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鸟窝

小时候，掏鸟窝是我们这些乡下孩子最爱玩的游戏。每当春末夏初，田野里的稻浪翻滚，树上的叶子也长得密密匝匝，遮天蔽日，正是鸟儿筑巢孵蛋的好时节。

我们几个小伙伴常常结伴而行，背着大人偷偷溜出家门。阿毛总是跑在最前面，他个子虽小，爬树却是一把好手。二蛋子则总是慢吞吞地跟在后面，时不时还要停下来系他那永远也系不紧的裤腰带。我们每天的乐事就是掏鸟窝。

白天掏鸟窝最是无趣。鸟儿都飞出去觅食了，窝里空空如也，运气好时能摸到几颗温热的鸟蛋。那些蛋壳上常常带着斑点，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我们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摔碎了。大人们常说，掏鸟蛋可以，但千万别抓小鸟，那是要遭报应的。这话我们听在耳里，却很少放在心上。

真正有趣的是晚上。夜幕降临，村子里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我们蹑手蹑脚地溜出家门，手里攥着从家里偷来的手电筒。月光如水，树影婆娑，我们像一群小偷，悄无声息地潜行在山间小路上。

爬树时最是刺激。双手抱住树干，双脚使劲夹住树干，身子往上一挺，双手跟着上升，抱紧树干，这样一伸一缩，蹭蹭蹭地就爬上去了。粗糙的树皮磨得手心发烫，树枝在脚下吱呀作响。到了高处，拨开浓密的树叶，手电筒的光束照进鸟窝，那些睡得正香的鸟儿便暴露无遗。它们蜷缩成一团，眼睛在强光下眯成一条缝，完全不知道逃跑。有时一窝能抓到两三只，握在手里还能感受到它们急促的心跳。

除了树上，土墙缝里也是掏鸟的好去处。我们村子的房子大多是土砖砌的，年久失修，墙上布满了裂缝。麻雀最喜欢在这些缝隙里做窝。我们搬来梯子，一个扶着，一个爬上去，把手伸进黑黢黢的墙洞里摸索。有时摸到的是软乎乎的小鸟，如果是小鸟，我们就不抓。大多时摸到的是羽毛蓬松的成鸟。抓住后往口袋里一塞，它们便在里面扑腾个不停。

老人们见了总要摇头叹气：“造孽啊造孽。”尤其是村东头的九大爷，每次看见我们提着战利品经过，都要用他那沙哑的嗓子念叨几句。我们听了只是嬉笑着跑开，谁也没当回事。在我们看来，那些话不过是老人家的絮叨罢了。

“一只麻雀四两仙，十只麻雀变神仙。”这是村里流传的俗语。我们对此深信不疑，总想着多吃几只就能得道成仙。麻雀肉确实鲜美，在那个一年到头难得吃上几回肉的年代，能打打牙祭已是莫大的享受。母亲会把我们抓来的麻雀褪毛去内脏，洗干净切成小块，放点盐和辣椒。炒熟了，我们吃得津津有味。那滋味，至今想来仍觉口舌生津。

奇怪的是，村里确实有人吃了上百只麻雀，却始终没见他们飞升成仙。隔壁的李叔就是个中好手，据说年轻时曾创下一天抓五十只麻雀的纪录。如今他已将近八十，背也驼了，眼也花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半点神仙的样子都没有。

夏日午后，我们常躺在村口的大松树下乘凉。树上的知了叫得人心烦，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阿毛突然提议：“要不咱们去掏喜鹊窝吧？听说喜鹊肉比麻雀还香。”二狗子立刻响应，我却有些犹豫。喜鹊个头大，性子也烈，掏它们的窝风险不小。

最终我们还是去了。那棵老松树上的喜鹊窝筑得很高，阿毛爬上去时，树枝突然断裂，他整个人摔了下来，幸好落在松软的稻草堆上，只擦破了点皮。这时两只喜鹊突然俯冲下来，对着我们又啄又叫，那架势像是要和我们拼命。我们抱头鼠窜，从此再也不敢打喜鹊的主意。

随着年龄增长，我们掏鸟窝的次数渐渐少了。一方面是要帮家里干农活，没那么多闲工夫；另一方面，不知从何时起，看着那些被我们抓来的鸟儿在笼子里扑腾，心里竟生出一丝不忍。尤其是当它们不吃不喝，最终奄奄一息时，那种感觉就更加强烈。

记得有一次，我抓了一只羽毛特别漂亮的黄鹂，关在竹笼里想养着玩。它死活不肯吃东西，只是不停地用头撞笼子，直到额头上渗出血来。第三天早晨，我发现它已经僵直地躺在笼底，眼睛还睁着，像是死不瞑目。我把它埋到后山的土坑里，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天我破天荒地没吃午饭，一个人跑到村后的小山坡上坐了很久。

如今回想起来，那些老人说的“造孽”确实有道理。我们为了满足一时的口腹之欲或玩乐之心，剥夺了多少小生命。它们也有父母子女，也有自己的悲欢离合。只是我们当时年少无知，哪里懂得这些？

去年回乡，发现村子彻底变了摸样。土砖房都翻新成了水泥楼房，墙面光滑平整，再也找不到那些供麻雀栖身的缝隙。树木也被砍了不少，剩下的几棵上几乎看不到鸟窝。问起儿时的玩伴，阿毛去了城里打工，二狗子承包了鱼塘，整天忙得脚不沾地。王大爷早已作古，他那些“造孽”的念叨，如今想来竟有几分先见之明。

现在的孩子有手机，甚至有平板电脑，再也不会像我们当年那样满山遍野地疯跑。他们大概永远无法体会，在夏夜的星空下，几个孩子屏息静气地爬上大树，只为感受手心里那团小小生命的温度时的快乐心情。那种单纯的快乐，就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太阳一出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偶尔在城市的公园里看见麻雀蹦跳，我还会驻足观望。它们机警的小眼睛，灵巧的动作，让我想起那些远去的日子。少年时光就像手中的沙，越想抓住，流失得越快。而那些关于掏鸟窝的记忆，却如同老照片一般，在时光的冲洗下愈发清晰。

我们终究没能变成神仙，而那些被我们掏过的鸟窝，也早已随风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