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城石泉的晨雾里出发,沿汉江顺流而下二十公里,一颗镶嵌在秦巴山水间的明珠——后柳古镇,便在烟波浩渺处缓缓铺展。“八里沙坝七里扁,过河便是油房坎”,古老的民谣还在江畔回荡,桐油的醇香似乎还在岁月里弥漫,“油坊坎”的旧名,是古镇留给时光的第一枚印记。
古镇三面被汉江温柔环抱,若站在高处俯瞰,青瓦错落如棋局,炊烟袅袅似游丝,鸡鸣狗吠在湿润的空气里碎成珠玉,一帧帧都是江南水乡的婉约,却又带着秦地山水的硬朗。沿着汉江岸边踱步,垂柳如绿纱轻拂江面,烟波在微风里漾开层层涟漪,远山、近水、古镇、长柳,泼墨成一幅不用勾勒便已入画的水墨长卷,任谁见了,都要疑心是哪位丹青圣手将天地灵气凝于此处。
在镇子东头的码头,现代楼房的鳞次栉比中,几间土墙青瓦的民居如时光的琥珀,将一段古老的故事封存其中。最神奇的是那棵皂角树,竟从一间土屋的胸膛里、破屋而出,枝繁叶茂如撑开的巨伞,将半个码头的光阴都笼在浓荫之下。树干粗壮得惊心动魄,需四五人伸手相握才能环住,镇子的人都唤它“屋包树”,三个字,便道尽了树与屋缠绵千年的奇缘。
这土屋看着简陋,却因有古树的庇护,成了天然的“寒暑阁”。盛夏时,树影筛下的光斑在土墙上跳跃,屋内便有了穿堂的清风;隆冬时,厚实的土墙与浓密的树冠联手,将寒气隔绝在外,屋里总存着一丝暖。没人说得清这树是在哪朝哪代,就这般执拗地长进了屋里,像是要在砖瓦土木间,硬生生开出一段生命的传奇。
屋子的主人是郭老师,是孩子们童年记忆里的“故事篓子”。小时候,总爱和伙伴们挤在古树的浓荫下,听郭老师讲古镇的往昔、汉江的波澜。那时的皂角树,是孩子们的“露天课堂”,郭老师的声音和着蝉鸣,在树叶间悠悠荡荡。如今郭老师已作古,九十多岁的师母守着老屋,守着古树,把日子过成了一本被岁月摩挲得温润的线装书。而这棵“屋包树”,也从一方乡野的奇景,成了后柳水乡的文化地标,天南海北的游客慕名而来,在树下驻足、惊叹、留影,让古树的故事,随着快门声传向了更远的地方。
后柳镇的过往,曾是汉江航运的一段繁华注脚。在陆路未通的年代,汉江是秦楚通衢的黄金水道,后柳作为中上游的枢纽,成了舟楫往来的“水上门户”。往上,商船载着秦地的桐油、生漆土特产驶向汉中;往下,又将川地的茶叶、食盐、布匹、百货等带回古镇。那时的码头,每日停泊着数十艘商船,船工号子此起彼伏,商贾云集如过江之鲫,一片“舟船塞港,樯桅如林”的盛景,把后柳的名字,写进了汉江航运的史诗里。
时光流转,陆运的崛起让水运的喧嚣归于沉寂,商贾的足迹被车轮碾过,当年的繁华如汉江的浪花,转瞬即逝。但青山未改,绿水长流,竹林依旧在岸边长势喜人,垂柳仍在江畔依依弄姿。这片土地将过往的喧嚣沉淀,酿成了青山绿水的静谧之美,吸引着无数游客寻幽探胜。改革开放的春风拂过汉江,后柳镇也完成了从交通驿站到旅游胜地的转行,“后柳水乡”的新名片,让古镇在新时代里焕发了勃勃生机。而那棵屋包树,也在这时代的浪潮里,重新被世人瞩目,它见证了后柳古渡的沧桑变迁,见证了古镇在改革开放中翻天覆地的蜕变,更见证了后柳人在党的好政策指引下,把日子过得如枝头新叶般蒸蒸日上。
屋包树旁,一条青石板小路悠长而狭窄,像一条时光的藤蔓,曲曲折折地穿镇而上,串起了一条古色古香的小街。街的两侧,明清风格的建筑错落有致,屋顶上长满了苔藓与杂草,那是岁月留下的绿痕,无声地诉说着古镇的悠久。推开一扇雕花木门,或许还能撞见一院的繁花,或是一墙的爬山虎,每一处细节,都在彰显着后柳古镇的历史。
石泉县作为陕西旅游名城,胜景无数:燕翔洞的喀斯特奇观鬼斧神工,中坝大峡谷的丹霞地貌雄奇壮美,七十二作坊小镇的民俗风情鲜活有趣,鬼谷岭山庄的仙气云雾缥缈如梦,还有那保存完好的千年古城墙,每一块砖石都在低语着往昔的峥嵘……可在我心中,这些景致再美,也抵不过后柳水乡的一缕炊烟、一湾碧水、一树浓荫。我生在这儿,童年与少年的欢笑都洒在了这片土地上,这里的山,是我灵魂的脊梁;这里的水,是我生命的血脉。后柳,是我无论走多远,都割舍不掉的“根”。
“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离家多年,我常常在梦里回到那曲折的古街,回到屋包树下听郭老师讲故事的午后,回到汉江岸边追逐浪花的童年。古街依旧在,屋包树长青,它们在岁月的长河里,守着古镇的魂,也守着游子的乡愁。我爱我的家乡,爱它的古朴与新生,爱它的宁静与繁华,更爱它在时代的洪流里,始终如屋包树一般,把根深深扎进土地,然后向着天空,长出蓬勃的希望。这份爱,是骄傲,是自豪,更是一份沉甸甸的牵挂,随着汉江的水,流在我的血脉里,直到永远。
今年夏季的狂风,折断了屋包树的几根枝干,它不再如往昔那般枝繁叶茂、浓荫蔽日。可当人们站在树下,望着那些残留的枝桠与依旧粗壮的树干,心中的它依旧伟岸如昔。这多像后柳古镇的岁月啊。它经历过航运的繁华,也沉寂过陆路的喧嚣;它在时代的风里蜕变,也在岁月的雨中留存。屋包树的断枝,是时光刻下的痕迹,却不是生命的终结。就像古镇的故事,即便有些章节被风雨磨损,那份植根于土地的坚韧,那份承载着乡愁的重量,从未改变。
屋包树断了枝干,却断不了它与泥土的羁绊,断不了它在人们心中的图腾意义。它如同后柳人的精神底色,纵然历经风雨,那份对故土的眷恋、对生活的热忱,始终如树的根系,深扎在这片山水之间。或许,真正的伟岸从不是永不受伤,而是受伤后依旧挺立的姿态。屋包树如此,后柳古镇如此,我们对故乡的情感亦是如此。它可以有沧桑的痕迹,可以有岁月的伤痕,但那份刻进灵魂的牵挂与骄傲,永远长青,如同屋包树的根,在汉江的涛声与古镇的炊烟里,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