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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相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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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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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散藕溪沟

藕溪沟的晨雾总带着股子冷硬的潮气,像浸了冰的棉花,裹得人透不过气。石板路被常年的脚步磨得发滑,缝隙里嵌着深绿的苔藓,沾着露水,踩上去滋滋地响。谢小进拄着那根被手汗浸得发亮的枣木拐杖,右腿每往石板路上落一步,股骨头就传来针扎似的疼,疼得他额角的青筋突突跳。远山隐在雾里,只剩模糊的轮廓,像蹲在暗处的巨兽,压得人心头发沉。可他不敢慢——灶房里的小米粥还在柴火上熬着,娘要是醒了摸不着吃的,又该扶着墙瞎转悠,万一磕着碰着,他能悔死。

“哐当!”木门被撞得直晃,王小美背着半袋瘪塌塌的玉米秆闯进来,布袋在门槛上磕出个坑,几截枯秆滚出来,她抬脚就碾,鞋底蹭着石板,刺耳得像在刮铁:“谢小进!你死人似的杵那儿干啥?没看见我快被这堆破烂压垮了?”

谢小进慌忙转身去接,手指刚碰到粗麻布,就被王小美狠狠甩开。她把布袋往墙角石磨上一扔,玉米秆撞得石磨嗡嗡响:“四亩玉米!眼看就要熟了,夜里被野猪吃得精光!我蹲在地里哭到后半夜,你倒好,在家杵着当菩萨!”

他扶着拐杖往侧弯了弯,腰间盘突出的毛病被颠得发了作,护腰带勒得他胸口发闷:“小美,别气……玉米没了,咱还有果树,等樱桃熟了,卖了钱咱就……”

“等?”王小美突然拔高了声音,伸手就把灶台上的药瓶扫到地上。玻璃瓶“啪”地碎了,褐色的药片撒了一地,“你就知道等!去年种土豆被山洪冲了,前年种麦子遭了虫灾,现在玉米又被野猪啃了!你说种果树,这树要长几年才结果?就算结果了,这山旮旯里,果子能运出去吗?”

她蹲下身,抓起石磨旁的玉米面袋子,狠狠摔在地上,黄扑扑的粉末扬了起来,混着石磨上的灰尘,呛得人直咳嗽。石磨是祖辈传下来的,磨盘上刻着深浅不一的纹路,浸着常年的玉米面和汗水,摸上去糙得硌手。墙角堆着半捆没劈完的柴,树皮皲裂,带着山里的松脂味,“你看看这破日子!吃口细粮要推磨,我胳膊肿得像馒头,磨出来的面还带着石子;打米要走上十里山路,爬鹰嘴崖时我脚底下打滑,崖边的野草都被我抓断了,差点摔下去喂野猪!你这条残腿帮不上忙,娘的眼睛越来越差,夜里哭着喊疼,你除了熬药还会啥?”

谢小进蹲下去捡药渣,指尖被碎玻璃划了道口子,血珠渗出来,混在药渣里。他盯着那点红,想起三年前种玉米的日子——右腿站不稳,就用左腿死死撑着地面,拖着病体浇水施肥,膝盖磨破了就垫块橡胶皮子。那时候王小美也骂,可没像今天这样,眼里像淬了火,要把他烧化。

“娘牙口不好,粗粮硌得她牙疼,你听见她夜里偷偷捂嘴哼了吗?”王小美抓起一把带泥的玉米芯往他面前递,声音发颤,却更泼辣,“谢小进,我跟你过了三十年,没享过一天福,可我没怕过苦!我怕的是娘等不起,怕的是你这条残腿哪天撑不住,这个家就散了!你要是还不搬迁,我明天就走——这苦日子,我受够了!”

谢小进攥着药渣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山顶那十多亩果树是他的指望,桃树李树刚挂青果,那是娘的药钱,是这个家的念想。可他看着王小美裤脚上的泥、额头上的汗,还有她眼底强忍的泪,突然说不出话来。那天夜里,他坐在院坝里,拐杖在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右腿的疼一阵紧过一阵。天快亮时,他把拐杖往地上一磕:“搬,明天就找村干部说。”

2007年秋,他们终于搬出了大山。三间亮堂的砖房建在通村公路边,墙皮刷得雪白雪白,窗户镶着透亮的玻璃,阳光一照,屋里亮得晃眼。院坝是水泥打的,平平整整,再也不用踩泥路。王小美摸着电灯开关,按了又按,暖黄的灯光在屋里铺开来,映得她脸上的泪珠子发亮,却还嘴硬:“这破灯,早该用上了。”谢小进没接话,只是把朝南的房间收拾出来给娘——窗户擦得锃亮,阳光能铺满整个炕,炕边摆着竹编的簸箕,晒着刚摘的野菊花,香气淡淡的。娘坐在藤椅上晒太阳时,嘴角能抿出点笑,额前的白发被阳光染成了金红色。镇干部又帮着申请了产业帮扶资金,劝他搞生猪养殖,谢小进攥着干部的手,连说三个“中”,眼里亮得像落了星。

猪舍搭起来那天,王小美杀了只鸡,铁锅里的香味飘满院子。可日子刚有起色,矛盾却越积越深。谢小进一门心思扑在养猪上,家里的活全落在王小美身上,她既要喂猪拌饲料,又要照顾日渐糊涂的婆婆,累得直不起腰。那天她让谢小进去镇上买饲料,他却惦记着给猪配种,忘了这事,王小美气得把喂猪的瓢摔在地上:“谢小进!你眼里除了猪还有啥?娘昨天尿湿了三条裤子,我洗到半夜,你倒好,连买袋饲料都记不住!”

谢小进也来了火:“我不琢磨养猪,娘的药钱从哪儿来?这个家的开销从哪儿来?你以为我容易?”

争吵成了家常便饭。更糟的是,母亲陈兴敏的老年痴呆越来越严重,经常半夜哭闹,把家里弄得鸡犬不宁,还总把大小便拉在裤子里。那天王小美刚把床单洗干净晾出去,转身就看见婆婆又弄脏了被褥,她盯着满地狼藉,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没等开饭,陈兴敏突然咳起来,咳得浑身发抖,一口痰卡在喉咙里,脸憋得通红。谢小进慌了,抱起娘就往镇卫生院跑,拐杖都忘了带,右腿在土路上拖得生疼。王小美跟在后面,手里还攥着没炖好的鸡,跑着跑着就红了眼:“咱这日子,咋就不能顺溜点?”

医生说陈兴敏以后得24小时有人盯着,开销也越来越大。谢小进坐在病房外的台阶上,烟抽了一根又一根,烟蒂扔了一地。王小美蹲在他身边,语气冷得像冰:“小进,我出去打工。”

“你走了,娘谁照顾?”谢小进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慌。

“我在这儿也帮不上忙,”王小美抹了把脸,语气决绝,“养猪要本钱,娘要吃药,我在这儿守着,能守出钱来?我要去广州,好歹能挣点现钱。”谢小进没再拦——他知道,王小美这脾气,决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第二天一早,王小美收拾了行李。谢小进送她到村口,她把两百块钱塞给他,声音硬邦邦的:“娘要是不舒服,就给我打电话,别硬撑。”汽车开动时,她从车窗探出头,看见谢小进拄着拐杖站在风里,右腿微微倾斜,像株被风吹弯却没断的草,突然就红了眼,却没回头。

王小美在广州的劳务市场蹲了一个多月,碰了无数次壁。她快五十了,没文化没技能,雇主要么嫌她年纪大,要么嫌她手脚不够麻利。有一次她好不容易找到个洗碗的活,干了三天就被老板辞退,说她洗得太慢。她揣着仅剩的几百块钱,住在阴暗潮湿的城中村。出租屋只有几平米,墙壁上潮得掉皮,墙角堆着发霉的纸箱,空气里飘着油烟和霉味。窗外是密密麻麻的电线,像蜘蛛网似的罩着天空,远处的高楼遮天蔽日,她抬头望不见一点蓝。夜里听着隔壁的争吵声、楼下的叫卖声,还有老鼠窜过墙角的窸窣声,心里又酸又悔,可话已经说出口,她没脸回头。

直到第四个月,她才找到份照顾老人的活。雇主家的老太太和陈兴敏同岁,也患了老年痴呆,每天要喂饭、擦身、哄着睡觉。雇主每月给她六千块,还总说:“辛苦你了,我妈养我小,我得养她老。”

刚开始,王小美只是应付差事。可日子久了,她看着雇主夫妻俩每天下班就往家赶,轮流陪着老太太说话、散步,就算老太太犯糊涂骂人,他们也从不急眼。有一次老太太把饭菜泼了雇主一身,雇主只是笑着擦干净,还反过来安慰王小美:“阿姨,您别往心里去,我妈不是故意的。”

那天夜里,老太太闹着要找儿子,王小美坐在床边,哼着老家的歌谣哄她。老太太攥着她的手,像陈兴敏当年攥着谢小进那样,温热又依赖。她突然想起临走前,娘坐在藤椅上,手在半空摸索着找她,嘴里嘟囔着“小美,别走”,心里像被针扎了下。后来雇主给老太太擦脸,用毛巾在温水里浸了三遍,拧到不滴水,还在自己手背上试了四五次温度——那分明是谢小进每天给娘擦脸的样子。

她开始失眠。夜里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家里的事:谢小进拄着拐杖去猪舍,右腿在泥地里磕出响;他给娘喂饭,一勺粥要吹十多下;他夜里守着娘,棉袄都不敢脱,就怕娘有动静他听不见。她也想起自己摔碎药瓶时谢小进的沉默,想起争吵时他泛红的眼眶,心里渐渐不是滋味。

雇主看出她的心思,劝她:“大姐,要是想家就回去看看吧,钱能再挣,家人错过了就没了。”王小美嘴上倔强,心里却翻江倒海。她何尝不想回?可她怕回去后还是过着鸡飞狗跳的日子,怕自己撑不下去。就这样纠结了两个多月,那天她给老太太剪指甲,看着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想起了娘。她咬了咬牙,当天就辞了工。雇主留她:“工资还能涨。”她摇了摇头:“我家也有老人,该我回去了。”

汽车开进藕溪沟时,晨雾还没散。雾气比当年更柔些,裹着草木的清香,漫过路边的野蔷薇,花瓣上挂着晶莹的露珠。院坝边的桃树抽出了新枝,嫩绿的叶子沾着雾水,看着鲜灵灵的。谢小进正拄着拐杖,在院坝里给娘挪藤椅——他先把拐杖扎进土里,稳住身子,再用左腿撑着地面,慢慢拖动右腿,每挪一步,水泥地就留下一个浅浅的拐杖印,他额角渗着细汗,混着雾珠滑下来。王小美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就哭了,快步走过去:“你傻不傻?不会等我回来挪?”

谢小进愣了愣,拐杖差点掉在地上:“你咋回来了?”

“回来帮你扛活!”王小美把行李往地上一扔,就往屋里走。陈兴敏听见声音,手在半空摸索:“是小美不?”王小美赶紧握住她的手,声音软了些:“娘,是我,我回来了。”老人笑了,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晒干的菊花。

那天的鸡汤炖得格外香。谢小进要给娘喂饭,王小美一把夺过勺子:“你歇着去,我来。”她舀起一勺鸡汤,吹了又吹,还用嘴唇碰了碰勺边,确认不烫了,才递到娘嘴边。娘有时走神,含着饭不咽,她就哼起那首老家的歌谣:“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谢小进坐在旁边看着,突然笑了,眼里亮闪闪的。

后来,谢小进的养猪场越办越好,还琢磨出了家猪与野猪杂交育种的门道——杂交猪抗病强,肉质又嫩,一上市就成了“香饽饽”。猪舍建在院坝西侧,青砖砌的墙,石棉瓦铺的顶,通风口支着铁网,既挡野兽又透风。清晨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混着猪食的谷香、新鲜的粪土味,还有淡淡的草木气息,算不上好闻,却满是鲜活的烟火气。食槽里的玉米粉拌着野菜,冒着热气,几十头杂交猪挤在栏里,黑棕相间的皮毛油光水滑,哼哼唧唧地拱着食槽,蹄子踏得地面咚咚响。

每天天不亮,谢小进就拄着拐杖去猪舍,右腿微微踮着,左手扶着栏杆,右手拿着拌料勺,一点点往食槽里添料,额角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落在水泥地上,洇出小小的湿痕。王小美提着水桶从井边走来,桶沿滴着水,溅起细碎的泥点,她胳膊上的肌肉绷着,快步走到另一栏前,哗啦一声把水倒进饮水槽,水花溅到她的裤腿上,留下深色的印子。“你往东边栏添点料,那几头小猪崽吃得欢,别饿着!”她扬声喊着,声音裹着晨光,脆生生的。谢小进应了一声,慢慢挪动脚步,拐杖在地上点出笃笃的响,与猪群的哼唧声、水流的哗哗声,凑成了最热闹的致富小调。

他们再也没怎么吵过架。王小美知道谢小进的不易,谢小进也心疼王小美的辛苦。娘犯糊涂时,他们一起哄;猪舍忙不过来时,他们一起扛。通村公路上的车越来越多,他们的日子也越来越红火。

开春那天,阳光特别好。院坝里的月季开得正艳,红的、粉的,花瓣层层叠叠,沾着阳光的暖意,香气漫出院子,飘到路边的田埂上。田埂上的野草绿得发亮,几只蜜蜂在花丛里嗡嗡地飞。谢小进扶着娘,王小美跟在后面,三人在院子里散步。娘的藤椅放在月季丛旁,风一吹,花瓣落在她的肩头,像撒了把碎霞。谢小进摘下一朵,凑到娘鼻尖:“娘,闻闻,香不?”陈兴敏笑着点头,手紧紧攥着他们俩的手。风里带着花香和泥土的腥气,暖融融的,谢小进看着娘的笑,又看了看身边的王小美,突然觉得,这辈子不管受多少苦,值了——只要娘在,只要他们俩在一起,再陡的山,再难的路,都能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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