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24年6月初算起,不知不觉,我已把母亲托付到乡福利院半年多了。令人高兴的是,母亲在这里生活得非常好,是那种舍不得离开,离开了便已很不习惯的好。
十月份小妹从长沙回去,要把她接去家里住几天,她便左推右辞不肯去。我后来悄问原因,她说:到别人家,吃住还要麻烦别人,哪像在这儿,吃住不愁,自由自在呢!
这样的结果,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没想到我当初无计可施之下的无奈甚至羞愧之举,如今看来,却成了非常正确的上上之选。
当时决定送母亲去福利院,确属无奈之举,其间甚至还无奈经历了一些波折。
2007年父母从鄢家墩搬到后河,与先迁的大哥大嫂同住,但日常生活是独立的。5年后父亲去世,母亲也80有5,但依然没与哥嫂同锅灶吃饭。母亲好强了一辈子,觉得自己还可以动手,便生怕吃了别人的闲饭,我们也只好由她。
当然咯,同住一个屋檐下,除了保证母亲的水电柴供应,哥嫂每天自然还要多看她几眼,柴米油盐衣服鞋袜等日常用度,也有一大群子孙隔三差五提供,真正地吃也吃不完,穿也穿不完,用也用不完,母亲的小日子倒也舒坦。
2023年春上的一天,母亲非要下田种蒜,结果累得筋疲力尽,晚上睡觉时竟没能爬上床去,相反顺床沿滑落下来,手足口都动不得,地板上生冻了一宿,导致肺部严重感染。我赶紧回去,陪着在乡里和州府各住了十天院,才勉强康复,腿脚却几无点力。
见此状况,我便不顾母亲反对,坚持把母亲请来了长沙,由我和暂在长沙的妹妹一家照顾,其实也是想借此机会,“逼”她放下抓了一辈子的锄头和锅铲把子。
谁知母亲依然不情不愿。来长沙后,母亲前后又住了三次院,可只要身体稍好,便吵着要回去。她总是说,老鼠子有个洞,麻雀子有个窝,金果坪才是她的家。甚至到了腊月二十七,母亲还在求我送她回去过年。我见母亲如此坚决,只好顺者为孝,过了正月十五,便护送她回了家。
按我原来设想,是准备将母亲直接托付给乡政府办的福利院的。八姊妹中,除了我们三个小的在湖南,五个大的都在老家当农民,但最小的都已65岁,自保尚且艰难,有多少余力可以照顾好97岁母亲的饮食起居呢?何况大哥大姐这几年还先后撒手,去了天国,更是半点也指望不上了!
另一方面,已有不少朋友建议我,送到乡福利院是上上之选。对乡福利院,大家更是交口称赞,有口皆碑:生活好,服务好,管理好,人靠谱,能放心。我不觉动心了。
有一天,我便带着母亲,去福利院实地看了看,归来发现八姊妹中已聚齐“五方代表”,满满一大桌。我便做了个东,并顺便告诉大家,我想把母亲托付给福利院,费用也不算太高,就不攀扯大家了,我一个人出就是。
别人都没做声,只有侄女多了一句嘴:你们有八姊妹,却把老人送福利院,说出去好丑,应该大家一起养!
大家便不再讨论我的建议,转而商量起如何共养了。自然是该出力的出力,该出钱的出钱。无力又无钱的,几个当儿女的也当场表示支持。协议很快就达成了。
我当然知道,乡福利院再好,哪有亲生儿女亲自照顾好呢?何况抬起的轻,㧯起的重,一个人负担,哪赶得上众姊妹齐心协力呢?眼见形势如此乐观,我自然接受了大家的建议,悄悄打消了“托老”的念头。
在集镇找了一处满足基本条件的房子,添了一些基本的家具电器生活用品,母亲搬了进去,共养计划就开始了。
惜哉好景不长。因为一些说得清说不清,甚至不足道的大小原因,比如多寡、公平、民主啥的,勉强维持两个月以后,共养协议便宣告终止了。但老人总是要管的,四月底退休第二天,我便急急忙忙赶回去接了手。
母亲是个非常睿智的人,知道我不可能长留在老家。当她听说当过村长的谭兴华现在是福利院长,便欣然同意到福利院去,让我既感动又惭愧。我也吸取教训,一退到底,直接回到“独自负担”的原初方案,于6月初将母亲送去了乡福利院。
母亲的适应能力特别强,不但安心住了下来,没过几天,还抢过别人的锄头下了田。她依然闲不住,更怕人说她在福利院吃闲饭。97岁的她似乎永远不太明白,她是专门来福利院享受养老服务的,不用好好劳动,只用好好生活。
我其实很感激乡里有这样一个所在,让缺人照护的老人们有了一个可以集中安享晚年的地方,也让我们这些对照顾老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人子们,解除了部分心头之忧,多了一个可以稍微放心喘息的缓冲地带。
我甚至想,真应该早点把母亲送来,说不一定,她的身体会比现在更好呢!可惜没有先见之明,相反多了烦恼。
母亲入住福利院后,我怕她不习惯,头一个月每天都会去陪着她,其他37位院民也就都熟了。他们都是无依无靠的失能老人、残疾人或者精神病人等,只能国家养着。
幸好有政府,政府不管,好多只有死路一条。院工们的话,让我对国家政策充满好感。
但母亲,还有另外几位老人,因为膝下有子孙,自然不符合这一政策,只能采取儿孙出钱,福利院代养的方式。
乐老爷子80多岁,比母亲稍晚一点住进福利院。他是因为老伴去世,无人照顾,饥一顿饱一顿不说,还在家摔了好几跤,儿子媳妇很是着急,却苦于打工挣钱回不来。后来也是听说福利院好,才赶紧给老爷子做工作,来试吃试住几天。
那天我刚好在福利院,见状便以母亲为例,鼓励他早日住进来,活好自己,放开儿女。没想到还真帮他下定了决心。现在他在福利院也过得好好的。
沈老太太小母亲一岁,据说是中年得子,没成想儿子去世早,媳妇改了嫁,晚景变得一片凄凉。好在懂事的孙子终于长大成人,还打破“孙不孝祖”的传统,用打工挣的钱交了奶奶的代养费,沈老太太这才变得有所依靠了。
“我的孙媳妇还是北京人呢!”每次见到我,沈老太太都这样兴高采烈地告诉我。
与这两位老人相比,另外一位老太太就有点命苦了。她有儿有女,家庭关系却不太好。前几年,几个子女还为分担代养费闹得不可开交,司法介入才勉强落实。谁料大女儿去世后,代养费又出现了缺口,估计又要打官司了。真是一娘养九子,九子不养娘呀!
好在这位老太太够聪明,坚决不肯出福利院,并要公家帮她去讨钱。福利院除了垫钱,便只能苦笑。还有比这更无语的事情么?
听闻的人和事多了,我似乎更加真切地感觉到,如何养老,还真是个大问题。我母亲和其他几位老人的际遇,不就是我们这个老龄化社会的某种缩影吗?
已经退休的我,也不觉想到了自己如何养老的问题。
好在无论如何,我都比做了一辈子农民的母亲要幸运。97岁的她从去年开始,每月才有150元的高龄补助,可谓聊胜于无,而我一退休,就有一份尚可自保的退休金,不用等着别人掏腰包。
更何况,在这个“4+2+N”的老龄化时代,有没有指望,还很不确定呢!
既然如此,何不在身体尚好的时候,主动选择住进福利院或者养老院,把自己养得更久更好,也少给儿女增加负担呢?这会不会是一种更加成熟、更加睿智的生存生活方式呢?
照我目前的想法,这个时点最早可能是七十,最晚可能是八十。
不知屏幕前的你作何打算?到时候,你也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