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相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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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雨夜惊魂
那是一个异常闷热的夏夜，天空像被一块巨大的黑墨泼过，连星星都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里。空气凝滞，连平日里聒噪的蝉鸣也消失了，只剩下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沉闷的雷声，如同天边有巨人在敲打着战鼓。
八岁的我蜷缩在吱呀作响的旧木床上，只觉得浑身滚烫，脑袋昏沉得像灌了铅。薄薄的被子被汗水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我微微睁眼，看见母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借着那摇曳的微光，一针一线地缝补着我磨破了洞的裤子。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疲惫却专注的侧脸，才三十出头的年纪，鬓角却已有了几缕刺眼的白发。
“妈……”我虚弱地叫了一声，声音嘶哑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母亲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针线还挂在裤子上来不及取下，就快步走到床边。她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那冰凉的手掌与我滚烫的额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哎呀！怎么这么烫！”母亲的声音瞬间染上了焦急，她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眼中满是惊慌。她又摸了摸我的脖颈和手心，那滚烫的温度让她脸色更加苍白。
“孩子，别怕，妈带你去看医生。”母亲说着，迅速将我裹进一条洗得发白的旧棉被里。她蹲下身，背对着我，“来，趴到妈背上。”
我无力地趴在母亲瘦削但坚实的背上，感受到她突出的肩胛骨硌着我的胸膛。母亲站起身，有些踉跄，她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形。她找出家里唯一的一把旧油纸伞，又点亮了一盏马灯，用麻绳系在手腕上。没有多余的言语，她背着我，一头扎进了沉沉的夜色中。
乡卫生院在十几里外的镇上，需要翻过一座山，再趟过一条小河。平日里，这条路就不好走，此刻更是危机四伏。
没走多久，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越来越密，越来越急。雨点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在人身上生疼。母亲将油纸伞尽量往我这边倾斜，自己的大半身子都暴露在雨幕中。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单薄的衣裳紧贴在她瘦弱的身体上，勾勒出清晰的脊骨轮廓。
“妈，你伞歪了……”我在她背上含糊地说。
“没有，伞正着呢，别淋着你。”母亲喘着粗气，声音却异常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雷声在头顶炸响，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闪电如同狰狞的怪兽，一次次撕裂漆黑的夜空，短暂地照亮前方崎岖的山路。借着闪电的光，我看见母亲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混合着雨水，顺着她瘦削的脸颊不断滴落。
突然，“咔嚓”一声，雨伞的骨架不堪重负，断了几根。油纸伞像一朵破败的花，再也无法为我们遮风挡雨。母亲愣了一下，随即果断将破伞扔到一边，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我们。
“孩子，抓紧妈！”母亲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有些微弱，但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把我往上托了托，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当我们来到那条小河边时，河水已经暴涨，浑浊的洪水裹挟着泥沙和枯枝，咆哮着向下游冲去。平日里清澈见底的小河，此刻变得面目狰狞。
母亲站在河边，看着湍急的河水，身体微微颤抖。她的嘴唇哆嗦着，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丝绝望。她知道，这条河是必经之路，绕路根本来不及。她回头看了看背上昏迷不醒的我，眼中的绝望迅速被一种更强烈的决心所取代。
“娃，咱得过去！”她咬了咬牙，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她四处张望，看到不远处有一根被洪水冲下来的粗壮树干。她费力地将树干拖到河边，然后用腰带把我的身体紧紧固定在她的背上。做完这一切，她深吸一口气，抱着树干，毅然决然地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洪水中。
洪水的力量超乎想象，母亲抱着树干，在激流中艰难地挣扎着。她的身体被水流冲击得东倒西歪，好几次都差点被冲走。她死死地抱着树干，也死死地护着背上的我，口中不停地呼唤着我的乳名：“狗剩，挺住！妈在呢！”
每一次闪电亮起，我都能看到母亲那张被雨水和恐惧扭曲的脸，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像极了荒野中护崽的母狼。我不知道她是凭借着怎样的意志力，才在惊涛骇浪中坚持了下来。
当我们终于被冲到对岸，母亲几乎虚脱了。她瘫坐在泥泞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冰冷，嘴唇发紫。但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开腰带，检查我是否安好。看到我虽然昏迷，但呼吸还算平稳，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泪水却混合着雨水，无声地滑落。
那一夜，我们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凌晨时分，才终于赶到了乡卫生院。当医生将我抱进急诊室时，母亲再也支撑不住，晕倒在了医院冰冷的水泥地上。
后来我才知道，我患的是急性肺炎，如果再晚来一步，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母亲用她的命，换回了我的命。
二、油灯下的期盼
父亲在我五岁那年因病去世了，留下了大笔的医药费债务。母亲独自一人拉扯着我和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家里的日子过得异常艰难，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母亲为了养活我们，起早贪黑地在生产队干活，还得利用晚上的时间纺线织布，补贴家用。
我深知母亲的不易，所以从小就格外懂事。放学后，别的孩子都在外面玩耍，我却会回家帮母亲喂猪、挑水、做饭，尽量减轻她的负担。在学习上，我更是刻苦努力，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我知道，只有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才能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初中三年，是我人生中一段难忘的时光。每晚，当我在油灯下埋头苦读时，母亲总会坐在我身边，一边为我缝补衣服、纳鞋底，一边默默地陪伴着我。昏黄的油灯下，母亲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她的动作很轻，生怕打扰到我学习。
夏天的夜晚，格外闷热。蚊子嗡嗡地叫着，让人不得安宁。母亲总会拿着一把破旧的蒲扇，坐在我身旁，轻轻地、有节奏地为我扇风。清凉的风拂过我的脸颊，让我能够静下心来，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有时，我会看到母亲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拿着扇子的手臂也在微微发抖，但她从未停下。
“妈，你也歇会儿吧。”我心疼地说。
“没事，妈不热。你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妈就知足了。”母亲笑着说，笑容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然而那笑容掩盖不住她眼底的疲惫，像是永远也洗不掉的印记。
然而，生活的艰难有时会超出我们的想象。有一年，村里遭遇了严重的旱灾，庄稼几乎颗粒无收。家里的存粮很快就吃完了，母亲不得不四处借钱，勉强维持着我们的生活。看着母亲日渐憔悴的面容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我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写作业，哥哥突然蹲在我身边，手里还攥着个磨得发亮的锄头。他比我高出一个头，肩膀已经有些宽厚，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老成。
“弟，别写了。”哥哥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点沙哑，“你看妈累成啥样了？咱哥俩一起干活，多挣点工分，也能让妈歇歇。”
我愣住了，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我抬头看着哥哥，他避开我的目光，盯着地面上的泥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锄头把。
“哥，我不！我要上学！我答应过妈，要考上大学的！”我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上学有啥用？”哥哥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点烦躁，“念那么多书，还不是要吃饭？我一个人干活太闷了，你回来跟我作伴，咱娘俩也能轻松点。”
母亲正好端着一碗野菜汤走进来，听到我们的争吵，脚步顿住了。她把碗放在桌上，轻轻叹了口气。
“老大，”母亲的声音很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弟弟要上学，这事儿没得商量。”
哥哥急了：“妈！你看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我都能挣工分了，他为啥不能？”
“因为你弟弟是块读书的料。”母亲走到我身边，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咱老李家几辈人都是睁眼瞎，妈不想你们再走老路。只有读书，才能有出息，才能找个轻松的活儿，将来不受这份苦。就算砸锅卖铁，妈也要供他！”
哥哥咬着嘴唇，眼圈红了：“妈，我也能让你享福！我多干点活，一定能……”
“傻孩子，”母亲打断他，声音有些哽咽，“妈知道你懂事。但你弟弟不一样，他有机会走出大山，妈不能耽误他。你放心，妈身体还硬朗，能撑得住。”
我看着母亲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哥哥委屈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母亲做出这个决定，需要承受多大的压力。而哥哥，他只是想让母亲轻松一点，想让我陪他一起面对这艰难的生活。
三、离别与期盼
经过三年的刻苦努力，我终于不负众望，考上了省城的师范院校。这对于我们这个贫困的家庭来说，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母亲得知这个消息后，激动得热泪盈眶。她抱着我，一遍遍地说：“娃，你出息了！你终于出息了！”
然而，喜悦过后，便是离别的愁绪。开学的前一天，天阴沉沉的，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母亲一大早就起来为我准备行李，她将我所有的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还在我的书包里塞了一些她亲手做的咸菜和干粮。
临行时，母亲和哥哥踏着泥泞的小路，将我送到了村口的公路上。雨水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衫，母亲看起来更加憔悴，哥哥的肩膀也垮着，一言不发。
我背好行李，准备接过母亲手中的网兜时，突然，我愣住了。
母亲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泪水。她的嘴角微微抽动着，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对我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的眼神中充满了不舍和担忧，还有一丝深深的愧疚。
“孩子，”母亲的声音颤抖着，“你一人外出过日子，要好好照顾自己。天冷了要加衣服，别冻着。吃饭要按时，别饿着。在学校要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
“妈，我知道了。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太累了。哥，你也一样。”我哽咽着说，泪水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哥哥别过脸，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闷声说：“到了学校，好好读书，别给咱妈丢脸。家里有我呢，你放心。”
母亲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用蓝布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五张叠得整整齐齐的10元纸币。母亲轻轻地捏了捏那几张纸币，然后哆哆嗦嗦地塞进了我的口袋，又在上面按了按，仿佛这样就能让这些钱更安全些。
“孩子，这50元钱，是妈昨天向邻居家借的。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实在是拿不出更多的钱了。你就紧着点花，省着点用。”母亲的声音充满了愧疚，仿佛拿不出更多钱是她的过错。
我紧紧地攥着口袋里的钱，感觉那不仅仅是钱，更是母亲沉甸甸的爱和期盼，还有哥哥默默的支持。我仿佛看到了母亲在烈日下辛勤劳作的身影，看到了哥哥在田地里挥汗如雨的样子。这50元钱，对于普通家庭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我来说，它却比黄金还要珍贵。
“妈，哥，你们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将来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们。”我坚定地说。
母亲点了点头，泪水流得更凶了。她伸出手，想要摸摸我的脸，却又停在了半空中，大概是怕自己粗糙的手掌会刮疼我的脸。她的眼神在我脸上停留了很久很久，像是要将我的样子深深地刻在心里。
“好了，孩子，快上车吧。别耽误了时间。”母亲转过身，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声音有些沙哑地说。
我上了车，坐在靠窗的位置。车子缓缓地开动了，我看着母亲和哥哥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中。我的泪水再次流了下来，心中充满了对母亲和哥哥的思念和愧疚。
四、最后的时光
师范学校的四年，我始终没有忘记母亲和哥哥的嘱托和期望。我刻苦学习，积极参加各种活动，努力提升自己。毕业后，我顺利地找到了一份在县城学校教书的工作。当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和哥哥时，母亲高兴得像个孩子，逢人就说：“我的儿子有出息了，成了一名人民教师！”哥哥也咧着嘴笑，露出了一口白牙。
参加工作后，我便把母亲接到了县城，和我一起生活。我想让她好好享享清福，弥补她过去所受的苦。然而，母亲却始终闲不住。她每天都会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还会为我做可口的饭菜。有时，她还会去学校附近的菜市场捡一些别人丢弃的菜叶，回来洗净后炒着吃。
“妈，你别再捡那些菜叶了，我们现在的生活好了，不缺那点钱。”我心疼地说。
“没事，妈习惯了。这些菜叶扔了怪可惜的，洗干净了一样能吃。”母亲笑着说，脸上布满了皱纹，像是被岁月刻下的沟壑。
我知道，母亲是苦日子过惯了，节俭成了她的一种习惯。我劝说了她很多次，但她始终改不了。她常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能省一点是一点。”
然而，好景不长。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经常感到浑身乏力，咳嗽不止。我带她去医院检查，结果却如同晴天霹雳——母亲患上了肺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
这个消息让我痛不欲生。我不敢相信，一向坚强乐观的母亲，竟然会患上如此严重的疾病。我立刻带母亲住进了医院，开始了漫长的治疗。
在医院的那些日子，母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但她却始终保持着坚强乐观的态度，从未在我面前抱怨过一句。每次我去看望她，她都会笑着对我说：“娃，妈没事，过几天就能出院了。你别担心，好好工作。”
然而，我知道，母亲的时间不多了。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身体，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愧疚和不舍。我恨自己没有早点发现母亲的病情，恨自己没有能力挽救母亲的生命。
有一天，母亲拉着我的手，眼神中充满了不舍和担忧。
“娃，”母亲的声音很微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妈知道自己不行了。你不要再浪费钱了，把钱留着给孩子上学用。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工作，将来把孩子培养成才……”
“妈，你别说了！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病！”我哭着说，紧紧地攥着母亲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
母亲摇了摇头，泪水流了下来：“娃，妈真的不行了。你要答应妈，一定要好好生活，不要让妈担心。还有，替我好好照顾你哥，他这辈子，苦啊……”
我点了点头，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知道，母亲的心愿是希望我和哥哥都能好好生活，把孩子培养成才。我一定会答应她的，我会用我的一生来守护她的爱和期望。
几天后，母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她走的时候，脸上带着一丝安详的笑容。我知道，她是带着对我和哥哥的爱离开的。
五、永恒的思念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多年了。每当我想起母亲，心中总是充满了无限的思念和愧疚。母亲的一生，是平凡而伟大的一生。她用她的爱和汗水，为我和哥哥铺就了一条通往未来的道路。她用她的坚强和乐观，教会了我们如何面对生活的困难和挫折。
母亲的眼泪，是我心中永远的痛。那一次次的泪水，包含了母亲对我和哥哥无尽的爱和期盼，也包含了她内心深处的不易和辛酸。母亲的爱，如同一盏永不熄灭的灯塔，照亮了我前行的道路。她的精神，如同一股强大的力量，激励着我不断前进。
如今，我已经成为了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我把母亲的爱和期望，传递给了我的学生们。每当我站在讲台上，看着孩子们渴望知识的眼神，我就会想起母亲在油灯下陪伴我学习的那些夜晚。我会告诉我的学生们，有一个伟大的母亲，用她的爱与坚韧，改变了儿子的一生。
每当母亲节来临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母亲。我会带着我的孩子，来到母亲的坟前，为她献上一束鲜花，告诉她我现在的生活很好，告诉她我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哥哥也会一起来，他总是默默地站在一旁，点燃一支烟，眼神里充满了思念。
去年，我在整理老房子时，发现了母亲当年用过的针线盒。打开盒子，里面还放着几枚生锈的针和一团已经发黄的线。我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枚针，仿佛能看见母亲在煤油灯下专注缝补的身影。那一刻，我泪流满面。
母亲，您虽然离开了我们，但您的爱和精神，将永远伴随着我和哥哥。您的眼泪，将永远滋润着我们的心田。您的爱，将永远照亮我们的人生路！
如今，我也成了父亲。每当我的孩子生病时，我都会想起那个雨夜，想起母亲背着我跋山涉水的身影。我会告诉我的孩子，他的奶奶是一个多么坚强、多么伟大的女性。我会把母亲的故事一代代传下去，让她的爱永远流传。
窗外的雨还在下，我站在窗前，仿佛又看到了母亲在雨中艰难前行的背影。那个背影虽然瘦弱，却承载着世界上最厚重的爱。母亲，您看到了吗？您的儿子，已经长成了您期望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