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爱山,爱它的沉默,爱它的固执,爱它四级常新的容颜。今日又得空闲,便决计往那青山中去爬爬看看。
第一个迎接我的是山菊花。它们开得极是热闹,红的、白的、黄的,紫的,杂在绿树丛中,像是谁撒了一把碎金碎银。这些小花,向来是不为人所注意的,它们自开自落,自生自灭,从不曾向谁讨过一声赞美。我想,这倒也好,省得沾染了人间的虚情假意。它们开得那样自然,那样坦率,却比那些被人精心培育的名花更显精神。
山径旁,涧水哗哗地流着。这水也不知流了几千年了,从溶洞中涌出,汇成小溪,又不知流向何方去。我蹲下身,用手掬了一捧,凉得很,清得很。水珠从指缝间漏下,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是撒了一把珍珠。这水四季不断,循环往复,地下想必藏着什么秘密罢?然而水只管流,从不回答人的疑问。
愈往上走,树木愈见高大。有一株古树,巍然立于岭西,树干粗得要三四人合抱。树皮皲裂如老人的皱纹,显是经过了无数风霜雨雪。树下立着一块木牌,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些字。树枝上挂满了条条红绸,有的写了字,有的没有字。原来这是乡民们挂的,祈祷树神保佑健康平安。据说这树半夜会发出哭声,因此被当作神木供奉。树枝上缠着些褪色的红布条,在风中飘荡,倒像是树自己长出的装饰。我想,这哭声大约是风吹过树洞发出的声响罢,但乡民们宁愿相信是树在哭泣。人总是要给不可解的事物编个说法的。
转过一道弯,忽见悬崖壁立。这悬崖怕有千尺高,石壁如刀削般平整,在夕阳映照下泛着红光。峭壁上生着些枯藤乱草,东一簇西一簇,倒像是谁随手甩上去的墨点。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在崖间飞窜,时而停在突出的岩石上,时而箭一般射向天空。它们在这险峻之地安家,想必是看中了人迹罕至的好处,没人来惊扰它们。走兽我是没见着,但想必也是有的,只是躲着不肯见人罢了。
我走得热了,便在路边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坐下歇息。和风拂面,带着草木的清香,竟使我想不起家的模样来。随手摘了几朵野花,红的、紫的都有,便往发间一插。这举动颇有些孩子气,但山中无人,倒也无需顾忌。花插在发间,香气便一阵阵飘来,不浓不淡,恰到好处。也许这就是文人的狂吧。
歇够了,便又起身向高处攀登。小路弯弯曲曲,像是谁随手扔在地上的一条绳子。愈往上,视野愈开阔。待到峰顶,但见群山莽莽,如无数条巨龙蜿蜒盘旋。极目远眺,天边云霞变幻,山外有山,无穷无尽。我的心忽然就飞了出去,越过重重山岭,不知要去往何方。这种神思飞越的感觉,在城市中是从未有过的。
山中的一切,都按着自己的方式活着。花开花落,水流浪哗,树长树枯,崖立崖倾,无不自然。人来了,它们不欢迎;人走了,它们不留恋。这种态度,倒比人世间的虚与委蛇干净得多。
我想,山之所以可爱,正因它从不讨好谁。它沉默地立在那里,任人赞美或诋毁,它自岿然不动。它的美是客观存在的,不因人的看法而增减半分。这种固执,这种自信,在人世间是罕见的。
下山的路上,我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何爱山。在这喧嚣的世上,能找到一个不向你献媚、不向你索取的地方,实在是一种福气。山不会说话,但它教会我的,比千言万语还要多。
回到山脚时,天已向晚。回望那沉默的群山,我知道它们会一直在那里,等着我下次再来。
山不言,但山懂得一切。人走了,它们也不挽留。这种自在,令我既羡慕又怅然。
下山时,天色已渐暗。山风渐凉,带着几分湿润,仿佛在催促我归去。回望那巍峨的山影,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深沉。我不禁想,这山已在此矗立了千万年,看尽了人间沧桑,却始终沉默不语。它不言,却包容一切;它不动,却孕育万物。
山中的一日,恍如隔世。那些花、水、树、崖,虽与我素不相识,却在这一日里成了最亲近的旅伴。它们不问我的来处,也不问我的归途,只是静静地存在着,以最本真的姿态迎接每一个过客。
或许,山的意义就在于此——它不索取,不评判,只是给予。给予一片清凉的树荫,一捧甘冽的泉水,一朵无名的野花,一段无言的陪伴。而我们,不过是它漫长岁月中的一粒微尘,来了又走,却终究带不走它分毫。
归途上,发间的野花早已枯萎,但那份山野的气息却久久不散。我想,这便是山留给我的礼物——不是占有,而是记忆;不是永恒,而是瞬间的感动。
山依旧是山,而我,或许已不再是上山时的那个我了。山教会我沉默的力量,在喧嚣中守住本心,方得永恒安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