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看见妻子从菜市场买回的马齿苋,我的思绪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回那个遥远的童年。那些紫红色的叶片,在记忆深处依然鲜活如初,带着泥土的芬芳和岁月的温度。
记得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一场持续的自然灾害席卷了整个中国。故乡的田野失去了往日的生机,原本应该金黄的稻浪变成了枯黄的草田。大人们整日愁眉不展,孩子们则饿得眼冒金星。我那时不过六岁光景,瘦得肋骨根根可数,走路时总觉得双腿发软,像踩在棉花上。
村里的老松树下,常常聚集着三三两两的妇女。她们挎着竹篮,里面装着刚从田间地头挖来的各种野菜。最受欢迎的要数马齿苋了,这种不起眼的野草,茎叶肥厚多汁,煮熟后带着淡淡的酸味,在那个饥肠辘辘的年代,竟成了难得的美味。
我第一次注意到马齿苋,是在邻居王婶家。她正把一捧紫红色的叶子放进铁锅里煮,那独特的清香飘满了整个院子。“这是马齿苋,”王婶见我眼巴巴地望着,便分给我一小碗,“吃了能填饱肚子。”我小心翼翼地捧着碗,生怕洒出一滴汤汁。那滋味至今难忘——微微的酸涩中带着泥土的甘甜,滑嫩的叶片在舌尖化开,胜过任何山珍海味。
从那天起,寻找马齿苋成了我最重要的任务。每天天刚蒙蒙亮,我就挎着小竹篮出门,沿着田埂、沟渠、荒坡细细搜寻。可是能吃的野菜早被大人们挖得差不多了,我常常转悠一上午也找不到几棵。记得有一次,我在村西头的老磨坊后面发现了一片马齿苋,高兴得差点喊出声来。那些肥厚的叶片在晨露中闪闪发亮,像一颗颗紫红色的宝石。我跪在潮湿的泥土上,小心翼翼地连根拔起,生怕弄断一片叶子。
最难忘的是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我已经两天没找到像样的野菜了,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忽然想起村北废弃的砖窑附近很少有人去,或许那里还能找到些吃的。雨中的小路泥泞不堪,我的草鞋几次陷进泥里。当我在砖窑后面的杂草丛中发现那几丛马齿苋时,雨水和泪水模糊了视线。那些沾满雨珠的叶片显得格外鲜嫩,我甚至舍不得全部采完,特意留下了几株小的,希望它们能继续生长。
回到家,母亲用那口缺了角的砂锅给我煮马齿苋汤。灶膛里的火苗欢快地跳跃着,映红了母亲憔悴的脸庞。她总是把最稠的部分留给我,自己只喝些清汤。“慢点吃,”她轻声说,“别烫着。”可饥饿让我顾不得许多,滚烫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温暖了整个身体。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马齿苋不仅救了我的命,还教会了我许多。我学会了辨认各种可食用的野菜,知道灰灰菜要焯水去苦味,知道蒲公英的根可以晒干泡茶。但最爱的还是马齿苋,它不像其他野菜那样苦涩,反而带着一种独特的清香。下雨天后,马齿苋的叶片会特别肥厚,采回来煮汤,汤色会变成淡淡的粉红色,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如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故乡早已变了模样。当年的土坯房变成了砖瓦小楼,泥泞的乡间小路铺上了水泥。妻子偶尔会从郊区的农家乐买回马齿苋,说是绿色健康食品,能清热解毒。她精心烹制,或凉拌,或清炒,还特意加上香油和蒜末。可不知为什么,任凭她怎么调味,都找不回记忆中的那个味道了。
去年清明回乡祭祖,我特意去看了看当年常采马齿苋的地方。砖窑早已坍塌,长满了杂草;老磨坊改造成了农家乐,门口停满了游客的汽车。只有村头那棵老松树还在,树干更粗了,树皮上的裂纹更深了。我在树下站了很久,恍惚间似乎又闻到了马齿苋汤的香味,听到了母亲唤我回家吃饭的声音。
马齿苋,这种平凡的野菜,承载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情感。它不仅是大自然在饥荒年景的馈赠,更是一代人共同的生命记忆。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很难理解,为什么我们对一种野草怀有如此深厚的感情。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不知道饥饿的滋味,更不懂得在绝境中发现希望的喜悦。
有时我会想,或许不是现在的马齿苋不好吃了,而是我们的生活太过富足,失去了品尝简单滋味的能力。当饥饿不再是最迫切的威胁,味蕾也变得挑剔起来。我们追求着各种新奇的口感,却忘记了最本真的味道。
如今,每当我看见餐桌上那盘清炒马齿苋,总会想起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想起雨后泥土的芬芳,想起那个在田野间寻找希望的瘦小身影。这些记忆,就像马齿苋的根须,深深扎在我的生命里,成为永远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故乡的马齿苋,不仅滋养了我的身体,更滋养了我的灵魂。它教会我在艰难中寻找希望,在平凡中发现美好。这种朴素的生命智慧,比任何珍馐美味都更值得珍惜。英的嫩叶最适合凉拌。更重要的是,它让我懂得了珍惜。每一片叶子都来之不易,每一口食物都弥足珍贵。
如今,生活富足了,妻子偶尔还会从郊外采回马齿苋,说是能清热解毒。洗净凉拌,淋上香油,撒些蒜末,味道清爽可口。可无论怎样烹调,都再难尝到童年时那种刻骨铭心的滋味。
或许,真正难忘的不是马齿苋本身,而是那段与饥饿抗争的岁月里,它带给我的希望与慰藉。那些匍匐在泥土中寻找野菜的日子,那些与母亲分食一锅清汤的夜晚,早已化作生命里最珍贵的记忆。
故乡的马齿苋,永远生长在我心灵的角落,带着泥土的芬芳,带着岁月的温度,带着永不褪色的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