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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相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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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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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登山记

童年记忆里,云雾山是镌刻在时光里的坐标。每年初秋,总要跟着长辈们沿石阶攀援而上,待站在山巅那片开阔地向南眺望,凤凰山便如一幅淡墨长卷,横亘在池河与汉阴的交界处。那列黛色山峰一字排开,唯有中段主峰兀自突起,像一柄插入云霄的剑,又似一位静坐的老者,藏着说不尽的故事。

“那是铁瓦殿。”爷爷的声音混着山风传来,他枯瘦的手指指向那处突起,“比咱们脚下的云雾山还高三十丈,顶上的庙全盖着铁瓦,每片长二尺五寸,宽五寸,风吹雨打都不怕,是千年的古迹哩。”他还说,清朝宣统年间,云雾山上重修庙宇,所用的铁瓦都是从凤凰山铁瓦殿运过来的——几百年前的山民,是如何将沉重的铁瓦翻山越岭运来?那座覆着“铁衣”的山巅,究竟藏着怎样的景象?这些疑问像颗种子,落在我心底,随着年岁疯长。

从上学到工作,凡遇见池河镇或汉阴县的人,我总要问起铁瓦殿:“山上的庙还在吗?铁瓦还完整吗?如今能上去吗?”有人说“早就荒了,路都没了”,也有人说“逢年过节还有山民去烧香”,说法不一,却让那份向往愈发浓烈。直到今年中秋,三位挚友忽然发来消息:“要不要去登铁瓦殿?了却你这桩心事。”我几乎是立刻应下——半生惦念,终于要迎来赴约的时刻。

出发那日清晨,天阴得像浸了水的墨纸,天气预报说午后有阵雨。我们七人聚在县城车站,望着窗外飘飞的雨丝,有人犹豫:“要不改期?”向导却摆摆手:“山里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带上伞,走吧。”于是拎着干粮、揣着雨具,乘车往池河镇去。

到了镇上,向导找来了一辆当地的越野车,司机是个皮肤黝黑的汉子,笑着说:“去五爱村的路不好走,你们坐稳喽。”车子拐进山间公路,我才懂“不好走”的含义——六公里硬化路窄得仅容一车通过,外侧便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车轮碾过路面的裂缝时,车身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同行的姑娘紧紧攥着扶手,脸色发白。我望着窗外掠过的竹林与溪流,忽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运铁瓦”,不禁暗自感叹:当年没有公路,山民们怕是要踩着羊肠小道,一步步将铁瓦扛上山吧?

硬化路的尽头,是四公里新修的土路,越野车再也无法前行。我们弃车徒步,刚踏上土路,便见路边立着几座土木瓦房——墙皮早已斑驳,瓦片残缺不全,院子里的荒草长到半人高,门框上的春联褪成了淡粉色,依稀能辨出“平安”二字。“这些房子的主人都搬到村委会旁边了,”向导指着远处山腰的聚居区,“山里条件苦,年轻人都往外走,只剩老一辈偶尔回来看看庄稼。”

土路蜿蜒向上,穿过几片稻田与玉米地。金黄的稻穗压弯了秆子,风一吹便翻起层层波浪;玉米棒子裹着翠绿的外衣,露出半截金黄的穗子,像缀在枝头的灯笼。虽不见农人身影,但田垄齐整、作物丰茂,显然有人精心照料。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山谷里升起几缕炊烟,走近了才看清,是三户人家散落在山腰——晨炊刚从瓦缝里钻出来,便被山雾缠上,一缕缕、一丝丝,分不清哪是烟,哪是雾,只觉得整个山谷都浸在朦胧的暖意里。

我们走向最后一户人家问路,刚到院门口,一只黄狗便扑到栅栏边狂吠,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大黄,别叫!”屋里传来妇人的声音,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妇女端着粗瓷饭碗走出,碗里是玉米糊拌着咸菜。她见了我们,先是一愣,随即热情地招呼:“是来爬山的?快进屋歇歇!”得知我们要登铁瓦殿,她急得直摆手:“可不敢去!从这儿上去还有三十多里山路,山下这小雨,到了山上就是瓢泼大雨,你们这点装备,走不了半截就得回头!”

我心里犯了嘀咕:三十多里?怕不是山民估算错了里程?再说我们带着雨伞,就算下雨也能应付。同伴们也觉得“不至于”,谢过妇人后,便循着她指的方向,踏上了山间羊肠小道。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们,终究是低估了大山的威严。

初时山路尚缓,两旁野草齐膝,需侧身才能勉强通过。我们说说笑笑,有人哼起了老歌,有人对着山间野果拍照,倒也轻松。可一个时辰后,山路陡得像要竖起来,脚下的碎石打滑,只能攥着路边的野草往上攀。忽然,前方竹林成片出现——不是平日里见的细竹,而是酒杯粗的木竹,修长的竹身层层叠叠,直插云霄,翠绿的竹叶密得遮住了天,阳光透过叶缝洒下,在地上织成斑驳的光影。

“这竹林里会不会有熊猫?”我忽然问向导。他蹲下身,拨弄着竹下的泥土,笑着说:“以前听老一辈说有过,现在怕是见不着喽,这儿离保护区还远着呢。”话音刚落,一阵冷风卷过,雨点“啪嗒啪嗒”砸在竹叶上,起初是零星几点,转瞬便成了倾盆大雨。

雾气像潮水般从山顶涌下来,先是漫过竹梢,再是裹住竹身,最后将我们完全吞没——能见度只剩三四米,眼前的竹影变得模糊,耳边只有雨声、风声与竹叶的摩擦声。山路瞬间变成了泥泞的小溪,泥浆顺着石阶往下淌,每走一步都要打滑。雨伞根本挡不住斜飘的雨,肩膀、后背很快湿透,裤腿溅满了泥浆,冰冷的雨水顺着衣领往下流,冻得人牙齿打颤。

“要不回去吧?”我喘着粗气,扶着竹子停下脚步。身边的同伴却摇摇头:“都走到这儿了,再坚持坚持。”是啊,半生的向往,怎能因为一场雨就放弃?我咬咬牙,跟着队伍继续往上攀——累了就靠在竹干上歇片刻,汗水混着雨水往下流;饿了就掏出揣在怀里的干粮,咬一口硬邦邦的饼子,再灌几口凉水;脚底磨起了水泡,便把袜子往上提一提,权当没知觉。

在竹林中穿梭了近两个时辰,终于望见前方出现灌木丛。走出竹林的那一刻,众人都松了口气——灌木丛虽密,却比竹林开阔些,更惊喜的是,枝桠间挂着不少野果:八月瓜裂着口子,露出乳白色的果肉;野山梨青中带黄,透着清甜;山香蕉像小灯笼似的挂着,引得大家纷纷伸手去摘。尝一口八月瓜,清甜的汁水在舌尖散开,一路的疲惫仿佛被瞬间驱散。

只是浓雾依旧未散,向导也没了方向。“我上一次来还是二十多年前,”他挠着头,望着前方的岔路,“那会儿路比现在好走,也没这么多草。”我们只能凭着感觉,选了那条看起来更宽些的路。地上的蘑菇在雨中冒头,白色的菌盖沾着水珠;藤蔓从高高的树冠上垂下来,像绿色的帘子;山中没有松柏,只有杂木肆意生长——有的树干扭曲着,像老人佝偻的脊背;有的几棵长在一起,树冠相拥,似在互相取暖;还有的树皮层层剥落,像千层纸,风一吹便轻轻晃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雨还在下,却没了起初的狂躁,变得绵密而悠长。山间静得出奇,听不到鸟鸣,听不到虫叫,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呼吸声与雨声交织。站在岔路口回望,来时的路早已被雾气遮住,往前看,山路蜿蜒着钻进雾里,仿佛没有尽头。在这茫茫大山中,我们七个人渺小得像几粒尘埃,却又因为彼此的陪伴,多了几分底气。

又走了一个时辰,有人掏出手机,屏幕上却只有“无服务”三个字。好不容易连上山间微弱的信号,高德地图显示,距铁瓦殿的垂直距离还有1.6公里。“垂直距离1.6公里,实际路程怕是得有三四里。”向导估算着,“再加把劲,天黑前肯定能到。”

山路绕着山头盘旋,一会儿向左拐,一会儿向右绕,仿佛永远走不完。我们索性放开嗓子,对着山谷吼起了歌——没有调子,没有歌词,只是单纯的呐喊,回声在山谷中荡开,与雨声交织在一起,竟生出几分豪情。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然出现一片石墙,在雾中若隐若现。“到了!是铁瓦殿!”向导的声音带着激动,众人顿时来了力气,加快脚步冲了过去。

站在铁瓦殿门前,才真正体会到“八面来风”的含义——风卷着雾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又匆匆散去,脸上、衣服上、头发上都沾满了水珠,近看同伴,个个像从雾里走出来的人,轮廓模糊不清。这座庙宇全用石头砌成,巨大的条石拼接成寺门,历经风雨侵蚀,石面早已斑驳,却依旧稳如磐石。门楣上刻着“玄门先开”四个大字,字体苍劲有力,下方的落款是“大清光绪壬寅年仲夏重修”——算下来,距今已有一百多年。

推开虚掩的寺门,一条螺旋状的小巷通向庙宇核心。巷壁是整石砌成,高约两米,仅容一人通过,走在其中,仿佛穿越时光隧道。出了小巷,便是几间石屋,皆不过四五平方米,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有一间,像个小小的四合院。石屋的屋顶大多残缺,铁瓦散落在角落,有的锈迹斑斑,有的还能看清表面的纹路——每片铁瓦果然如爷爷所说,长约二尺五寸,宽约五寸,掂在手里沉甸甸的,不知当年要多少人才能抬上山。

房顶漏雨很严重,雨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我们走进最里面的火塘屋,屋里还算干燥,墙角堆着几捆干柴,显然是之前的守庙人留下的。“快生火!”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立刻行动起来——有人找火种,有人劈柴,有人清理火塘,不多时,火苗“噼啪”窜起,烟雾裹着暖意漫开,众人围坐在火堆旁,纷纷脱下湿透的外套,搭在旁边的石凳上烤。

火塘里的柴“滋滋”作响,淋湿的衣服冒着热气,大家掏出包里的干粮,就着热水吃了起来——没有山珍海味,只是普通的面包、饼干、火腿肠,却觉得比任何大餐都香。没人说话,只听着雨声、火声与咀嚼声,那一刻,忘了山下的喧嚣,忘了工作的烦恼,忘了一路的艰辛,只觉得像在与世隔绝的仙境里,享受着最简单的快乐。

待衣服烘干、肚子填饱,我们才开始细细打量这座石庙。火塘屋的墙壁上,依稀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刻痕,像是有人用石头画的符号,又像是文字,可惜年代久远,早已辨认不清。西厢房的角落里,堆着几块残破的石碑,上面的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堪,只能看出“大清”“重修”等零星字眼。东厢房的地上,散落着几个陶碗,碗沿残缺,却依旧透着古朴的气息。

我走到寺门外,望着远处的群山——雨还在下,雾气像轻纱般笼罩着山峰,汉江的涛声隐约传来,似远似近。山下是烟是雾,早已分不清,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浸在一片朦胧的灰蓝色里,千万条雨丝像断了线的珠帘,从天上垂到地上,将山山岭岭都裹进了雨幕。

忽然发现,山上的秋天比山下早了许多——灌木丛的叶子已染上金黄,有的甚至红得像火;平地上的野棉花盛开着,白色的花瓣衬着黄色的花蕊,在雨中愈发清丽;头顶的乌云缓缓向西边移动,偶尔露出一丝缝隙,洒下几缕微弱的阳光,照在石墙上,泛着淡淡的光。我想起爷爷说的“铁瓦殿比云雾山高三十丈”,想起那些关于“千年古迹”的传说,想起山民们运铁瓦、砌石墙的艰辛——在没有机械的年代,他们是如何将几吨重的条石、成片的铁瓦运到这海拔2128米的山顶?石墙没有用一丝砂浆,却历经数百年风雨依旧坚固,这份手艺与匠心,该是何等珍贵?那些初一十五登山焚香的山民,怀着怎样的虔诚,在这云端之上祈求平安与丰收?无数疑问在心头盘旋,却没人能给出答案。铁瓦殿就像一位沉默的老者,见证了百年的风雨变迁,却始终守着自己的秘密。或许,正是这份“未知”,让它更添了几分神秘与厚重。

午后两点十五分,我们收拾好东西,准备下山。回望铁瓦殿,它静静立在雾中,石墙、铁瓦、残碑,都透着岁月的沧桑。这场雨中登山,远比想象中艰辛——泥泞的山路、倾盆的大雨、刺骨的寒风,还有那望不到头的疲惫,可当站在铁瓦殿门前的那一刻,所有的辛苦都成了值得。

这哪里是一次简单的登山?分明是与童年执念的重逢,是对“坚持”二字的践行。人生不也如登山吗?总会遇到风雨,遇到迷雾,遇到看似走不完的陡坡,可只要心中有向往,脚下有力量,终能抵达想去的地方。铁瓦殿的铁瓦或许会慢慢锈蚀,石墙或许会渐渐风化,但这段旅程留在心底的印记,永远不会褪色——它让我懂得,有些向往,值得用半生去等待;有些坚持,终会在时光里开花结果。

下山的路上,雨渐渐小了,雾气也散了些。回头望,铁瓦殿的身影在山巅若隐若现,像一颗藏在云端的星辰。我挥了挥手,与这座百年石庙作别,心中满是感激——感激它让我圆了半生的梦,感激这段旅程教会我的勇气与坚持。或许未来某一天,我还会再来,或许是晴天,或许仍是雨天,但无论何时,这座覆着铁瓦的石庙,都会是我心中最珍贵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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