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宁静,是有声的,也是无声的。初时,是万籁俱寂,静得能听见自己血脉里那潺潺的、幽微的流动。随后,那声音便来了。不知是从哪一家的楼头,也不知是由哪一个不眠的肺腑间,一缕笛声,就这么毫无预兆地,乘着微茫的夜气,飘飘然地渡了过来。它忽远忽近,像是从极高极远的、那轮不甚清明的月亮里漏下来的,带着月宫桂树的清冷,与斫树吴刚的幽怨。它不像是被人吹奏出来的,倒像是这冬夜本身的一声叹息,悠长而又寂寞。我被这声音牵引着,不由自主地,便推开了那扇冰凉的木窗。
“呀”的一声轻响,仿佛划破了这凝冻的宁静。一股寒气,立刻像窥伺已久的访客,裹挟着那若有若无的竹笛声,打着旋儿地涌入房中。我探身望去,月光是朦朦胧胧的,仿佛天地间笼着一层极薄的、半透明的轻纱,又像是我的眼眸上,无端地蒙了一层薄泪,看出去的世界,便都失了分明的轮廓,只剩下些恍惚惚的影子。墙角的几株残梅,瘦硬的枝干被风摇动着,那疏疏落落的影子,便斜斜地、颤颤地铺在冰凉青石板上,黑白交错,恍恍惚惚的,竟像是把整个沉甸甸的、严酷的冬天都给摇碎了,碎成了一地清冷的、无从拾掇的银屑。风过处,那影子便微微地漾着,银屑也仿佛活了过来,粼粼地,要流向一个不知名的所在去。
这般月色,是总教人不能安分的。它不像夏夜的月,那般朗澈,叫人只想放歌;它是含蓄的,内敛的,带着钩子的,总要将你心底沉埋得最深的旧事,一桩一桩地,温柔而又残忍地钩扯出来。我的思绪,便不由得飘远了,飘过了这堵院墙,飘过了这些年岁,落回到了那个桃花开得正盛的春天。
记忆里的那片桃林,是泼天的绚烂,是灼灼的、几乎要烧伤人眼睛的绯红。她就在那一片绯红里站着,笑着,执一枝半开的桃蕊,那般小心翼翼地簪在鬓边。那粉嫩的花瓣,轻触着她光洁的额角,那一刻,她回眸望我,眼波流转,竟比满林子的花光更要灼人,亮晶晶的,像蓄着一整个春天的阳光。我们那时说了些什么呢?许是说了许多傻气的、关于未来的话吧,也一定许下了些郑重其事的、以为海枯石烂也不会变的诺言。可如今,那些话语,那些诺言,都飘渺得如同风中的游丝,任你如何努力,也抓不住一丝实在的形状了。欢情如流云,聚散不由人。唯有心底那一点温存,那一点初见时颤巍巍的悸动,还像一枚被时光遗忘的桃萼,被我小心地、秘密地收藏在无人触及的角落。它不再绽放,也失了颜色,却始终保持着最初那蜷缩的、饱满的、充满无限可能的形状。原来,人生最教人难忘的,并非花开到极盛时那轰轰烈烈的绚烂,反倒是花苞初结时,那份小心翼翼的、颤巍巍的期待。那份对圆满的憧憬,其本身,竟比圆满更来得刻骨铭心。
目光惘然地移至院中那株老柳。盛夏时,它曾是何等的蓊郁婆娑,万千丝绦,如美人的秀发。而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枝,倔强地、却又无比凄凉地指向灰白色的夜空。几团盛夏残留的、未曾飞远的柳絮残茧,还孤零零地挂在枝头,在寒风里瑟瑟地抖着,像一个个无所归依的、苍白的梦。这飘零的姿态,莫名地让人心头发紧。古来的词客总说愁绪如柳絮,风起时便漫天飞舞,遮天蔽日,风一止,便也不知所踪,仿佛了无痕迹。可我的愁,为何却是这般沉甸甸的,吹不起,也散不去呢?它不像柳絮,倒像是深秋的冷雨,一滴一滴,缓慢而固执地,渗入泥土,直至心底最深处,在那里淤积成一片无法排遣的、冰冷的沼泽。
这笛声,这月色,这旧影,太磨人了。我索性“砰”地一声掩了窗,将那满庭的凄清与呜咽,都关在了窗外。回到书案前,仿佛寻着一个现实的依靠。案上,那杯浓浓的老茶,早已凉得透了。端起来,茶汤在青瓷的杯里,泛着幽绿的、近乎于黑的光,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潭。我呷了一口,那股清寒的苦意,便立刻从舌尖炸开,毫不留情地漫过咽喉,直浸到心底里去。仿佛不是我在饮茶,而是这经年的惆怅,将我这副形骸,当作杯盏,给彻底地浸透了。
此刻,如若有人相问,问我为何不眠,问我为何独坐,我该从何说起呢?是说今夜的月光太凉,凉得叫人无端地心酸?还是说那不知名的笛声太悲,悲得像是为所有逝去的美好奏响的挽歌?然而我心里是明白的,终究不会有人来叩响我的门扉,也不会有人在这寒夜里,温言探问我的心事。这满腹的、缠绕如乱麻的心事,倒不如付诸笔端,付诸那素白的尺素。
于是研墨。玄色的墨锭在端砚上缓缓地画着圈,发出匀净的、沙沙的微响。墨汁渐浓,漾开一圈乌亮的光。我无意间一低头,看见砚中竟清晰地倒映着书案上那盏孤灯的光焰。火光在墨色的水面上晃荡不定,一跳一跳的,像一颗挣扎的、焦灼的心。这摇曳的姿态,像极了她离去时,那转身决绝的背影,以及那在风中微微飘扬、最终消失在小路尽头的裙裾。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像是参透了什么。有些相思,原是不必期待回响的。它从发生到寂灭,从头至尾,都只是一个人完成的,沉默的仪式。如同今夜这曲无名的竹笛,那吹奏的人,或许早已曲终人散,沉入黑甜的梦乡,将这笛声全然忘却了。可那被他遗弃在夜空里的音符,却还固执地、幽灵般地在某些无眠的窗前徘徊着,低回着,完成它自己也不知道的、孤独的旅程。
我提起笔,终于在那张摊开已久的诗笺上,写下了些什么。写罢,却并无一丝想要寄出的念头。这满纸的痴语,寄给谁呢?谁又需要呢?且让它像一只失群的孤鸿,在记忆那漫无边际的长夜里,独自飞远,直至力竭,坠于无人知晓的沼泽,也好。
我再次推开窗,想去寻那笛声,它却不知在何时,已经停了,停得那般干脆,仿佛从未存在过。天地间,复又归于那最初的、庞大的宁静。唯有月光还在,静静地,毫不偏私地,照着一庭的冷寂,照着我这个未完成的、大约也永无完成之日的梦。这宁静的夜晚,便在这无边的清辉里,沉沉地睡去了,只留我一个醒着,守着这满世界的、透明的虚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