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溪沟的晨雾总带着股子冷硬的潮气,像浸了冰的棉花,裹得人透不过气。青黑色的石板路被常年的脚步磨得发亮发滑,缝隙里嵌着深绿的苔藓,沾着晶莹的露水,踩上去滋滋地响,像咬着块冻豆腐。谢小进拄着那根被手汗浸得油亮的枣木拐杖,杖头磨出了光滑的包浆,右腿每往石板路上落一步,股骨头就传来针扎似的疼,疼得他额角的青筋突突跳,眉头拧成个川字,却咬着牙没哼一声。远山隐在雾里,只剩模糊的轮廓,像蹲在暗处的巨兽,压得人心头发沉。可他不敢慢——灶房里的小米粥还在柴火上熬着,婆婆陈兴敏眼瞧着越来越糊涂,醒了摸不着吃的,准会扶着墙瞎转悠,那颤巍巍的样子,万一磕着碰着,他这心里能悔得揪成一团。
“哐当!”两扇木门被撞得直晃,门框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王小美背着半袋瘪塌塌的玉米秆闯进来,粗麻布口袋在门槛上磕出个浅坑,几截枯秆滚出来,她抬脚就碾,半高跟鞋蹭着石板,刺耳得像在刮铁:“谢小进!你死人似的杵那儿干啥?眼瞎了还是腿瘸得动不了?没看见我快被这堆破烂压垮了?”
谢小进慌忙转身去接,手指刚碰到粗糙的麻布,就被王小美狠狠甩开,力气大得让他踉跄了两步,拐杖在石板上拄出笃的一声响。“别碰!你那腿别再给我添乱!”王小美把布袋往墙角的石磨上一扔,玉米秆撞得磨子嗡嗡响,她叉着腰喘气,胸口剧烈起伏,眼里的火苗能燎着人:“四亩玉米!眼看就要熟了,穗子都饱满了,夜里被野猪吃得精光!我蹲在地里哭到后半夜,眼泪都冻成冰碴子,你倒好,在家杵着当菩萨!”
谢小进扶着拐杖往右弯了弯,腰间盘突出的毛病被颠得发作了,深色的护腰带勒得他胸口发闷,脸色微微发白:“小美,别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啊。玉米没了,咱还有果树,等樱桃熟了,卖了钱咱就……”他声音不高,带着几分憨厚的妥协,眼神里满是小心翼翼,生怕惊着了小猫似的。
“等?”王小美突然拔高了声音,尖锐得像划破晨雾的哨子,她伸手就把灶台上的药瓶扫到地上。玻璃瓶“啪”地碎了,褐色的药片撒了一地,混着玻璃碴子闪着冷光。“你就知道等!去年种的土豆被山洪冲了,前年樱桃成熟时下了十几天的雨全部烂了,现在玉米又被野猪啃了!你说种核桃树,这树要长几年才结果?就算结果了,这山旮旯里,果子能运出去吗?”她说话像机关枪似的,噼里啪啦不停地喘气,唾沫星子随着话音溅出来。
她蹲下身,抓起石磨旁的玉米面袋子,狠狠摔在地上,黄扑扑的粉末扬了起来,混着石磨上的灰尘,呛得人直咳嗽。石磨是祖辈传下来的加工粮食的工具,磨盘上刻着深浅不一的纹路,浸着常年的玉米面和汗水,摸上去糙得硌手。墙角堆着半捆没劈完的柴,树皮裂开,带着山里的松脂味。王小美抹了把被灰尘呛出的眼泪,声音又硬又冲:“你看看这破日子!吃口玉米面还要天天要推磨,我胳膊肿得像馒头,磨出来的面还带着石子;打米要走上十里山路,路又陡,爬鹰嘴崖时我脚底下打滑,崖边的野草都被我抓断了,差点摔下去喂野猪!你这条残腿帮不上忙,娘的眼睛越来越差,夜里哭着喊疼,你除了熬药还会啥?”
谢小进蹲下去捡药渣,粗糙的指尖被碎玻璃划了道口子,血珠渗出来,混在药渣里格外扎眼。他没吭声,只是把药片一片片往掌心里拢,动作缓慢而执着,盯着那点红,想起三年前种玉米的日子——右腿站不稳,就用左腿死死撑着地面,拖着病体除草施肥,膝盖磨破了就垫块橡胶皮子。那时候王小美也骂,可没像今天这样,话语里充满了火药味,稍不如意就会走火似的。
“婆婆牙口不好,粗粮硌得她牙疼,你听见她夜里偷偷捂嘴哼了吗?”王小美抓起一把带泥的玉米芯朝他面前摔去,玉米芯上的泥土掉在她的裤腿上,她声音发颤,却更泼辣,“谢小进,我跟你过了三十年,没享过一天福,可我没怕过苦!我怕的是娘等不起,怕的是你这条残腿哪天撑不住,这个家就散了!你要是还不搬迁,我明天就走——这苦日子,我受够了!”
谢小进攥着药渣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手背的青筋都鼓了起来。山顶那十多亩果树是他的指望,桃树李树刚挂青果,那是娘的药钱,是这个家的念想。可他看着王小美裤脚上的泥、额头上的汗,还有她眼底强忍的泪,突然说不出话来。那天夜里,他坐在院坝里,拐杖在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右腿的疼一阵紧过一阵。天快亮时,他把拐杖往地上一磕,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搬,明天就找村干部说。”
2007年秋,他们终于搬出了大山。三间亮堂的砖房建在通村公路边,墙皮刷得雪白雪白,窗户镶着透亮的玻璃,阳光一照,屋里亮得晃眼。院坝是水泥打的,平平整整,再也不用踩泥路。王小美摸着墙上的电灯开关,按了又按,暖黄的灯光在屋里铺开来,映得她脸上的泪珠子发亮,却还嘴硬:“这破灯,早该用上了,以前在山顶住,油灯熏得眼睛都快瞎了。”她的手指粗糙,带着常年干活的老茧,按开关的动作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谢小进没接话,只是把朝南的房间收拾出来给婆婆住——窗户擦得锃亮,阳光能铺满整个炕,炕边摆着竹编的簸箕,晒着刚摘的野菊花,香气淡淡的。婆婆坐在藤椅上晒太阳时,嘴角能抿出点笑,额前的白发被阳光染成了金红色,她抬手摸索着,轻轻拉了拉谢小进的衣角,声音含糊却温和:“小进,亮堂……真好。”
镇干部又帮着申请了产业帮扶资金,建议搞生猪养殖。谢小进攥着干部的手,手掌心全是汗,连说三个“中”,眼里亮得像闪烁的星,憨厚的脸上满是感激:“谢谢干部,谢谢干部,我们一定好好干,不辜负你们的好意。”
猪舍搭起来那天,王小美杀了只鸡,铁锅里的香味飘满院子。可日子刚有起色,婆媳之间的矛盾却越积越深。谢小进一门心思扑在养猪上,家里的活全落在王小美身上,她既要喂猪拌饲料,又要照顾患老年痴呆症的婆婆,累得直不起腰。那天她让谢小进去镇上买饲料,他却惦记着给猪配种,忘了这事。王小美气得把喂猪的葫芦瓢摔在地上,瓢底的猪食溅了一地,她叉着腰,嗓门大得能传到隔壁:“谢小进!你眼里除了猪还有啥?婆婆昨天尿湿了三条裤子,我洗到半夜,手都起泡了,你倒好,连买袋饲料都记不住!你是不是故意的?”
谢小进也来了火,拐杖往地上一顿,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和无奈:“我不琢磨养猪,娘的药钱从哪儿来?这个家的开销从哪儿来?你以为我容易?给猪配种是大事,耽误了就少一窝猪崽,那都是钱啊!”他脸涨得通红,憨厚的人发起火来,也只是提高了嗓门,却没半句脏字。
争吵成了家常便饭。更糟的是,婆婆陈兴敏的老年痴呆越来越严重,经常半夜哭闹,把家里弄得鸡犬不宁,还总把大小便拉在裤子里。那天王小美刚把床单洗干净晾出去,转身就看见婆婆又弄脏了被褥,她盯着满地狼藉,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顺着门框滑坐在地上,捂着脸无声地哭了。
没等开饭,婆婆突然咳起来,咳得浑身发抖,一口痰卡在喉咙里,脸憋得通红,嘴唇发紫。谢小进慌了,抱起娘就往镇卫生院跑,拐杖都忘了带,右腿在土路上拖得生疼,裤脚磨破了也顾不上,嘴里不停喊着:“娘,娘你挺住,马上就到医院了!”王小美跟在后面,跑着跑着就红了眼,声音带着哭腔却依旧带着股硬气:“咱这日子,咋就不能顺溜点?老天爷咋就不能睁睁眼!”
医生说陈兴敏以后得24小时有人盯着,开销会越来越大。谢小进坐在病房外的台阶上,烟抽了一根又一根,烟蒂扔了一地,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王小美蹲在他身边,语气冷得像冰:“小进,我出去打工。”
“你走了,娘谁照顾?”谢小进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慌,声音都带着颤音,“我一个人又养猪又照顾娘,实在……实在忙不过来。”
“我在这儿也帮不上忙,”王小美抹了把脸,语气坚决,脸上还带着泪痕,却依旧硬气,“养猪要本钱,娘要吃药,我天天在家里守着,能守出钱来?我要去广州,好歹能挣点现钱,总比在家坐吃山空强。”谢小进没再拦——他知道,王小美这脾气,决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自己这辈子能娶上这样能干的媳妇,已是天大的福气,哪敢多拦。
第二天一早,王小美收拾了行李。谢小进送她到村口,她把两百块钱塞给丈夫,钱被攥得温热,声音硬邦邦的:“娘要是不舒服,就给我打电话,别硬撑,该花钱就花钱,我在外面挣钱呢。”汽车开动时,她从车窗探出头,看见谢小进拄着拐杖站在风里,右腿微微倾斜,像株被风吹弯却没断的草,突然就红了眼,却没回头,只是用力挥了挥手。
王小美在广州的劳务市场蹲了一个多月,碰了无数次壁。她五十多了,没文化没技能,脸上刻满风霜,雇主要么嫌她年纪大,要么嫌她手脚不够麻利。有一次她好不容易找到个洗碗的活,干了三天就被老板辞退,说她洗得太慢。她揣着仅剩的几百块钱,住在出租屋里。出租屋只有几平米,墙壁上潮得掉皮,墙角堆着发霉的纸箱,空气里飘着油烟和霉味。窗外是密密麻麻的电线,像蜘蛛网似的罩着天空,远处的高楼遮天蔽日,她抬头望不见一点蓝。夜里听着隔壁的争吵声、楼下的叫卖声,还有老鼠窜过墙角的窸窣声,心里又酸又悔,可话已经说出口,她没脸回头。
直到第四个月,她才找到一份照顾老人的活。雇主家的老太太和陈兴敏同岁,也患了老年痴呆,每天要喂饭、擦身、哄着睡觉。雇主每月给她六千块,还总说:“辛苦你了,我妈养我小,我得养她老。”
刚开始,王小美只是细心做事。可日子久了,她看着雇主夫妻俩每天下班就往家赶,轮流陪着老太太说话、散步,就算老太太犯糊涂骂人,他们也从不急眼。有一次老太太把饭菜泼了雇主一身,雇主只是笑着擦干净,还反过来安慰王小美:“阿姨,您别往心里去,我妈不是故意的。”
那天夜里,老太太闹着要找儿子,王小美坐在床边,哼着老家的歌谣哄她。老太太攥着她的手,像婆婆当年攥着她那样,温热又依赖。夜里她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冬天,她刚嫁过来没半年,怀了头胎,大半夜突发腹痛,疼得直打滚,额头上的冷汗把枕头都浸湿了。那时候山里不通公路,谢小进急得直跺脚,嘴里不停念叨“这可咋整,这可咋整”,是婆婆披了件旧棉袄,二话不说就背起她往镇上跑。雪下得没膝盖深,婆婆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积雪灌进鞋里,冻得她直打哆嗦,却还不停地念叨:“小美别怕,娘在,咱很快就到医院了,忍忍就好。”到了卫生院,婆婆的鞋和裤腿全冻成了冰壳,双手冻得发紫,指甲缝里还嵌着雪沫子,却还第一时间给她端热水、掖被角,握着她的手说:“没事了没事了,有娘在。”后来她才知道,婆婆那天发着高烧,却硬撑着背了她十几里路,回来后病得躺了半个月,连口热饭都吃不下,却还惦记着她肚子里的孩子,让谢小进给她炖鸡汤。
如今婆婆老了,病了,自己却为了躲清净跑到千里之外,让谢小进一个残疾人又养猪又照顾老人,她越想越内疚,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老太太的手背上。雇主看出她的心思,劝她:“大姐,要是想家就回去看看吧,钱能再挣,家人错过了就没了。”王小美嘴上倔强地说“没事”,心里却翻江倒海。她何尝不想回?可她怕回去后还是过着鸡飞狗跳的日子,怕自己撑不下去。就这样纠结了几个月,那天她给老太太剪指甲,看着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想起了婆婆,想起她年轻时那双手虽然粗糙,却总能给她温暖。她咬了咬牙,当天就辞了工。雇主一再挽留她:“工资还能涨。”她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却异常坚定:“我家也有老人,该我回去了,她当年那么照顾我,现在该我报答她了。”
汽车开进藕溪沟时,晨雾还没散。雾气比当年更柔些,裹着草木的清香,漫过路边的野蔷薇,花瓣上挂着晶莹的露珠。院坝边的桃树抽出了新枝,嫩绿的叶子沾着雾水,鲜灵灵的。谢小进正拄着拐杖,在院坝里给娘挪藤椅——他先把拐杖扎进土里,稳住身子,再用左腿撑着地面,慢慢拖动右腿,每挪一步,额角就渗着细汗,混着雾珠滑下来,顺着脸颊的皱纹往下淌。王小美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就哭了,快步走过去,声音又急又冲,却藏着心疼:“你傻不傻?不会等我回来挪?逞什么能,腿不想要了?”
谢小进愣了愣,拐杖差点掉在地上,脸上露出惊喜又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你咋回来了?不是说……要多挣点钱吗?”
“回来帮你扛活!”王小美把行李往地上一扔,就往屋里走,语气依旧硬邦邦的,“总不能让你一个残疾人累死,到时候谁给娘养老送终。”婆婆听见声音,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手在半空摸索着,声音含糊却带着期盼:“是小美不?小美……回来了?”王小美赶紧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粗糙却温暖,声音不自觉地软了些:“娘,是我,我回来了,以后我照顾你。”老人笑了,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晒干的菊花,紧紧攥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那天的鸡汤炖得格外香。谢小进要给娘喂饭,王小美一把夺过勺子,瞪了他一眼:“你歇着去,我来!你那手笨脚笨的,别烫着娘。”她舀起一勺鸡汤,吹了又吹,还用嘴唇碰了碰勺边,确认不烫了,才小心翼翼地递到娘嘴边。娘有时走神,含着饭不咽,她就哼起那首老家的歌谣:“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声音不再尖锐,带着几分柔和。谢小进坐在旁边看着,突然笑了,眼里亮闪闪的,像含着泪。
后来,谢小进的养猪场越办越好,还琢磨出了家猪与野猪杂交育种的门道——杂交猪抗病强,肉质又嫩,一上市就成了“香饽饽”。
每天天不亮,谢小进就拄着拐杖去猪舍,右腿微微踮着,左手扶着栏杆,右手拿着拌料勺,一点点往食槽里添料,额角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落在水泥地上,洇出小小的湿痕。王小美提着水桶从井边走来,桶沿滴着水,溅起细碎的泥点,她胳膊上的肌肉绷着,快步走到另一栏前,哗啦一声把水倒进饮水槽,水花溅到她的裤腿上,留下深色的印子。“你往东边栏添点料,那几头小猪崽吃得欢,别饿着!”她扬声喊着,声音裹着晨光,脆生生的。谢小进应了一声,慢慢挪动脚步,拐杖在地上点出笃笃的响,与猪群的哼唧声、水流的哗哗声,凑成了最热闹的致富小调。
他们再也没怎么吵过架。王小美知道谢小进的不易,谢小进也心疼王小美的辛苦。婆婆犯糊涂时,他们一起哄;猪舍忙不过来时,他们一起扛。通村公路上的车越来越多,他们的日子也越来越红火。
开春那天,阳光特别好。院坝里的月季开得正艳,红的、粉的,花瓣层层叠叠,沾着阳光的暖意,香气漫出院子,飘到路边的田埂上。田埂上的野草绿得发亮,几只蜜蜂在花丛里嗡嗡地飞。谢小进扶着娘,王小美跟在后面,三人在院子里散步。娘的藤椅放在月季丛旁,风一吹,花瓣落在她的肩头,像撒了把碎霞。谢小进摘下一朵,凑到娘鼻尖:“娘,闻闻,香不?”陈兴敏笑着点头,手紧紧攥着他们俩的手。
风里带着花香和泥土的腥气,暖融融的。谢小进看着娘的笑,又看了看身边的王小美,她正低头给娘拂去肩上的花瓣,动作轻柔得不像她。他突然觉得,这辈子不管受多少苦,值了——只要娘在,只要他们俩在一起,再陡的山,再难的路,都能走下去!
王小美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瞪了他一眼,却没说话,嘴角却微微向上扬着。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把三个依偎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院门外那条通往未来的、宽阔平坦的水泥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