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相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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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式搪瓷缸里飘出的茶香，氤氲着陕南特有的腊肉香气。窗台上那盆水仙正打着骨朵，岳父倚在藤椅上，手里的《黄帝内经》已翻得起了毛边。这是他入住石泉县民康老年公寓的第七个年头，斑驳的院墙上，爬山虎的嫩芽正攀着春日的暖阳向上生长。
一、山月曾照松涛路
1969年的平河梁林场，松针在寒风中簌簌作响。二十出头的张帮義背着红十字药箱，踩着及膝的积雪往工棚赶。林场卫生室原是伐木工歇脚的窝棚，墙角还堆着锈迹斑斑的油锯。那年月，伤员多是让松枝划破面门的采种工，或是被倒木砸伤的伐木汉。有回护林员老周被熊瞎子抓伤，他硬是嚼碎三七叶敷在伤口上，用烧酒消毒的棉纱裹了三天三夜。
"张大夫！三号工棚又有人打摆子！"林场广播喇叭的电流声里，总裹着这样的急呼。油灯下配药的身影被拉得老长，药杵捣碎草药的声响，和着山涧夜枭的啼鸣，在秦岭腹地的深夜里回荡。那年月没有输液管，他用竹筒制成灌肠器；缺退烧药，就采柴胡、葛根熬汤。林场八百工人，谁没喝过他那口铁锅里熬的祛湿汤？
二、暮色四合炊烟起
2017年谷雨时节，我陪着岳父收拾行囊。木箱底压着泛黄的奖状："防疫先进工作者"的金字已褪成暗红。儿媳摔门而去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燕子，老式座钟的钟摆晃得人心慌。"爸，石泉那边临着汉江，晨练能听见船工号子。"我蹲着捆扎他那些宝贝医书，牛皮纸包着的《赤脚医生手册》边角都磨出了絮。
老年公寓的白玉兰开得正好。岳父摸着401室的门牌，手指在"寿"字窗花上停了半晌。第二天清晨，我在露台找到他时，老人正对着江面打八段锦，晨雾沾湿了藏青布鞋，却掩不住眼里的光。从此每逢周末，我的电动车筐里总装着时鲜瓜果——清明前的香椿芽要裹着鸡蛋煎，霜降后的拐枣酒得温到微烫。
三、隔窗犹递暖心汤
2022年腊月，疫情撕碎了最后一丝年味。老年公寓铁门上的红灯笼孤零零晃着，门卫室的玻璃结满冰花。"爸，羊肉泡馍来了！"我跺着冻僵的脚，看保温桶的热气在铁栅栏上凝成白霜。门内蹒跚的身影让我鼻尖发酸——才半月不见，他竟瘦得中山装空荡荡的，唯有胸前那枚"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还闪着微光。
"不...不苦..."老人隔着玻璃比划吃饭动作，浑浊的泪滴在N95口罩上洇开深色痕迹。我摸出兜里新买的收音机，贴着门缝演示调频旋钮："这是您爱的秦腔《三滴血》，这是《新闻联播》..."解封那天，我给他染发时发现，鬓角新生出的白发倔强地支棱着，像极了石缝里钻出的二月兰。
四、满院芳菲映晚霞
如今公寓后院的"百草园"已成景观。岳父的布鞋总沾着新泥，白大褂口袋里揣着自制的驱蚊香囊。春分栽芍药，霜降收决明，他带着老伙计们把中药圃打理得生机勃勃。前日去探望，正撞见他在教九旬的刘奶奶认草药："这是鱼腥草，治咳嗽要配枇杷叶..."斜阳穿过忍冬藤，在他肩头洒下碎金。
暮色渐浓时，活动室总会响起竹笛声。《东方红》的旋律缠绕着《茉莉花》的调子，混着象棋落子的脆响。窗台上，他手植的香水百合又结新蕾，而江畔的桃花，已染红了半坡春水。
前日整理旧物，发现岳父的药箱底层压着张泛黄处方笺，背面用毛笔工整写着："庚子年冬月，女婿送羊汤驱寒，吾心甚暖。"墨迹渗过纸背，恰似那些不曾言说的牵念。原来孝心从不需要宏大叙事，不过是寒冬里的一碗热汤，静夜里的一段笛音，还有铁栅栏内外，始终温热的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