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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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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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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溪兰花

珠溪河的水啊,永远那么不知疲倦地奔流着,像一条银色的绸带,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两岸的垂柳在晚风中摇曳,细长的枝条有如姑娘们飞舞的长发。今夜,我再次踏上这片河岸,脚下的鹅卵石依旧,却已磨去了二十年的棱角。

“李老师,又来看河啊?”邻家少年骑车而过,清脆的铃声划破夜的宁静。

我点点头,目光却已飘向远处那棵老柳树。树还在,只是粗壮了许多,像一位沉默的见证者,守着这条河,守着那些被流水带走的时光。

一、河畔初遇

记忆倒回二十年前那个秋夜。那年我十八,是村里唯一读到高中的年轻人。父亲早逝,家中只有多病的母亲和两亩薄田。我白日帮工,夜里读书,唯一的消遣便是到珠溪河畔洗去一天的疲惫。

那个满月之夜,我蹲在河边,双脚浸入微凉的河水,仰头望着银盘似的月亮。忽然,一串清脆的笑声从柳树林里飘来。

“咯咯咯...这朵最好看!”

我循声望去,月光下,一个穿着蓝布衫的姑娘站在柳树下,手里攥着一把野兰花。她侧着身子,辫子垂在胸前,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朵淡紫色的花别在发间。

鬼使神差地,我喊了一声:“喂!”

她吓了一跳,手里的花撒了一地,转身瞪圆了眼睛。月光洒在她脸上,我这才看清她的模样——瓜子脸,杏仁眼,鼻梁挺翘,嘴唇因惊吓微微张着。那一刻,我的心就像河里的鲤鱼,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你...你是谁?”她后退半步,警惕地看着我。

“我是河对岸李家的,叫李振邦。”我站起身,手足无措地在衣服上擦着水,“吓到你了,对不起。”

她的眼神柔和下来,弯腰捡起地上的花:“我是王阿兰,住在上游王家村。”她顿了顿,“你也喜欢晚上来河边?”

“嗯,白天要干活,只有晚上能来。”我走近几步,闻到空气中飘散的兰花香,“你喜欢兰花?”

“特别喜欢。”她举起手中的花束,“你看,这种野兰虽然小,但香气最持久。我娘说,兰花开在不起眼的地方,却能让整片山坡都香起来。”

那一夜,我们在河边聊了很久。她告诉我,她爹是村里的木匠,她娘身体不好,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她只念完小学就辍学了,现在在家帮着做家务、照顾弟弟。

“我想去城里看看。”她望着河对岸的灯火,眼中闪着光,“听说城里的姑娘都穿裙子,还会用雪花膏。”

“等有机会,我带你去。”我脱口而出,随即脸红了。

她转头看我,月光在她眼中流转,然后她笑了,那笑声清脆如珠溪河的水流:“好啊,一言为定。”

二、花开时节

自那夜起,珠溪河成了我们的秘密花园。每个无雨的夜晚,我都会在河边等她。她总带着新采的野花来,有时是兰花,有时是蒲公英,有时是叫不出名字的蓝色小花。

我们坐在河滩上,她编花环,我给她讲书本里的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有徐志摩的诗。她听得出神,手中的花环编了又拆,拆了又编。

“振邦哥,你说梁山伯为什么那么傻?要是他早些说出来,祝英台就不用嫁给别人了。”她托着腮,眼睛亮晶晶的。

“因为...因为有些话,不是想说就能说的。”我捡起一块鹅卵石,用力扔向河中,“得有资格说才行。”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那你呢?你会一直读书吗?”

“我要考师范学校。”我坚定地说,“等我当了老师,就有固定收入了。到时候...”我看着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她低下头,继续编花环,耳根却红了。

那年夏天,珠溪河发了大水,冲垮了下游的一座木桥。村里组织青壮年去修桥,我也去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阿兰的父亲——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手上布满老茧,但木工手艺极好。

“你就是李振邦?”休息时,他递给我一碗水,上下打量着我。

“是,王叔。”我接过碗,有些紧张。

“听阿兰提起过你,说你读书好。”他蹲在一旁卷旱烟,“读书是好事,但填不饱肚子。我家阿兰明年就十九了,该找婆家了。”

我的心一沉:“王叔,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打断我,点燃旱烟,“年轻人有心思正常,但过日子是实实在在的。你家那情况...你娘常年吃药,家里连头耕牛都没有。阿兰嫁过去,喝西北风吗?”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敲碎了我所有的幻想。那个晚上,我独自在河边坐到深夜,第一次感到珠溪河的流水声如此刺耳。

三、风雨将至

阿兰还是每晚偷偷来河边找我,但我们之间的气氛变了。她不再轻易笑,有时说着话,眼泪就掉下来。

“爹昨天又提起镇上的赵老板了。”一天夜里,她靠在那棵老柳树上,声音哽咽,“就是开杂货铺的那个赵有财,他前年死了老婆,想续弦。爹说,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家里有钱,跟了他不会受苦。”

我气得浑身发抖:“那个赵有财都四十多了!你爹怎么忍心...”

“因为赵家愿意出三百块彩礼。”阿兰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小弟要上学,娘要抓药...三百块,爹做一年木工也挣不到这么多。”

我紧紧握住拳头,指甲陷进掌心:“钱,又是钱!阿兰,你等着,我去外面闯荡,一定挣到钱回来娶你!”

“你去哪儿?你能去哪儿?”她抓住我的衣袖,眼中满是绝望,“振邦哥,我们逃吧,逃得远远的,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我心动了一瞬,但想到卧病在床的母亲,又硬不起心肠:“我不能扔下我娘。阿兰,你相信我,三年,给我三年时间,我一定风风光光回来娶你!”

她松开手,苦笑着摇头:“三年...爹不会等三年的。赵家那边,已经托人来问过几次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仍在河边见面,但每次都是相对无言。她带来的兰花渐渐枯萎,就像我们的希望。

转折发生在一个暴雨将至的夜晚。天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蝉在树上嘶鸣。我来到河边时,阿兰已经到了,她的眼睛红肿,像是哭了很久。

“振邦哥...”她扑进我怀里,浑身颤抖,“爹...爹收了赵家的定金...五十块...秋天就要过门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听见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推开她,我一拳砸在旁边那棵柳树上,树皮迸裂,鲜血从指关节渗出。

“不就是钱吗!”我吼道,“五十块?五百块我也能挣!阿兰,我现在就走,去省城,去上海,我不信挣不到钱!”

“你别走...”她哭着拉我,“你别走...我们再想想办法...”

“没有别的办法了!”我甩开她的手,“阿兰,你等着我,我一定回来!”

我转身跑开,她的哭声在身后追赶:“振邦哥!振邦哥!”

我没有回头。年轻气盛啊,以为只要豁出命去拼,就没有翻不过的山。我以为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却不知道,在现实面前,爱情往往是最脆弱的东西。

四、三年之约

省城比我想象的大得多,也冷漠得多。我在码头扛麻包,一百五十斤的麻袋压在肩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晚上睡在工棚里,听着工友的鼾声,想念珠溪河的水声,想念阿兰的笑声。

第一个月,我挣了十五块钱,寄回家十块,剩下的攒着。我给阿兰写信,告诉她我在省城,等我攒够钱就回去。然而信寄出后如石沉大海。

三个月后,我跟着一个老师傅学修钟表。老师傅姓周,是上海来的老匠人,手艺精湛,脾气古怪。他看我手指灵活,又读过书,勉强收我为徒。

“修表这活儿,要静心。”周师傅说,“心不静,就修不好表。时间是最公平的,也是最残忍的,它一刻不停地走,从不为谁停留。”

我白天学手艺,晚上去夜校补习。我要考师范学校的信念从未动摇,因为那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

一年后,我成了周师傅的得力助手,也开始有些微薄的收入。我再次给阿兰写信,告诉她我已经能挣到钱了,让她再等等。这次,我收到了回信,是她弟弟代笔的。

“振邦哥,姐让我告诉你,别再写信了。赵家来催了好几次,爹已经答应秋天办婚事。姐说,让你好好过日子,忘了她。”

信纸在我手中颤抖,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周师傅敲门进来,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我一杯热茶。

“年轻人,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他叹口气,“但有些坎,不是你拼命就能跨过去的。你得学会认。”

“我不认!”我红着眼睛吼道,“师傅,我不认命!”

周师傅摇摇头,走了出去。

从那以后,我更加拼命。白天修表,晚上学习,空闲时还接些零活。我把所有的钱都存进银行,存折上的数字一点点增加,像在堆积我的希望。

三年后的春天,我终于考上了师范学校。拿到通知书的那天,我跑到邮局给阿兰发电报:“我考上了,等我。”

一周后,我收到母亲的回信:“儿啊,别等了。阿兰去年秋天就嫁到赵家了,听说现在都怀了孩子。你好好读书,将来找个好姑娘。”

那一刻,世界安静了。我听不见街上的车流声,听不见邮局里的嘈杂声,只听见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碎裂的声音。

五、物是人非

我最终还是完成了学业,成了一名人民教师。这些年来,我娶妻生子,生活平静如水。妻子是同事介绍的,温柔贤惠,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孩子们渐渐长大,聪明活泼。

但我每年夏天都会回老家,都会去珠溪河边走走。母亲前年过世了,老屋空着,我只是偶尔回去打扫。

今夜,我又站在那棵老柳树下,抚摸着树上的疤痕。二十年的风雨,已经让那道伤口愈合,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凹痕。就像心上的伤,不碰就不会疼,但痕迹永远在。

“是...你吗?”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浑身一震。转身,看见一个穿着蓝布衫的女人站在不远处,手里捧着一束野兰花。月光下,她的面容清晰起来——是阿兰,但又不是记忆中的阿兰。

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眼角的皱纹里闪着泪光。曾经的瓜子脸变得松弛,眼睛不再明亮,背也有些佝偻。她站在那里,像一株被风霜摧残过的兰草,虽然还在开花,却已失去了曾经的生机。

“阿兰...”我的喉咙发紧。

她走近几步,手中的兰花在月光下微微颤抖:“我听说你回来了...每年都回来...就想,能不能碰见你。”

我们相对无言。二十年的光阴横亘在中间,像一条无法跨越的河。我想问她过得好不好,想问赵有财对她怎么样,想问她的孩子多大了...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看起来很好。”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听村里人说,你当老师了,有出息了。”

“你呢?”我艰难地问。

她苦笑:“老赵五年前中风了,现在瘫在床上。杂货铺早关了,我在家照顾他,偶尔接些缝补的活儿...儿子在镇上读初中,成绩还不错。”

我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自己如此无力。当年我承诺给她幸福,如今却连一句“需要帮忙吗”都说不出口。

“这花...还是那么香。”她举起手中的兰花,“我记得你说过,最喜欢兰花的香气。”

“是,最喜欢。”我的眼睛湿润了。

又是一阵沉默。远处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几个孩子举着灯笼跑过,光影在河面上跳跃。我们像两个局外人,站在自己的回忆里,看着别人的热闹。

“我该回去了。”她低下头,“老赵该吃药了。”

“阿兰...”我叫住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这是我当上教师后买的第一支笔,用了十几年,“给你儿子...读书用得上。”

她犹豫了一下,接过笔,眼泪终于掉下来:“谢谢...振邦哥。”

她还是叫我振邦哥,就像二十年前一样。但一切都不同了。

她转身离开,背影在月光下越来越模糊。我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才缓缓蹲下身,将脸埋进掌心。

珠溪河的水啊,依旧不知疲倦地奔流着。它带走了我们的青春,却带不走记忆里的兰花香。人生就是这样,有些花谢了还会再开,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六、余香

如今,二十年又过去了。我已是满头白发的退休教师,儿女都在大城市安了家。妻子五年前病逝,我独自守着老屋,守着这条珠溪河。

去年秋天,村里传来消息,阿兰走了。赵有财三年前去世,她独自带着儿子生活,积劳成疾,走的时候才五十八岁。听说她临终前,手里还攥着一朵干枯的兰花。

今天,我又来到河边,不是夜晚,而是黄昏。夕阳把珠溪河染成金黄色,像一条流淌的蜜河。我走到那棵老柳树下,发现树根旁有一小簇野兰,开得正好。

我弯腰采了一朵,放在鼻尖轻嗅。香气依旧,清冽中带着苦涩。恍惚间,我似乎又听见了阿兰的笑声,看见她站在月光下,辫子上别着兰花,眼睛亮如星辰。

“振邦哥,香不香?”她笑着问。

“香,真香。”我轻声回答,虽然知道她已经听不见了。

远处,一群孩子跑过,喊着“李爷爷好”。我笑着挥手,把兰花小心地放进胸前的口袋。

珠溪河的水啊,流了这么多年,带走了多少故事,又见证了多少悲欢。有些人,就像河里的倒影,看着真切,伸手一碰就散了。可记忆却像河底的鹅卵石,被水流打磨得愈发光滑温润。

我转身往回走,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河畔的兰花开得正好,风一吹,香气就跟着飘远,飘过柳树林,飘过鹅卵石滩,飘进珠溪河的水流里,流向我不知道的远方。

这世上的事,不就是这样吗?花开一季,人活一世,有些遗憾,终究要学着放下。但放下不等于忘记,那些曾经的美好,那些刻骨的痛楚,都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像兰花的香气,永远留在记忆深处,若有若无,却从未真正消散。

珠溪河的水啊,永远这么不知疲倦地奔流着。而兰花的香气,也永远在这河畔飘荡,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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