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唐代诗人白居易笔下的卖炭翁形象,在中华大地上延续了数千年。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秦岭深处的农民仍靠着这份古老营生贴补家用。霜降过后,农作物归仓,凛冽的寒风如刀割般掠过沫儿岭,钟老汉紧裹着打补丁的蓝布褂,眯眼望着山腰新筑的钢炭窑。那窑以黄泥夯打而成,形似敦实的土佛,窑口青砖砌出的弧线齐整利落,还裹着新鲜泥土的湿润气息。这窑是他和伙伴们耗了八天功夫,选山坳里最优质的黄泥、掺切碎的茅草根一锨锨夯实的,只为防止雨水浸塌。
烧钢炭,先得寻好木料。软木烧出的炭疏松易化灰,唯有生长缓慢、纹理紧密的硬木,才能烧出敲击带清脆钢音的“钢炭”——这炭取暖时温度高、耐烧,价格也略贵些。天还没亮,钟老汉就和伙伴们扛着油锯上山,专挑花栗树、小橡子树、铁甲木这些长在恶劣环境里的硬木。山间荆棘勾破裤脚,露出的脚踝被划得满是细血痕,鞋底沾满带刺的野蒺藜,走一步就硌得生疼,每趟上山都像在“过刺阵”。砍倒的树要截成一米二长的段,粗的需两人肩扛着走,木头压得肩膀红一块紫一块,细的也有上百斤,得用绳子捆着往山下拖,葛藤磨得手心发烫。一趟趟运到窑旁时,汗水早把蓝布褂浸透,风一吹,浑身冷得打颤,牙齿都忍不住咯咯响。
木柴备齐,就到了最磨人的装窑环节。炭窑高约三米,直径刚够两人侧身转身,钟老汉得弓着腰、半蹲着往里挪,粗布裤子磨着窑壁的黄土,膝盖很快就蹭得通红,还沾着细碎的泥渣。他先在窑底铺一层碗口粗的木段当“地基”,每根木头间都留两指宽的通风缝,“风要能绕着木头走,火才烧得匀”,他边铺边念叨,手指反复丈量缝隙大小,差一点都要重新调整。
铺完底层,就开始往上层层叠放——粗木段立着摆,细木柴填在缝隙里,像给窑洞“织毛衣”。他得一手扶着窑壁,一手托着木头,身子贴着滚烫的窑壁慢慢挪动,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滴,砸在木头上,瞬间就没了踪影。有次一根细木柴没放稳,顺着窑壁往下滑,他赶紧伸手去抓,手背被木刺划了道口子,鲜血渗出来,他只在衣襟上蹭了蹭,继续把木柴塞紧:“漏了风,这窑炭就废了。”
半天功夫才把一窑木料装完,钟老汉从窑口爬出来时,头发、眉毛上全是黄土,连鼻孔里都沾着灰,咳嗽几声,痰里带着黑褐色的煤烟斑。他摸出旱烟袋,对着窑口蹲下来,烟杆在窑壁上轻轻敲了敲:“这窑就像喂娃娃,得均匀喂食,才能长得壮实。”
封窑是最精细的活计。钟老汉把掺了麦糠的黄泥调成糊状,手里攥着块粗麻布,一点点把窑口的缝隙抹严,连砖缝里都要填实,“漏一点烟,温度就差一截”。傍晚时分,他点燃一捆干竹子,顺着灶口塞进去,“轰”的一声,浓烟裹着火星涌进窑内,呛得他赶紧后退几步,眯着眼盯着灶口的火苗——火苗得是橘红色的,不能太旺,也不能太弱。他时不时添几根干柴,或用铁板挡挡灶口,嘴里念叨着:“火要烧得稳,像老牛拉车,急不得也慢不得。”这火一烧就是二十四小时,夜里还得轮流值守,钟老汉值后半夜,裹着件旧棉袄坐在灶口旁,困了就用冷水抹把脸,生怕温度高了把木料烧得只剩灰烬,温度低了又烧不透。午夜时,伙伴们围在炉边取暖,钟老汉就讲年轻时烧炭的事:“有回我贪快,火开太旺,一窑炭全烧成了灰,蹲在窑边哭了半宿……”像师傅给徒弟传艺似的,一桩桩说得很仔细。
等到木材烧得差不多,就到了“闷窑”阶段。钟老汉指挥伙伴们用湿泥把灶口和烟道都封死,泥层得有三寸厚,还得在上面盖层炭灰,“窑里得像捂被窝,得让温度慢慢焖着”。这一闷就是六七天,每天天不亮,钟老汉就拿着根铁棍去捅窑壁,感受里面的温度——铁棍拔出来要是发烫,就说明没问题;要是凉了,就得赶紧补泥。有次连着下了三天雨,新筑的窑体渗了水,钟老汉半夜披着蓑衣、扛着黄泥去补,雨水顺着蓑衣往下流,灌进鞋里,脚冻得麻木,双手和黄泥时,指关节都僵得打不了弯。他跪在窑边,一点点把湿泥糊在渗水的地方,嘴里还念叨着:“要是窑塌了,这一季的辛苦就全白费了,娃的学费也没着落了。”
闷窑结束,终于到了出炭的时候。打开窑口的瞬间,热浪裹着炭灰扑面而来,像有团火往脸上扑,让人睁不开眼。钟老汉赶紧戴上粗布手套,弯腰站在窑口,用铁钩把通红的炭条往外勾——刚取出的炭还冒着热气,温度高得能烫穿手套,另一个人得准备着湿泥,炭条一落地就赶紧用泥盖住,“滋滋”的声响里,白烟往上冒,带着股焦香。没一会儿,钟老汉的褂子就被汗水浸透,木灰粘在湿皮肤上,从脖子到手腕全是黑的,整个人活像刚从煤堆里爬出来的“黑旋风”。
冷却后的炭要仔细筛选,没烧透的“柴头”留着下次用,有裂纹的“碎炭”就自己留着烧,只有那些乌黑发亮、敲着带钢音的炭才能装袋卖钱。每次出完炭,钟老汉坐在窑边喘气,鼻孔里、指甲缝里全是黑粉尘,连吐口痰都是黑的,伙伴们总打趣他:“钟叔,您这是把窑里的黑都吸进肺里啦!”他只是笑笑,揉了揉发酸的腰,开始往背篓里装炭。
背炭下山更是对体力的极限考验。百多斤的炭装在背篓里,背系绳子勒在肩膀上,像把刀在割肉,每走一步,背系都“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山路只有二尺宽,一边是陡峭的山坡,一边是深不见底的山沟,钟老汉得低着头,眼睛盯着脚下的石头,一步一步慢慢挪,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有次下过雨,路面滑得很,他脚底一滑,整个人往山沟边倒去,他赶紧伸手抓住旁边的灌木丛,背篓里的炭滚了好几块下山,摔得粉碎。他爬起来时,膝盖磕得流血,却顾不上疼,盯着山下的炭块叹气:“三斤木头才出一斤炭啊,这几块炭,得砍半棵树呢……”
炭贩收购时,钟老汉攥着皱巴巴的钞票,手指上还沾着炭灰,指缝里的黑渍洗都洗不掉。他把钱一张张理平,小心翼翼地塞进贴身的布兜里:“这钱得省着花,给孙子买本新字典,给老伴添件厚棉袄,开春还得买玉米种子……”回到山腰的简易工棚,他就着山泉水啃冷馒头——这工棚是用木条搭的,糊上黄泥,盖着竹毛子(竹子的枝叶),里面支个铁锅,烧点开水泡杯茶,就是他们最常吃的饭。午间吃饭时,钟老汉望着山下,忍不住叹气:“以前这时候,山里的窑烟能连成一片,远远望去,像给沫儿岭系了条黑腰带,现在就剩我们这几座窑了。”是啊,如今家家有空调、电暖器,钢炭成了烧烤摊上的稀罕物,要的人一年比一年少。更让他发愁的是手艺的传承。箍窑得懂泥土的性子——黄泥要选黏性足的,茅草根得切碎,夯打的时候得“三锨一夯”,不然经不住雨水;烧火得辨火苗的颜色——橘红色是正好,暗红色是火弱了,亮黄色是火太旺;闷窑得算天数和温度——晴天闷六天,阴天得闷七天,这些门道没书本可教,全靠师傅言传身教,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钟老汉的儿子在城里开饭馆,每次打电话都说:“爸,别烧炭了,又累又不挣钱,我给您寄钱。”从不愿回来学这门手艺,村里的年轻人也都走光了,剩下的老人要么干不动,要么觉得这活计“没帐算”,没人愿意学。他常对着空窑念叨:“等我干不动了,这烧钢炭的手艺,怕是真要失传喽。”
他总会想起几十年前的冬天:那时取暖全靠钢炭,秋冬时节,山里的窑火昼夜不息,烟柱笔直地往天上飘,山民们背着炭去镇上卖,炭袋上的灰蹭得衣服黑乎乎的,却笑得很开心——换回来的钱能给娃买块糖,能给家里添瓶酱油。有一年冬天,下了场大雪,山里气温降到零下十几度,炭价涨了五毛。钟老汉和伙伴们连夜出窑装袋,炭块烫得手套都冒烟,他们却越干越有劲,嘴里还念叨着:“雪天炭好卖,多挣点,明年就能给娃买辆新自行车。”那天夜里,工棚里生起炭火,通红的炭块映着他们满是皱纹的脸,钟老汉拿出酒壶,给每个伙伴倒了一杯:“喝了暖和,明天接着干。”辛辣的酒液入喉,呛得人咳嗽,却暖了冻僵的身子,也暖了心里的盼头。
如今再登沫儿岭,炭窑还在,却已长满了荒草,窑口被落叶堵住,青砖上爬满了青苔。钟老汉已是白发苍苍的老者,背也驼了,走路得拄着拐杖,林间立着“封山育林”的牌子,红漆字在绿树间格外显眼,昔日的炭场早被新生的树苗覆盖,小树苗长得有几米高了,叶子绿得发亮。他偶尔会拄着拐杖来看看,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抚摸着那些茁壮成长的小树,树皮光滑,带着潮气,他轻声感叹:“不让砍树是好事,山本来就该是绿的。只是……”,只是他总在梦里听见油锯的轰鸣声,看见通红的炭火照亮冬夜,伙伴们的笑声在山里回荡。醒来时,枕边仿佛还飘着那股熟悉的炭香,带着点焦糊味,却格外亲切。如今的山峦更葱郁了,溪流更清澈了,那些关于烧炭的记忆——窑洞里的汗水、背篓上的勒痕、炭火旁的酒香,像春泥一样,滋养着这片重焕生机的青山。窑烟散尽的地方,新绿早已铺满了山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