谦老爷子的刀功着实厉害,每个字的牵丝映带都交代的清清楚楚。字口添了红漆,原是老库紫檀、梨花木都不上眼,最后用了光绪年的一块阴沉木,更显庄重而贵气,花费自然远超预算。
蓝校长说书社社址也选了,匾也挂了,该选社长副社长、组阁社员喽。大家一听,一致说蓝校长当然是社长的不二人选啦。蓝校长却说你们谁当都可以,只有我不可以。众人疑惑。蓝校长说我不能插手你们太多的具体事务,会让你们放不开手脚的。譬如,能让汤县长来我们高等中学任校长吗?那只能培养一批官吏,哪能造就出个文人学者。大家恍然大悟,直夸蓝校长是遵循圣人之道的楷模。
戴俄国小说家契诃夫那样无腿夹鼻眼镜的章一余老师兴奋地站到椅子上,振臂高呼蓝校长英明,蓝校长是鹅城文化界的一股清流,鹅城学界有蓝校长领航其幸大者也之哉。
美髯公翦美仁老师深为赞同,说,从物理学角度看,“清流”就是“一股水”,这股水可大可小,大则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小则滋润草木沐浴身心云云。
教授生命学的靳艾金老师,摇晃着光亮、没有一根毛发的大脑袋说,按达尔文老先生《进化论》,人是从猴子进化而来的,但前提是水源必须充足,可见水对繁衍生命的重要性。
国学老师谭家惠先生,平日里不苟言笑,端一张芝麻饼样的大麻子脸,一副正人君子像。此时,激动到不能把持,似乎要把满脸的白麻子抖落一地,即席赋诗一首。诗名《一股水》:
大海啊,大海,我心中蓝色的大海
您是从九天之上落下的一股水呀
您是久旱贵如油的一股水啊
我热爱您呀
您是春天的使者
您是仁爱的象征
您是诗歌的化身
您,还有诗与远方
是我一生的热爱与追求啊!
明眼人一听,诗里嵌了校长蓝一贵的名字,都私下骂,他妈的谭麻子,真矫情!
如此一番言论,显然背离了主题,蓝校长却难得大度地没有干涉阻止,只是微笑地甚至尚带鼓励地说,大家的发言都很中肯,关于水、生命、诗与远方的问题以后作个专题讨论吧。
叁
蓝校长不做社长,像平静的湖面投进一粒石子儿,产生出阵阵涟漪。同仁们交头接耳,每一位先生都传承了鹅城街肆“打嘴恭”的习俗。
这几天一见面,互相拱拱手,“哦,谭先生⋯⋯,今天的天气,真是⋯⋯,哈哈,这样好的天气,是应该酝酿一些好的话题,不是吗?好、好⋯⋯”
“章先生,听说没?黎大总统在天津薨了,南京国民政府给予国葬礼,不知蓝校长受邀没?”
“黎大总统是该享国祚礼,只是蓝校长一走,哈哈,许多事情、许多事情⋯⋯”
这些“打嘴恭”,似乎要将大家关心的问题呼之欲出了,但不事稼穑的靳先生突然皱眉看向遥远的田野,关心起了收成,“哦,今年的庄稼,今年的庄稼⋯⋯。”
如此云云,都知道对方想问什么,但都不先挑起话头,遵循了君子勿论是非,欲讷于言而敏于行的为人总则。
蓝校长并没有参加黎大总统的国葬礼,连汤县长尚不在邀请之列,况蓝校长乎?
我并不觊觎社长这一职位,更不想卷入任何一场争风吃醋的风波,不是我不谋求进步,或者我是一个淡泊名利的人,而是我并不留恋故乡的一切,包括鹅城人都喜欢的卤煮雏鸭清蒸乳猪盐焗毛蛋油炸脆皮鸡小肠等等。
其实,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片想要逃离的“麦田”,而我想逃离的这片“麦田”,却恰恰是大多数人不厌其烦大张旗鼓赞美、颂扬的故乡。其中缘由,并非是故乡的贫穷与凌乱,也不是植根于故乡人骨子里精于算计、对穷人毫不遮掩的鄙视、对权贵赤裸裸的谄媚与巴结,而是在外人眼里,我何尝不也正一天天地和故乡人如出一辙呢,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每于睡梦中被惊醒,如溺水般窒息,逃离故乡成了我无法挣脱的执念。但我依旧坚信并祝福故乡会一天天好起来,有光明的未来。
甄同学从盛德师范学堂一毕业,就做了省府龙督办的快婿,进了省招商局,一路做到协理。甄同学现在每天和洋人、显贵们打交道,阔的很。甄同学说,你不是想过风清云淡的日子吗?在你那个事多眼杂的小城恐怕是很难实现的。你偷懒,会有人打你小报告,你要积极了,又像抢了别人的饭碗。你一无是处,人家瞧不上你,你若事事都走在前面,大家又看你不顺眼,处处孤立你,造你的谣言。
甄同学答应,一有机会就在省城为我谋个位置。他说你来省城,只要听话,一年不点卯也没人管你,薪水一分钱也不少的。所以,我现在过得颇悠闲自在,与世无争,只等着好消息。
当然,我决不敢向任何人露出这个口风,免得贻人口实,落个背信弃义的骂名。
肆
某日,蓝校长召见我。
蓝校长半仰在高靠背椅子上,双脚搭在面前的长条桌子上,抽一枝大雪茄,烟雾缭绕。蓝校长右手大拇指配一枚硕大的翡翠板指,绿汪汪的水头晃的人眼晕;上衣口袋垂一条沉甸甸、闪着纯白暗光的怀表绞丝银链子,手里把玩着一支别克牌金笔。
蓝校长金丝眼镜片后鼓着一双金鱼眼睛,闪烁着狡黠而机警的目光,卓别林式的小胡子被精心打理的像一颗精神饱满的大黑痦子,趴在他的上唇,分外抢眼。见了我,收了双脚,歉意地说,刚去县府见了汤县长,说些闲话,有些累。似乎为刚才不雅的坐姿作解释。
蓝校长说要和我谈谈关于新月书社社长、副社长人选的问题,问我有什么意思。我说我没有什么意思。蓝校长说他们都有意思,为什么你没有什么意思。我知道蓝校长说的他们是指谁,但我不想说出他们是谁,也不想告诉蓝校长我为什么没有什么意思。
我们打了一会儿哑迷,蓝校长说,“基因”太厉害了,谁也干不过“基因”,你们鹅城人就是这个“基因”。
我第一次听说“基因”这个词,是从蓝校长这个外乡人口中。
“你们鹅城人就是这个’基因’”。是褒是贬?我一时很难分清,便顾左右而言他,问,“基因”是舶来品罢?
其实蓝校长何尝不是一样遗传了作为先生“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基因”,滔滔不绝,大讲“基因”、“遗传”的一些新鲜理论,几乎忘了这次谈话的主题。
蓝校长说新月书社社长人选要紧扣一个“新”字,新人新事新风貌,三“新”合一,才会进步,才会提升鹅城的文化新品味,以后要出大作品、好作品、精作品,才能让比邻诸县对我们刮目相看,才能提升鹅城在全省的文化地位,才能和旧思想旧文化旧习俗作一场殊死搏斗,才能真正实现新文化运动的最后胜利⋯⋯。
蓝校长又讲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讲得慷慨激昂唾沫星飞溅,我也情绪高涨热血沸腾起来。我说,蓝校长,您说的对,我不该没什么意思,我现在有意思了。
蓝校长说,有意思才是最好的意思,我们的一切工作不是为了意思意思而意思,而是要把意思意思作为最好的意思去意思。
我俩在“意思意思”中反复“意思”,像拉锯一样吃力。解决完“意思”后,我们相视欢声大笑,笑出眼泪。笑声把窗外树上的一群鸟儿吓得“扑楞、扑楞”飞上天空。
看着蓝校长为公操劳的疲惫面容,我赶忙又为他点燃一枝大雪茄,也深为自己内心隐藏的秘密而羞愧。我说蓝校长您说吧,您让我干啥?您对鹅城的文化教育事业如此殚精竭虑,作为故乡人的我有什么理由不去尽一份责任呢?
蓝校长问,我们说到哪儿了?
我说您在说“要把意思意思作为最好的意思去意思”之前正说新人新事新气象、“三新”合一呢。
蓝校长说,对,正是这个“新”字,让你走进了我的视野,那天我作完指示,小贾老师你一发言,就切中了要害,一下子就让这个难产的书社名称脱颖而出,不易啊,不易,很有洞察力,很有创新,创新才有生命力嘛。我们前几年不是也办过一张小报嘛,叫什么“逐鹿报”,由章一余、翦美仁之流把持,这几年别说逐鹿中原了,连个兔子也没逐到,尽刊些押不了韵的五言七律骚体诗,要不就是打灯迷对对联、不着调的打油诗,搞的乌烟瘴气。我给汤县长送过几期,后来发现都在废纸篓里。其间,还闹了一场笑话。我们的谭家惠老师痴迷对对子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经常在报上出上联,求下联。评出“绝对”者,奖励一些纸墨笔砚之类的小礼品,响应者甚众。一次,谭老师又出了一联:“莲花荷叶藕”,求下联。这联看似简单,对好却难,难就难在“莲花”、“荷叶”、“藕”是同属一个物种的三个部位,下联也要求同一物种的三个部位来对应。几期都没人对得上,就在大家都快要忘记这个事的时候,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某日,汤县长上厕所,顺手扯张报纸蹲厕闲览,没成想恰巧是那张求下联的校报,汤县长一看之下颇为不悦,心想这些先生们拿着国家俸禄,不事国学,尽搞些无聊的事情,顺手在“莲花荷叶藕”下面批了句“鸡巴卵子毛”,又习惯性地签了大名署了日期。其实这事也就过去了,不成想县署办事员按汤县长批示公文的程序直接把这份报纸返还给了谭家惠。谭老师根本没有领会汤县长的意思,一看之下大为惊喜,大喊这是“绝对”啊。消息传遍全校:谭家惠老师的对子被汤县长对上了,不仅对仗工整,而且颇具趣味性,这不仅是谭老师一人的荣耀,更是全校的荣耀,是汤县长对我校办报方向的肯定。《逐鹿报》连夜赶出一期,把这副上下联大红套色放在了第一版正中位置,旁边配发了谭老师撰写的颂扬汤县长支持学校发展关心老师学子成长的长文。天一亮,谭老师率一干人马,抬一坛绍兴老酒,敲锣打鼓放鞭炮,在县府门前大舞麒麟白马舞,以示祝贺和感谢。汤县长一看,黑了脸,大骂胡闹,蠢材。蓝校长说,所以,吐故纳新,推陈出新,你要挑大梁,新月书社社长这把交椅非你莫属。
我吓了一跳。这怎么行呢?我一个刚入职不到一年的国语老师,面前有那么多年资高的前辈?
以我的观察,那些老先生们中的几位,抽袋烟的功夫就能潇洒地创作出一、两首足以传世的绝句律诗,闲聊间就可抑扬顿挫吟千把字的古风。特别是那位前清秀才孔显尊老先生,创作了许多篇名扬四海的不朽骈文。其立意精妙,思想深远,无不寄情于景,胸中块垒尽在山水之间。遣词造句更是对仗工整、俪偶华美、神鬼莫测。诵者音律铿锵,物我两忘,心潮澎湃,呜咽啼泣。世人皆盛赞之,以为韩愈、柳宗元再世。在他们面前,我战战兢兢,自惭形秽。
我说我连做他们学生的资格都不配。
蓝校长抚手大笑曰:大谬,大谬!大谬乎?然也!汝为新人,盖无盘根结错结党营私之弊也,此为一“新”;汝为新学,致力白话文之推广,气象万千,蔚然成风,此为二“新”;新月书社贵在一个“新”字。三“新”合一,是为三“新”(星)高照也,岂不皆大欢喜乎。
哪副社长的人选呢?我问。
副社长就要讲讲平衡喽。蓝校长燃起第三枝大雪茄。
一名从学生中挑一位,能写几笔白话文是自然的。另外一位必然要从那些写八股文的老朽们中选一个,以壮声势,小贾老师你看选哪一个合适?
哪个合适?哪个合适?我的脑子飞快旋转,一张张面色晦暗、干巴精瘦的老夫子们的面孔,像无声电影般闪过。突然,一个脑后拖一条花白细瘦猪尾巴辫子、戴茶色水晶眼镜的干瘪执拗老头定格在了我的脑海。对,就是那位写千把字骈文立马可待的孔显尊老先生。这位闻名学界的古风高手,一向不屑于新派学风,而且对宋元以后的诗词歌赋亦是大加挞伐,唯对晦涩难懂的经史子集视若珍宝。和他的老师辜鸿铭先生一样脾气古怪行为乖张,又好作惊人之语。其实老先生最闻名的还不是他的学问,而是他除正室外还有三房姨太太。进步青年造他的反,斥责他不尊重女性,是男权主义的代表,反被他嘲弄。老先生问:汽车有四个轮子,是不是需要购买四个打气筒灌气呢?答:一个足矣。老先生说这就是一个男人可以娶四房太太的道理。
让孔显尊这样顽固的大学问家,甘居我之下任一个副职,他会看上眼吗?
会的,会的,我早已做了他的功课,他也看过你的教案,说你虽是西学,但还尊孔,“知乎者也哉”用的还算规矩,不像那些个博了些虚名,眼睛便顶在脑门上的不中不西不男不女的鸟人,让他看着心烦。最主要是老先生年前又迎娶了一位年轻太太。
这事大家都知道,传的沸沸扬扬,因为这位太太是窖姐出身,让老先生还颇受了些微词。
可老先生最见不得别人受苦,特别见不得年轻又漂亮的女子们受苦。这也算做了件功德无量的事情罢。
年轻太太不做女红,不读古籍,只喜交际舞、白话诗。总之,凡是老先生喜欢的,她都反对,凡是老先生反对的,她都喜欢,总是纠缠老先生探讨一些西学的东西,让老先生不胜其烦。正好,给老先生挂个副社长的名,补补新学,正是个讨巧太太的好机会。
我于是释然了,觉得一切似乎都在蓝校长的预料和掌控之中,也似乎将来背后总会有一双深沉的金鱼眼睛盯着的感觉。
思绪信马由缰时,突然想起栗先生。栗先生是汤县长的大舅哥,任鹅城高等中学的教务长,但并不靠汤县长吃饭,在学界享有盛誉,是一位资深的学贯中西的老牌教育家,备受师生们爱戴。这样一位身份特殊的先生,以书社这么个鸡肋样的机构,给他个位置,他未必瞧得上眼,绕过他,又似乎少了一份尊重。如同请客吃酒,你请了,他不去,你是尊重他的;你没请,便是你目中无人,彼此的隔阂和猜忌或许就开始了。我一向秉承与人为善的原则,就更不愿得罪栗先生这么一位身份特殊的人物了。
蓝校长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说,在想栗先生了吧?这个好安排,设个名誉社长,读书人都好面子,高高捧起,无事多请示一下就行了,要是遇上他妹夫汤县长可就难办了,汤县长是面子也要的,里子也要的。面子要你大张旗鼓地给,里子要你不露声色地给,如果是一些清汤寡水、虚头巴脑的面子,汤县长是不会给你面子的。这些场面上的讲究,你要仔细琢磨,慢慢领会,将来会派上用场的。
蓝校长又表情严肃地说,不在背后说上司的坏话,这是原则问题,但你我之间不受此限。
蓝校长说,说起来,汤县长终归是位务实、讲究效率的人,虽位高权重,却依然很愿意倾听来自底层的呼声和解决底层的困难。就在你前脚刚刚,汤县长打电话约我去一趟县府。原以为年底有些经费落实了,不成想是我们学校的一位先生,跑关系、告状到县府去了,惹汤县长很不高兴。何等微末小事就跑县长那儿,以为县长连芝麻大酱都会管,以为你给汤县长修个族谱,就成了县长的座上宾?可笑至极啊!汤县长是政治家,政治家是最讲原则的,以无原则的请求 ,干扰一位政治家宝贵的时间而不被呵斥是可能的吗?回答是决无可能。
蓝校长表达完愤怒以后,说,以前汤县长私下曾瞩托我,说这位先生学问倒是有一点,也有些雅趣,虽是标准的一根筋,患有严重的考证癖,但可以给他些机会,让他展示一下特长。其实我一直记在心里的,只是苦于本校建校时间短,没有什么可以让他考证的,这也让他有些等不及了。
前年,我们学校这位先生,本着对历史负责的态度,在汤县长回乡修汤氏宗祠时,执笔修订了汤氏族谱。果然不负期望,考证出“汤之先始于商丘出于帝汤”的史料。使汤县长明白了先祖的出处和族人将来的归宿。
圣名不过尧舜禹汤,汤县长自然高兴了,先祖是商汤,自己自然就是帝王之后了,以帝王之后皇亲贵胄之尊,世人岂有不顶礼膜拜之理乎?君不闻,三国刘备初创帝业时以县尉之微而为世人尊一声刘皇叔,自是正统皇室血脉使然,之后果然一呼百应,成就了蜀汉之霸业。哪汤县长的将来呢?未可知。但肯定的一点是,以汤县长目前的官职是远胜三国刘皇叔当时一个县尉的。这样一想,汤县长备受鼓舞,自然十二分的高兴。
汤县长也是有癖好的,汤县长的癖好是一高兴就赠送礼物,而且往往价值不菲。送了这位先生巴拿马高筒帽子一顶、英国派克金笔一支和一根镶猫眼宝石的金乌木司达克。当然,这位先生以此为荣耀,礼帽金笔文明杖须臾不离身的。
听蓝校长一说,我马上知道这位先生是谁了。这是位在鹅城闻名遐迩极富传奇色彩的人物,有着极其严重、甚至是病态的考证癖。
历史上有考证癖的无计其数,从汉而下的郑玄、裴松之、金圣叹等等,当代更有顾炎武、胡适、陈寅恪等等。他们考证的对象也大都是人类的起源,姓氏的出处,家族的谱系,或某小说的作者、背景等等。金圣叹是《水浒传》的考证癖者,俞伯平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身世的考证癖者⋯⋯。而我们这位先生除囊括了上述所有考证癖者的癖瘾外,尚对女子三寸金莲的形状、色泽、气味,裹脚布的材质、长度、宽度、味道、多久漂洗一次等等甚有研究,甚至跨行业研究了裹尸布在各朝平民、官宦的式制以及露阴癖的心理、生理等等。先生的成果蔚为壮观,自费印了几百本小册子,广送各界人士,一时名声鹊起。甚至有几家缺乏稿源的报纸还连载了他的几篇作品,没成想与他有同样癖瘾者甚众,阅者蜂拥,一时洛阳纸贵。这位先生就是绰号白板三的历史学教员白少三先生。
白少三先生跑汤县长的关系为哪般?我问。
蓝校长说,他原本是找我的,想借新月书社的鲜活劲儿,沾点油水,蹭些光彩。窃自以为以他的名头,书社社长一职非他莫属。其间更有一些起哄者鼓噪他,说省教育署历史教研室正考虑聘他做个挂名的空头顾问,他倒也相信,放话说区区一个鹅城高级中校的书社社长,让他当倒是看得起我们,给了我们天大的面子,聒噪了好长时间。我说书社不是古董店,没有什么让他考证的,他倒识眼色,退而求其次,说弄个副社长当当也行。我说除非你写一篇白话文,看看是否有些新意。他倒也听话,写了一首打油诗,题目是《蓝校长不听话》,诗曰:
鹅城南山有学校
校长就是蓝一贵
装模作样假斯文
其实是杆大烟袋
学校开在土地庙
和尚上香乌鸦叫
这个学校如何好
砸烂泥胎踩一脚
蓝校长说,其中几句上眼就看明白,骂我的。“学校开在土地庙,和尚上香乌鸦叫。”其实这两句倒也没错。我们学校原本就是借金顶寺的佛殿开办的,逐年扩建才有了今天的模样。金顶寺的庙产是国家的,这些和尚们日常做些看护寺院,祀神上香之类的法事,再帮学校干些扫院敲钟守夜的闲杂活计。至于乌鸦,寺院里尽是百年老槐,少得了鸟鸦叫吗。“这个学校如何好,砸烂泥胎踩一脚。”这是要造反的节奏嘛。你看这个白少三先生,历史课没教出个风采,到生出些恶毒的言语。他以为与汤县长有些交情,不把我放在眼里,直接寻到县府告状,却不料汤县长听了他的申诉,一顿喝斥,将他赶出了县府,这反而促成了一件好事。汤县长原不知道学校要办书社,是我原不想打扰他,白少三一闹,反倒让汤县长知道了。汤县长召见我,很高兴,说成立书社符合南京国民政府新文化运动潮流,眼界要放宽,书社不是隶属高等中学一个学校,是全县文化界的书社,在高级中学的基础上,接纳鹅城女子中学的师生参与,这更符合新文化运动的宗旨,倡导男女平等,女性解放,女子要参与文化艺术和社会活动的各个领域。并将书社的活动经费也纳入了县府预算。你看看,该不该谢谢这位白少三先生,书社成立剪彩时一定要请他参加哦。
伍
新月书社成立剪彩仪式如期举行。因参会人员众多,会址选在了县府的大礼堂。蓝校长自然坐主位。主位是一张宽大的太师椅,自然比其他椅子显眼。依次栗先生坐左边,孔先生坐右边。我挨孔先生坐了右末位,孟繁瑾同学以书社副社长的身份挨栗先生坐了左末位。
孟繁瑾同学是鹅城女子中学英文班的学生,其任副社长,传闻是汤县长钦点的。说孟同学是汤县长的远方表亲,又说是汤县长上司的表亲,总之,很神秘的样子。孟繁瑾同学倒是给人一种朝气蓬勃活泼大方的感觉,并非小家碧玉的作派。
汤县长原本是要安排县府的忻秘书来参会祝贺的,但被蓝校长婉拒了,说县府公务繁忙,不忍劳动尊驾云云。汤县长便让忻秘书写一封贺信作罢。但蓝校长私下说,汤县长不是捣乱嘛,让一个秘书来,座次都不好安排。
会议第一项议程,孟繁瑾同学以鹅城的官方囯语宣读了汤县长的贺信,而后蓝校长字正腔圆地渲染了一番会议精神,无非是讲新月书社成立的背景、期望、规划、远景,以及书社肩负着人类进步与历史发展使命的非凡责任等等,赢得台上台下两校师生掌声不断。
仔细观察,教师们都貌似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但窃窃私语有之、心猿意马有之。不排除他们想早早散会、早早赴饭局早早猜拳行酒令,最后组局押牌宝掷骰子推牌九的想法。按贯例,本校部在各类校庆活动、开学典礼放假仪式后都是这样的一套流程。这样的流程,在蓝校长的默许下,大家早已烂熟于心。
蓝校长烟瘾、酒瘾极大,赌瘾也不可小觑,在鹅城,足以独占鳌头。
其实,每逢发放薪水的日子,蓝校长的办公室就开始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最少两桌,或打麻将或推牌九,或掷骰子或押牌宝。云雾缭绕,喧哗热闹。白少三先生的绰号就是从这里得来的。一次,他连续自摸了三张白板,最后输到抵押了汤县长赠他的三件套才脱了身。蓝校长打趣道,以后我们就称白少三先生做白板三先生吧。
只有这样的氛围,才全然消失了等级、尊卑的界限,高度表达了人格之平等精神之自由,连看门房的老光棍卞英也有资格,随便押上几注的。
台下两校的学生们则不然,首次男女同坐一席,自然新鲜而兴奋,有胆大的男生竟悄悄地传起了纸条,心思全不在会议的内容上。但绝对有一小部分先生们是专注并抱以极大热情的,白少三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蓝校长说栗先生要讲讲吗?
栗先生说不讲了、不讲了,讲台和时间留给年轻人,我们这些老朽都是过了产蛋期的老母鸡,别指望能屙出个什么好蛋来。
孔先生却不以为然,皱缩如核桃般的脸露出一抹鄙夷不屑的微笑,说,什么鸡呀蛋呀,君不闻姜子牙年逾古稀仍心怀壮志,辅文王、武王兴周灭商汤。黄忠年七旬、郭子仪年逾八十、司马懿暮年之时⋯⋯,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曹丞相挟天子以令诸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台下学生看台上一个老夫子摇头晃脑,脑后的小辫儿像撒欢小猪腚后的小尾巴儿。引得哄堂大笑。
孔先生才不受这样气氛的影响,慢条斯理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稿纸,清清嗓子,抑扬顿挫地朗读了起来。《贺新月书社立》:
今逢盛世,文运昌隆。新月书社,应运而生。犹如繁星耀于浩宇,似春兰绽于幽谷。维今之辰,新月书社立焉。书香郁郁⋯⋯恭祝新月书社成立大吉,前程似锦,辉煌永继。
这篇抑扬顿挫、铿锵有力、文白相间的贺表让台上台下的听众听的直犯迷糊。因为老先生讲的是闽南官话,大部分人一句也没听明白,但这并不影响大家送上毫不吝啬的热烈掌声。
与孔老先生共事多年,常在一起辩驳三纲五常《论语》《孟子》的栗先生基本听明白了,听到孔先生说出“姜子牙辅文王、武王兴周灭汤”的话很不受用,妹夫汤县长刚刚让白少三考证出“汤之先始于商丘,出于帝汤”,现在这个孔老夫子大谈姜子牙兴周灭汤,分明是有所指,大为生气。说,什么姜子牙,姓姜的有什么好,三国的姜维就是个脑后长反骨的逆贼。汝孔姓祖先孔圣人到是了不得,徒子众,贤人七十二。我也是尊孔的,都是孔门后学,可他老爹孔老头儿就差强人意了,七十有二还和十六岁的小妾乱搞,一树梨花压海棠,其不风流者也哉乎?
蓝校长赶紧打圆场,说长反骨的不是姜维,是魏延。姜维只是穷兵黩武,被卫瓘所杀,剖其腹见其苦胆大如鸡蛋一般云云。又罗列了三国诸将领的生平事迹。又说孔圣人的老爹和小妾是明媒正娶,何况诞生了绝代圣人,充分说明老少配不仅合乎人伦之道,而且宜大力推广之。男女相成,天地相生,天地得交汇之道,故无终竞之限。彭祖八百,娶四十九位妻,七百岁还扮了一回新郎,生了五十个儿女。故性之所至,乃养生之道也,云云。
白少三先生嚷嚷,扯远了,庆祝书社成立,又不是说《三国》讲生殖优势,真是画蛇添足,乱弹琴。
蓝校长面对白少三先生的指责,收了讲《三国》与婚配的兴趣,不悦地说,台下有什么东西乱叫唤,安静!接着中气十足地说,下面请新月书社社长贾博通老师讲话。
听栗先生说三囯的姜维,蓝校长讲魏延等诸将领,我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岀现了《空城计》,此时诸葛亮气定神闲摇着白羽扇唱: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我也曾差人去打听⋯⋯。猛听白少三聒噪,又听蓝校长喊我,一激灵,乱了方寸。我强忍慌乱,向台上台下各位鞠一躬。说,各位先生,兄弟我⋯⋯,马上意识到“兄弟”二字用错了地方。和谁称兄道弟?与蓝校长?栗、孔二先生?似乎身份不够;和台下诸男女同学?我为人师表,传道授业解惑也,长幼尊卑有序焉,怎能?马上改口,鄙人,吾⋯⋯,也不对,有些老气横秋,不符合新文化运动的一个“新”字。再改口,小生?戏子的自称。小子?店小二招呼客人吗?孤家?寡人?皇帝专用,我怎敢僭越。洒家?贫道?江湖气息太浓。妾、婢、奴家⋯⋯,全乱套了,我是堂堂七尺男儿身⋯⋯。
正当我手足无措纠结郁闷之时,感到有一道轻蔑的目光扫过我的面颊,是白少三先生幸灾乐祸的表情。
这当口,孔先生说话了,贾先生,你当然知道用“晚生”或“晚辈后学”等等这些个谦称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但你们新派文人是最懂得“幽默”了,“幽默”这个舶来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林语堂先生传过来的吧?孔先生清清嗓子。这是孔先生要作长篇大论前的一个标志。
“一开场贾先生就能以'自我称谓'的由头来自我'幽默'一番,让老夫深感新文化魅力之所在,贾先生罗列出的这些所谓的'谦称'反映了封建社会糟粕之所在,等级之使然,故,吐故纳新之必然⋯⋯。”孔先生洋洋洒洒讲了半个钟点,最后说,“贾先生深谙此道之所道哉,此之妙处不足于外人道也。”这两句是以京腔唱出来的。
受孔先生赞美言辞的蛊惑,我信心大增,似乎不拿出些惊人的词汇与论调是不足以佐证孔先生对我的溢美之词。
那谈点什么呢?
突然,“哲学”这个颇能唬人的大名头闯入了我的脑海。我知道,哲学是个大口袋,什么人什么东西都可以往里装。
经验告诉我,世上凡是别人不懂,自己也不懂的东西,就可以大谈而特谈。譬如画鬼,谁也不会说你画的不是鬼,因为大家都没见过鬼。既然如此,我壮了胆子,大言不惭、底气十足地说,同仁们,既然倡导中西文化融合、推动新文化运动深入发展,我就谈谈哲学吧:哲学,哲学是古希腊“爱”与“智慧”的象征。唯“爱”与“智慧”才能征服一切。
台下“叽叽喳喳”动静瞬间安静了许多,同学们收起了小动作,做洗耳恭听状。
我受到莫大的鼓舞,云山雾罩地大谈伦理、逻辑、美学、韵律,诗歌,甚至连宗教也谈到了。最后,我大声说,让我们拥抱伟大的哲学吧。让我们死在哲学的怀抱吧。让我们的灵魂与哲学与诗与远方同在,让我们的躯体腐烂而灵魂永恒不朽吧。
我被自己赤祼祼的不知所云的豪言壮语所震惊,又陶醉在台下男女同学们热烈的掌声之中。
突然,我恍惚了,以上这些话是我说的吗?我演绎些“大海啊、春风啊”不外行,喊几句豪迈的口号也行,可“哲学”?这样深奥玄妙的学问,如果面对的只是种稻谷的阿财、旺财之流,他们才不管你胡咧咧什么,最多招来一句鄙夷不屑的反诘,“能顶饭吃吗?”只是,只是⋯⋯,现在台上、台下这些学生,学问家们,或许有懂的或者知道一点的?
今天,忘乎所以,忘了场合,太大意了,但口之所至,也收不住了。如同一位年轻时候风流过的老妪,总把厚厚的粉搽满脸,暗夜里尚可骗得一、二,皎洁的月光下,便被明眼人识破。
想到皎洁的月光,我的眼前闪出一片金黄的麦田。麦田上兰花摇曳、蝴蝶翻飞,一轮银盘样耀眼的明月挂在天空。我的邻居鱼儿,明亮而鲜活,撅着饱满而浑圆的屁股,手持一长柄水舀子,满满舀一勺子粪水,左右用力一挥,清亮而稀薄的粪水在月光的映照下,折射出彩虹般的色彩,两个半圆的扇形恰恰合拢为一个完美而斑斓的圆。受之启发,我又大谈道家儒家墨家对“圆”的禅悟。总之是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吾今下笔,万鬼伏藏。顺应自然,发现规律,认识事物的发展轨迹,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也罢。
我的思绪依然信马由缰,口若悬河。民族的正义感和本国古老文明的优越感,让我无比鄙视那些外国大胡子老头儿们。想起英国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先生说,“对于不可言说的事物,我们必须保持沉默。”现在怎能让我沉默?让这个矮个子维特根斯坦先生见鬼去吧!
我说,外国佬的哲学算什么鸟哲学。我们有老子、庄子、孔子、孟子⋯⋯儒家、道家、墨家、阴阳家、道德家,总之是诸之百家⋯⋯道可道非常道,名之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我又大谈河图洛书,阴阳八卦⋯⋯乾、坤、兑、离、震、坎、巽、艮⋯⋯等等。
我的语言云山雾罩⋯⋯推、拖、挪、腾、闪、离、躲⋯⋯似八段锦又如太极拳,一趟打下来,无比酣畅淋漓。
蓝校长颇惊骇,摸了我的额头,确认我没有发烧打摆子后才放下心来。事后又关切地讯问了我是否有夜游、羊角风,或者所有与神经错乱相关的问题,近亲上下三代是否有癫狂症者。在得到否定的答复后大为兴奋,对栗先生说,人才呀、人才,平时小看了这小子,胡言乱语、胡说八道的我见多了,可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还能做到心不慌脸不红,我也做不到,快和你妹夫汤县长打个平手了,让他做个社长真是屈才了,以后和汤县长说说,是个好苗子,培养培养,将来接我的班绰绰有余。
栗先生也找个机会鼓励我。说,知羞耻是人类文明进步的标志,却是人生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厚脸皮才是真本领,以后要发扬光大之。对这样的肯定,我虽觉得有一丝隐约的怪味,但心里是舒坦的。
孔老先生则说,《圣经》曰,世上原本没有羞耻,只因亚当、夏娃受了蛇的引诱,偷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实,有了智慧便生出了羞耻,知道用树叶遮挡裆部了,但贾老师大抵是不会受蛇诱惑的。乍一听,原以为孔老先生这番话是表扬我,咀嚼许久才明白,孔老先生打心眼里是瞧不起我的,对我是鄙视的,讥诮我哪懂得羞耻,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学问,实乃一个乏善可陈之人。看来,这个长九眼心的干瘪老头儿,不好对付,是个说反话的高手。
章一余老师却对我的讲话大不以为然,哑然失笑,对邻座的女子中学校长姬婉茹女士说,姬校长,你不用惊讶和害怕,公驴发情就是这么个样子,过了发情期就消停了。
会议最后由孟繁瑾同学代表鹅城女子中学讲话。
孟同学强调,女子要自信,女子不是弱者,要作生活的强者,要融入时代的潮流,不但要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也要倾听世界的声音云云。
陆
庆祝会后的饭局在居鸿楼举行。鼓乐声中,汤县长一行莅临饭庄,为这次活动增添了光彩,使热烈的气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
汤县长首先致词,说,兄弟我是热爱教育的,也是热爱文学的,今天没有亲临新月书社成立仪式的会场,实属公务繁冗,难以脱身,但是,我是一直关注、并对一些具体事项过问的。否则,哈哈⋯⋯蓝校长、姬校长是要批评我官僚的。适逢新文化运动的蓬勃兴起,我们鹅城的新月书社应潮流而生,成立的即时,成立的好,为鹅城的文化教育带入了一缕新鲜的空气,让鹅城的文化艺术大放光彩。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女子学校的师生积极地参与了进来,这是一个进步。我是历来主张男女平等的,西洋的男女就是平等的。譬如,西洋的女士是可以和丈夫干仗的,也是可以穿很短的裙子的。当然,我们的一些太太有时是蛮不讲理的,但大多数是夫权主义的受害者,连封建代表的婆婆也作威作福,我的太太就深受其害,甚至连一条短裙子都没有的,噢,当然有旗袍。只是旗袍虽然是国粹,但比起裙子还是差了些意思的。当然,我并非对国粹有意见,不但没有意见,而且对某些国粹还要加大保护力度的,梅兰芳先生就是国粹嘛,听说最近还去了趟美国。梅先生的身段唱腔比女人还有女人味儿。汤县长边说边放了身段,翘了兰花指,唱了一段梅先生的《霸王别姬》:唱虞姬,百转柔肠⋯⋯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看大王,在帐中和衣而睡,我这里出帐外,且散忧愁⋯⋯。
正当大家听的入迷时,汤县长戛然而止,接着说,女子中学学生现在也着裙装,拖地过膝不说,还不是黑色就是蓝色,颇显沉闷无趣。关于裙子颜色与长短的问题,姬校长,我们私下谈一谈吧?
姬校长应声道,早就盼着您光临,您对我们的关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您是古往今来最有魄力、爱心与智慧的父母官,您迷人的魅力永远闪耀在我们心中,您的仁慈必将流芳千古。
汤县长说,兄弟我今天敬各位一杯,祝贺书社的成立,也祝贺各位先生和同学们进步。话音刚落,健美而活泼的孟繁瑾同学快步上前,将一束鲜花和一高脚杯的葡萄酒递到了汤县长的面前。汤县长顺势拍拍孟繁瑾同学妖娆丰腴的腰肢说,年轻人多好,年轻人多好,你们年轻有为,朝气蓬勃,未来无可限量,兄弟我今天宣布,我也加入到你们书社的行列中了,你们欢迎不欢迎啊?
孟繁瑾同学连忙说欢迎、欢迎!在您的带领下,鹅城的文化教育事业一定蓬勃发展,走向辉煌的未来!我也一定向您学习,争做文化界的花木兰。
各酒桌上的人们掌声雷动。
汤县长将一高脚杯葡萄酒一饮而尽,兴奋地对孟繁瑾同学说,那咱们以后就是同学了。
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汤县长又说,你们这些当社长社员的年轻人啊,一定要对我这个老社员严格要求哦。你们是可以常来县府的,你们来县府不是作客的,更不是跑门路告状的,是公务,是来督促我学习的,我随时恭候和欢迎的噢。
汤县长既朴实又天马行空的讲话让酒桌上的师生们无比兴奋与激动,为鹅城能有这样一位亲民而随性的县长而感动不已。
汤县长拱拱手道,各位尽情尽兴,兄弟我告退,先行告退一步了。
汤县长走后,酒场的气氛陡然进入又一个新高潮,大家大口吃肉大杯斟酒。有的猜拳,有的行虎棒鸡虫令,沸反盈天。先生们难得高度一致地将斯文丢到了一边。这样和谐而友好的场景一年也难得见几回。
饭菜是丰盛而美味的,场面是温馨而热烈的。但无论多么周到的安排总也会有些瑕疵,如同一个人的一生,无论多么圆满,总会有些美中不足的地方吧。如果不是发生了几个意外的小插曲,筵席如此隆重而热烈,堪称完美。
期间白少三先生啃一块卤肥鹅翅,撕扯之中弄丢了一颗假牙。深恐卡了气管,慌得大家赶忙帮白少三先生抠喉咙拍胸背,引起一阵小骚动。
章一余老师总想和姬校长套近乎,忙前忙后为姬校长安排座位、布菜添汤,不承想姬校长是教会修女出身,有高度自律性和严重的洁癖,对章一余老师的过度热情很不适应,频频皱眉,但章一余老师狗皮膏药一般贴得姬校长无处躲藏。最后,姬校长忍无可忍,从洋神父的教诲中得了灵感,在一个杂乱喧嚷的空档,大声嚷嚷,章先生,什么?您每天要送我一枝红玫瑰?这也太夸张了吧!章一余老师惊诧莫名,张嘴要辩解什么。姬校长继续拱火道,什么?睡觉?!这也太快了吧!满座皆惊。嚇的章一余老师把无腿夹鼻眼镜掉在地上都不知道,呲溜一下没了影儿,而姬校长则夸张地又喘气又拍胸。
孔老先生餐后就说鸭子有些老,这把年纪啃的有些吃力,校方事先应与后厨沟通一下,多加一把柴火的事情,何况餐后随赠一些小礼品也是应该的。先生在外面吃了酒,带一点小礼品回来,太太往往喜欢,难免后续会有一些热烈而浪漫的故事发生,虽是小事,但细节往往决定成败。当然,事后居鸿楼胡掌柜特意多备了一份礼品,登门向孔先生道了歉。
平心而论,完全没有辜负这桌酒菜的,当数美髯公翦美仁先生了。翦先生是标准的美食家,对川菜、粤菜、苏菜、闽菜、浙菜、湘菜和徽菜都有独特的见解,甚至对云贵川深山里罕见的风味小吃也有所涉猎。譬如,用野猪血作醮料,牛胃里未来得及消化的内容物作涮锅底料,就别有一番风味。并研究了这种吃法的历史由来和其文化背景等等。当然,翦先生现在正着手研究西方餐饮文化,据说这更符合新文化运动的要求。
这样的餐会,靳艾金老师是亢奋且颇具绅士风度的,摇晃着光亮的大脑袋,表达出了很高的养生品味。他说今天的饮品最合适,体现了新文化运动的精髓,不像以往,大碗灌烧刀子,先生们的脸红的都像猴屁股。醉了酒,便群魔乱舞一般,借酒遮脸,乱摸一气。说到这里,偏头对姬校长、孟繁瑾同学说,你看看,忘了女士在场,爆了粗口,说了不该说的话,实在有失风雅,自罚一杯吧,便优雅地干了一大杯张裕红葡萄酒。靳艾金老师又大谈自然界的阴阳平衡、阴阳互补的重要性,并痛斥了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糟粕⋯⋯再大谈这个世界上的骗子有多少,去普济堂诊脉,把年轻太太的喜脉诊成了滑脉,用了六君子丸和杏苏二陈丸,害得太太差点动了胎气等等。
柒
三年后的秋末,甄同学为我在省城的教育总署谋了一份差事,薪水颇丰。
行程紧迫,我没有做太多的告别,但“贾博通将赴省城高就”的谣传像长了翅膀一般。送行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包括翦美仁、章一余、靳艾金之流的先生们,他们无一例外放下曾经傲娇的架子,与我称兄道弟,直言苟富贵勿相忘。
倒是得了消息的孟繁瑾同学,并不像其他人说些言不由衷阿谀奉承的话语,只是请示一些书社的具体工作及将来的人事安排问题。态度极其谦卑诚恳,这在过去是从未有过的。我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任何人,但我相信,真正发自内心祝福我的,应该只有孟繁瑾同学吧。我的离去,使她可以在职务上序贯进步,她应该比我更开心。
我拜访了孔先生、栗先生,二人罕见惊人地一致称赞我为青年才俊,前程远大,未来无可限量。
收拾完行李,匆匆起程前,向蓝校长做一个最后的告别。
蓝校长赋闲在家已一年有余了,据说是因为一些不可描述的原因得罪了汤县长。汤县长让他闭门思过,扬言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等待他悔过自新。
我见到的蓝校长就如患了神经症一般,两眼空洞无神。那撇卓别林式的小胡子已经很久没有打理了,像极了胡乱涂在废纸上的一笔墨汁。他对我的到来一片茫然,更无一言相赠,只喃喃不知所云地说,意思、意思?意思、意思?最后像赶苍蝇一样摆摆手说,后会有期,后会有期。看来蓝校长确如外界传闻那样已无可救药了。
看着蓝府门前随风起舞的枯枝败叶,没了往日的车水马龙,我百感交集。曾经精神抖擞,活力四射的蓝校长,原以为是人生大舞台上长袖善舞的角儿,却终究少了上流社会成功人士应具备的韬略与智慧。忘记了身份的尊卑,扰乱了游戏规则,竟敢挑战上司的权威。其结果,无异于在一头骠悍公牛面前挑逗红布。
汤县长食言了当初对蓝校长的承诺,没有给予他足够的悔过时间。现在校长的位置已易主,坐在校长宝座上的人物竟是谭家惠先生。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白少三先生就曾私下对几个知己说,轮谁也轮不到谭麻子嘛,想他当年对对子闹乌龙,被汤县长大骂蠢材,怎么转眼就成了汤县长的座上宾,搞不懂,真搞不懂,许是汤县长老眼昏花了,搭错了哪根神经,又许是收了他大把银洋吧。
当然,这话毫无悬念地被谭校长听到了,连汤县长也知道了。
这就不难理解,大名鼎鼎的白少三先生,何以莫须有的理由被学校除了名。
没了薪水的白少三先生,做过帐房、教过私塾,甚至在沱江边拉了一段时间的纤。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摆脱不了俗事的纠缠。他索性剃度烫戒疤,做了和尚。白少三先生现在每天和金顶寺的智空老和尚谈论些佛学问题,也和小和尚们厮混在一起,做些放焰口之类的法事,挣一点吃酒的钱。
你一定会惊讶,和尚怎能吃酒?智空老和尚说,我佛慈悲,普渡众生,皈依佛门修的是心,而非形也。
大多时间,敲响大雄宝殿前那口百年大铁钟是白少三先生每天的必修课。
章一余问,坊间传闻,白先生被除名,却是因为偷窥?
白少三先生辩解道,读书人,读书人⋯⋯窥探万物之奥秘,怎能算偷窥,何错之有?
但是任何流言的背后往往隐藏着最真实的成份。但愿白少三先生真的没有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故乡风俗,小孩子看了不干净的东西会害眼疾,严重的会高烧抽风、神魂颠倒说胡话,做母亲的须到奶奶庙摆香供许愿。不消两三日自然会痊愈的。而年纪如白少三先生的大人们看了不干净的,是不是也会害眼疾?故乡人并无统一的说法,但用童子尿治眼疾是共识。
我的故乡人,并不拎得清“偷窥”与“窥探”之区别,把所有上不得台面的好奇行为,贯之以“偷”。凡与“偷”沾边的,必痛恨之,如痛恨臭虫、蚂蝗一样。故而,一碗童子尿,并非所有人都容易得到。
白少三那些旧同事,每当听到敲钟声,便说,白先生真是?什么事不好做,非要?唉、唉,君子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唉唉,⋯⋯可惜了,多好的学问!
今日的白少三先生,让人感到,确实,他的背更驼了,眼镜片更厚了。
卞英对穿一件打了补丁,灰扑扑看不出底色僧衣的白少三说,白先生,你这一辈子尽摆弄古字旧书、酸腐霉烂的东西了,汤县长用你一时,你就以为自己就是个人物了,做人咋能那样膨胀呢。你比不得谭校长,想当年,你以为他真不明白汤县长写“鸡巴卵子毛”在骂他?是他苦于平日里没有巴结的机会,充傻装楞,将错就错,才在县府门前敲锣打鼓放鞭炮、大舞麒麟白马舞,这是借梯子上房哩。一坛老酒能值几个钱?这是块敲门砖,过后指不定有多少孝敬在后面跟着哩,连蓝校长也被他蒙蔽了。只有你这样忘了身份的人才敢收县长的礼哟。
你说汤县长当时黑脸骂人?这其中的奥妙你就更不明白了,你想想,一个人要捞着经常挨省长的骂,那他离县长的位子还远吗?
你听听,这哪像一个看门房的老光棍说的话?!
自此,似乎大彻大悟的白少三先生,除了和智空大和尚交好外,死心塌地,唯卞英马首是瞻。
我向谭校长举荐,希望我走后,由孟繁瑾同学任书社社长。
谭校长拍拍我的肩膀,说,贾先生,您以后在省城高就,就是我的上司了,本不该我说教,但看在一起共事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我进一忠告:凡事不要讲感情,谁讲感情谁吃亏。又说,你希望我的面前,总有一双替汤县长监视我的眼睛吗?你希望我重蹈蓝校长的覆辙吗?
我无言以对。
那当年谁是替汤县长监视蓝校长的眼睛?
谭先生?栗先生?甚至卞英?
我很恍惚。眼前月光倾泻,似水如银。麦田依旧,麦浪起伏,许多叫不出名的鸟禽隐匿其中。
捌
机帆船在沱江宽阔的江面顺流而下,岸上嘈杂的声音渐渐远去,水鸟的声音亦渐渐稀疏,连鱼鹰也打起了瞌睡。黄昏下的故乡,渐渐隐没在浓雾里。
一弯月亮挂在天际,残星疏离,低低的云层向西疾驰,纷繁的思绪亦如电影般滑过我的脑海⋯⋯我曾经挚爱过的、或者永远无法交集的每一个人、亲历的每一件事,包括我自己或需救赎的灵魂。
江上起云雾,故人或离离。楚人多壮士,项羽不读书。
别了,我的故乡。
别了,新月书社。
别了,故乡的那弯月亮和那被收割了一茬又一茬的麦田。
2025.1.30 初稿
2025. 10.21 定稿于商都七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