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相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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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流水，裹挟着岁月的尘埃匆匆向前，却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轻轻冲开记忆的闸门。巷口老墙上的青苔爬了又退，檐角那串铜铃却依旧在风中轻轻摇曳，清脆的声响穿过重重时光，像一把精巧的钥匙，悄然打开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让我想起老家院前那棵桂花树。
它像一位沉默而忠诚的卫士，从祖辈记事时起，便日夜守候在老屋身旁。树干粗壮得需两人合抱，树皮是深褐色的，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纹路，那是岁月刻下的痕迹。枝桠向四周肆意伸展，枝繁叶茂，绿意如盖，在院子里铺开一大片浓荫。夏日里，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洒下细碎的光斑，老人们搬来竹椅坐在树下，摇着蒲扇拉家常；妇人端着木盆在井边洗衣，水声与笑语交织；我们这些孩子则围着树追逐打闹，偶尔停下来听老人们讲过去的故事。也因它的存在，这座略显陈旧的故园，才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生机与韵味。
每年八月，金风送爽，暑气渐消，仿佛整个季节都在为桂花树搭起专属的舞台。秋风一吹，沉睡了一年的桂花便缓缓苏醒。起初，只是枝桠间冒出星星点点的嫩黄，像撒在绿毯上的碎金；没过几日，便连成串、聚成簇，渐渐缀满枝头。那花瓣小巧玲珑，细腻娇嫩，摸上去光滑柔软，在日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远远望去，整棵树像笼罩着一团金色的云，又像是无数星星聚在一起，于碧空下静静发光，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而最叫人难忘的，是它的香。那香气不似玫瑰浓烈，也不似茉莉甜腻，而是带着一种独特的清冽与温润。它不疾不徐，从枝头缓缓渗出，幽远却清晰，如丝如缕地渗入空气里，飘出院墙，漫过巷口，甚至能飘到村口的老槐树下。路过的行人无不驻足，仰首四处寻觅香气的来源，待看到那满树金黄时，脸上便浮起惊喜与陶醉的笑容。这香，成了八月最准时的信使，年复一年，如期而至，提醒着人们收获的季节到了，也唤醒了游子心底的乡愁。
老家那棵桂花树，算起来已有几百年的树龄。不知是岁月的侵蚀，还是当年栽种时的巧合，树干歪歪扭扭地朝院角的石坎方向伸展，树冠虽不规整，却在门前的行人道上方筛下斑驳的光影。尤其是清晨或傍晚，阳光斜照，光影在地上缓缓移动，如梦似幻。树底下，依稀还停留着祖辈留下的烟火气——离树干不过五十米的距离，隔开的是两处早已废弃的灶台，灶台上还留着黑色的烟渍；几段断墙立在一旁，墙缝里长出了野草；老条石与青砖铺就的地面，被岁月磨得光滑发亮。一口四方天井嵌在院子中央，雨水落下时，叮咚作响；旁边的石磨早已不再转动，却像沉默的讲述者，把当年磨面、磨豆浆的故事娓娓道来。地上深深浅浅的印记，有的是毛驴走过留下的蹄印，有的是旧时独轮车碾过的车痕，每一道痕迹都藏着过往的时光，让这座园子透出厚重的历史感。
对我们这些在院子里长大的孩子来说，攀爬桂花树，是童年最了不起的冒险。树干和经常被踩踏的枝丫，被无数双小手和小脚丫磨得发亮，仿佛也在静静等待我们的到来。大一点的孩子身手敏捷，像猴子般一跃而上，坐在粗壮的枝桠上，摘下桂花往嘴里塞，或是朝树下的我们扔花瓣；小一点的则在底下既担心又羡慕地仰望，叽叽喳喳地喊着“带我上去”。终于有一天，我也鼓起勇气，学着大孩子的样子，手脚并用向上爬。粗糙的树皮硌得手心生疼，不一会儿就磨出了细小的口子，可那份即将爬上去的兴奋，丝毫没有被压制。爬到一半时，偶尔失手往下滑，摔在树下松软的泥土上，沾一身草屑和泥土，爬起来拍了拍，眼里还是闪着光，继续往上爬。大人们的呵斥声常伴着桂花香飘过来，“小心摔着”“快下来”，可语气里满是宠溺，从未真正阻止过我们的“冒险”。有时，我们也会捧着课本坐在树下读书，朗朗的书声与树叶沙沙的声响相互应和，像一曲天然的歌谣，在院子里久久回荡。
桂花盛开时，满树金黄，香飘四野，吸引了不少邻村的人前来观赏。可不过几日，树枝便被人折得七零八落。我们这些孩子看了，总会攥着被撇断的花枝，涨红了脸，稚气地与折枝人争辩：“这是我家的树，不准摘！”可争辩过后，也只能看着那些花枝被带走。花落之后，树上只留下我们攀爬的痕迹，还有被折枝后留下的断口，这些痕迹成了我们与老屋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花开的季节里，我们在树下奔跑、做游戏，玩“老鹰捉小鸡”时，树下的浓荫成了最好的掩护；有时朝着天空大喊，仿佛那样就能把心底的心愿送进云里，让月亮和星星听见。玩累了，就躺在树下的条石上睡着，桂花的香气轻轻萦绕在鼻尖，托起一个个澄澈又香甜的梦。到了隆冬时节，寒风呼啸，院子里的其他树木早已叶落枝枯，唯有这棵桂花树依旧保持着青绿，叶片在寒风中微微颤动，却始终不曾凋零，它用自己的姿态，教我们懂得什么是生命的韧性。
后来，随着我们渐渐长大，一个一个离开了老家。有的为了寻找更好的就业机会，去了大城市打拼；有的为了读书，去了更远的地方求学。慢慢地，大家都在城里安了家，买了房，只有逢年过节时，才会回到老家团聚。老屋渐渐空了，门窗上落满了灰尘，院子里的杂草越长越高，只有那棵老桂花树还在原地，守着四季轮回，沐历风霜雨雪。它依旧在每年八月，准时开花，准时飘香，从未缺席。
如今我在城里定居多年，城市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街道上车水马龙，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每至秋深，城里的公园里、街道旁，偶尔也会飘来一缕熟悉的桂花香。每当这时，我总会蓦地驻足，闭上眼睛，任由那香气包裹着自己。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院子，看见一群孩子正围着桂花树追逐打闹，有的在树下爬，有的在树上笑，清脆的笑声穿透岁月，明亮如初。
我忽然明白，有些东西，一旦在心底种下，便再也不曾离开。就像那棵老桂花树，它不仅长在老家的院子里，更早已在我心里扎下了永远的根。它承载着我的童年，我的乡愁，还有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无论我走多远，无论过多少年，只要闻到那缕桂花香，我就知道，我的故乡，一直在那里，从未远去。而那份对故乡的眷恋，也会像桂花的香气一样，在心底萦绕，一生不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