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在金石开先生的视频号里听了他的几堂诗歌公益课,先生关于当代诗人只要写好两个字,就会成为名垂千古的大诗人的学说,让我一听就特别振作了起来,窃喜今后就听金先生的写好两个字应该不难。心想写诗写了几十年,今天总算找到了高手开导的窍门——只要写好两个字,对成为大诗人突然充满了信心。金先生说今天的诗人们碰上了一个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千载难逢的机会,那就是如何把今天的“天涯”写好。写好了“天涯”二字,你就是个大诗人了。听到此我先是一愣,随即先生聊聊几句把为什么只要把“天涯”二字写好就能成为一个名留青史的大诗人的迷津一指点,不得不令我为之叹服,茅塞顿开,但同时也明了了写好“天涯”二字不是件容易的事,之前的我,太乐观了。
金先生虽然是以三亚的“天涯”开说,但他当然不是单一地提醒大家写好海南三亚的“天涯”。先生所说的“天涯”是广义的,自然不是指三亚的“天涯”。
为了表达我对金先生的“天涯’学说的肤浅理解,这里我也从实际的“天涯”说说我对金先生“天涯”学说的认知。
当代人没去过三亚的应该很少了。特别是当代文人,谁没去过海南三亚,谁没到天涯海角走一回,并且激情四射,拍照留影。
我曾目睹无数的游客身着各种服饰站在“天涯石”前,摆出各种姿势,比出欢欣的手势,快门一按,他们的笑容与碧海蓝天一起被定格。而不远处,苏轼的诗句“崎岖万里天涯路”刻于石碑之上,正对着千百年来未曾歇息的海浪,无言对峙着两种“天涯”。游客的欢欣与苏轼的苍凉,在同一个地理坐标上,却隔开了两个灵魂迥异的世界。古代诗人笔下那个使人肝肠寸断的“天涯”,在当下正被无数欢乐的足迹重新丈量,重新定义与阅读。“天涯”,不再是断肠人的处所。
“天涯”一词在古代诗歌中是一枚浸透血泪的印章。当韩愈行至蓝关,面对雪拥马前的绝境,“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悲叹里,裹挟着整个盛唐被放逐士人的孤寂;柳宗元贬至柳州,写下“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南方的奇峰异石在诗人眼中都化作了割裂乡愁的锋利刀刃;而苏轼垂老投荒至海南,一句“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其中强作豁达的悲凉,是“天涯”二字最沉痛的注脚。
然而,如今的天涯海角,不再弥漫着逐臣孤客的绝望气息。航线网络如精密织就的神经束,朝发夕至间,地理之远被彻底征服;网络信号覆盖了最偏僻的村落,信息壁垒被彻底拆除;旅游开发使曾经的蛮荒之地成为众人向往的乐土。当通往“天涯”的道路上充斥着旅游大巴的喧嚣,当古之贬所成为今人趋之若鹜的度假胜地,当“断肠”之地的明信片在朋友圈被点赞刷屏——诗人笔下若仍沉溺于古人的悲怆,岂非与真实的人间烟火南辕北辙?
当代诗坛中一种顽固的“古典病”一直在蔓延。某些诗人对“天涯”等古典意象的迷恋,几近于一种无意识的符号复刻。他们如穿越千年的幽魂,在高铁站与机场旁,依然执拗地吟咏着驿站孤灯、瘦马古道;在游人如织的“天涯石”景区,闭目无视喧闹,强行拼凑着孤臣孽子的涕泪;在繁华便利的边陲新城,笔端仍固执流淌着蛮烟瘴雨的荒芜想象。这种抽离现实的书写,无异于将活生生的当下塞进一副早已风干的古老躯壳之中。还美其名曰“传承与发展”。明明繁华喧闹,你硬要传承古人的潇瑟孤寂,这是发展吗?
这种“古典病”的症候,首先深陷于“意象惰性”的泥沼。当诗人对“大漠孤烟直”的迷恋,遮蔽了光伏电站的银色海洋在戈壁上起伏的壮阔;当“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悲叹,盖过了国际口岸里熙熙攘攘的商贸交流,这还是古时的境象吗?你还美滋滋地死死套用着“大漠孤烟直”,“断肠人在天涯”这样的意挤,这难道不是意象的惰性在作祟吗?古典意象沦为陈词滥调,失去了映照当下、激活新生的能力。其次则是“情感失真”的痼疾。在暖风吹拂、游人如织的海南,强说贬谪的锥心之痛;在设施完善、生活安稳的边城,硬写水土不服的生存挣扎。这种情感如同塑料假花,徒具其形,毫无生命的汁液与芬芳。最终导致“符号消费”的困境。当“天涯”仅作为点缀诗行、召唤古典悲情的简易标签被轻率取用,当复杂、沸腾的现代性边疆经验被压缩为一个扁平的、供人消费的怀旧符号,诗歌便失去了介入现实、命名新经验的锐利锋芒。
诗人要治愈这“古典病”,必先直面一个根本命题:当代的“天涯”究竟意味着什么?古典语境中“天涯”所承载的荒远之悲、隔绝之痛、放逐之殇,其根基已被现代性进程彻底松动、重塑。
地理维度上,“天涯”的遥不可及已成历史陈迹。李白慨叹“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而今日天堑早已变通途。航线如织,高铁飞驰,将空间距离压缩至最低。古人经年跋涉的畏途,今人谈笑间即可跨越。那曾经令人绝望的地理阻隔所滋生的悲情,在速度面前失去了存在的土壤。当“天涯”成为一场轻松抵达的旅程起点,诗歌又怎能继续吟咏那不复存在的隔绝之痛?
文化维度上,“边疆”与“中心”的旧有格局被深刻改写。古时“天涯”常与“蛮荒”、“化外”相连,是文明光芒难以抵达的晦暗边缘。今日的边疆城镇,早非文化荒漠。独特的地域文化蓬勃生长,多民族共生交融焕发出崭新异彩。当“天涯”自身已成为充满活力、自信的文化发光体,诗歌若还将其视为需要被“中心”俯视或拯救的悲情之地,不仅失真,更是一种倨傲的失语。
精神维度上,现代人的“边缘”体验也发生了本质迁移。古之贬谪,是被权力强行抛掷至系统边缘,其痛感源于政治生命的剥夺与归属感的断裂。而现代个体所体验的疏离、漂泊或无根感,往往源于存在本身的焦虑、都市化生存的挤压或价值认同的困境。这是一种更内在、更复杂的“边缘”状态,其形态与成因与古代士大夫的放逐之悲截然不同。诗歌要捕捉的,正是这种属于当代的、精神地理学意义上的新型“天涯”体验。
诗人要真正写好今天的“天涯”,必须勇敢刺破那层怀旧的薄纱,让目光和笔触都深深扎入当下沸腾的土壤之中。唯有让“天涯”在现代经验中浴火重生,诗歌才能重获那份直抵人心的力量。
书写今日“天涯”,首先需要诗人具备一种清醒的“在场”意识。这意味着从云端降落,双足坚定地踏入此时此地。当面对一片大漠,真正的诗人不会满足于复述“平沙莽莽黄入天”的苍凉图景。他的目光会捕捉到光伏板矩阵在沙海中铺展的壮阔银波,会倾听风电场巨大叶片切割气流发出的低沉轰鸣,会记录下治沙人用草方格锁住流沙的坚韧指纹。唯有如此,“大漠孤烟直”的古意才能在“银色海洋”的现代意象中获得新生。
其次,诗人需要具备深刻的“透视”能力。旅游业的勃兴,是当代“天涯”最显著的景观。若仅浮光掠影地书写游客的欢乐喧嚣,或将之简单斥为浅薄,都失之片面。深刻的诗笔,应能穿透表象,揭示其下涌动的复杂时代潜流。在游客的自拍杆与欢笑声背后,是普通中国人前所未有的空间移动权利,是经济能力提升带来的生活半径的革命性扩张,是对多元地理与文化主动探索的渴望。当诗人能洞见“旅游”这一行为所承载的平等、自主与探索的时代精神,便能在喧哗中提炼出沉默的重量。同时,他也不会忽视过度商业化对地方性可能的侵蚀,这种清醒的审视,同样是“在场”的应有之义。
更为重要的是,诗人需要以独特的个人视角,赋予“天涯”崭新的意象与象征内涵。古典的“孤雁”、“残阳”、“古道”已无力完全承载现代人在“远方”的复杂经验。当代诗人需要锻造属于自己的意象兵器库。一位敏锐的诗人,可能会将戈壁上延伸向天际的高速公路,视为缝合古典地理伤口的闪亮针脚;将火箭发射基地喷射的烈焰,看作人类刺向宇宙未知“天涯”的当代版“夸父逐日”;将边境口岸繁忙的物流中心,书写成物质与文化交流的新时代“丝绸之路节点”。这些意象,根植于当下,饱含时代汁液,才能准确言说我们身处其中的世界。
当诗人能够勇敢刺破古典意象的朦胧薄纱,让双足深陷于当代经验的泥泞与光芒之中,“天涯”一词便能在汉语诗歌中重获沛然生机。那不再是被动承受苦难的放逐之地,而是主动探索的疆域,是生命力绽放的现场,是交织着欢欣、沉思、挑战与无限可能的复杂之境。诗歌的使命,正是为这种蜕变中的集体体验赋形、命名并赋予精神深度。
当代诗人实乃得天独厚。我们脚下的大地正在经历一场静默而壮阔的蜕变,每个崭新的“天涯”都在召唤属于自己的诗句。当诗人停止复制古人的泪痕,当他笔下的“戈壁”开始生长出光伏森林的银色枝条,当“边城”的喧哗被谱写成多元共生的交响,当“行旅”的足迹折射出个体生命的壮阔自由——诗歌便完成了对古典的伟大致敬。这致敬不是摹写其形,而是承续其魂:那直面所处时代的勇气,那为不可言说之物赋形的卓绝努力。
当代诗歌的生命力,终将在对每一个崭新“天涯”的重新定义中,获得发展和永恒。
2025.7.29于崇阳岭竹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