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大山深处的云雾山镇的第一缕光还未穿透云层,云阳村卫生室已亮起昏黄的灯。陈维华医生已经将中药柜的抽屉一个个拉开,当归、黄芪、柴胡的气息在潮湿的空气中交织,混着铁皮药箱里酒精棉的凛冽。摩托车后座上捆着的出诊箱里,血压计、听诊器与针灸包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这是云阳村延续了32年的晨曲。
1991年,19岁的陈维华从卫校毕业。当同学们纷纷挤向县城医院时,他背着印有红十字的药箱,沿着三十二道弯的盘山公路,走回了海拔1200米的云阳村。父亲在临终病榻上的咳嗽声,和乡亲们翻山越岭求医时磨破的布鞋底,像两味苦涩的药引,熬成了他人生最重要的决定。
村卫生室原是生产队的保管室。陈维华记得第一场冬雨,雨水顺着屋顶的缝隙流进搪瓷盆,叮咚声伴着风湿病老人痛苦的呻吟。他用晒干的艾草扎成扫把,在泥墙上写下"悬壶济世"四个字,墨迹未干就被山雾洇湿,晕染成一道永恒的誓言。
"陈医生来啦!"每当摩托车的轰鸣碾过青石板,这样的呼喊就会在层层叠叠的梯田间荡开。药箱把手上的皮革被磨出深褐色的包浆,记录着每年两万公里的出诊里程——相当于绕行赤道半圈的距离。储成琴家的木门槛被他的布鞋底磨出凹痕,徐婆婆窗台上的脉枕浸透了老人枯瘦手腕的温度,雨季塌方的山道上,还留着去年除夕夜他扛着输液架滑倒时,指甲在岩石上抠出的白痕。
2019年深秋,储成琴搀着奶奶挪到卫生室时,老人灰白的嘴唇让陈维华心头一紧。冠心病引发的心力衰竭,脉搏在指尖游走如将断的蛛丝。"莫去县医院折腾了。"老人攥着他的白大褂下摆,褶皱里还沾着前日接生时留下的血迹。陈维华在《金匮要略》的书页间夹进枫叶书签,配出党参、丹参、三七的方子。从此每隔三日,他的摩托车都要在碎石路上颠簸四十分钟,直到老人能倚着门框喝下新熬的小米粥。
2020年疫情防控最吃紧时,卫生室的电话成了"生命热线"。腊月二十八,在外务工的村民如候鸟归巢,也带来了奥密克戎毒株。陈维华把中药柜改造成临时药房,防风、金银花、板蓝根的味道昼夜不散。有天深夜,他顶着冰雨给发热的孕妇送药,手电筒的光束里,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与摩托车尾气缠绕着升向星空。那次他摔断了尾椎骨,却把装着退烧药的塑料袋护在怀里,像护着初生婴儿。
2023年清明,陈维华在出诊路上栽了第三十二棵杉树。树苗用红布条系着,每一条都写着村民的名字:王有福的高血压,李秀兰的类风湿,赵小满的先天性哮喘......这些树沿着山道生长,根系在地下交织成网,比任何CT影像都更清晰地记录着村庄的脉动。
除夕夜的急诊铃响起时,他正在给老母亲煎止咳的川贝枇杷膏。摩托车灯刺破浓雾,后视镜里,自家屋檐下的红灯笼渐小如血色的星。七十岁的徐婆婆急性胆囊炎发作,他跪在堂屋的竹席上行针,艾灸的轻烟与供桌上的线香缠绕,恍惚间仿佛看见三十二年前那个在手忙脚乱的少年。
晨光初露时,陈维华站在云阳村最高处的九台山上。脚下三十七个自然村落星罗棋布,药箱里装着昨夜剩下的半块压缩饼干。他的白大褂下摆沾着泥浆、药渍和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在山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永不降下的旗。山道转弯处,又有摩托车的轰鸣由远及近。这声音惊起了竹林间的白鹭,却让田间劳作的人们直起腰来,露出安心的笑容——他们知道,那盏在七弯八拐处明明灭灭的车灯,比任何星辰都更懂得守望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