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原是有两套言语的。一套在白日里,被太阳照得晃眼;另一套,却只在夜色浓稠时,才肯幽幽地显露出它的轮廓来。
我们的人生,似乎很长一段路,都是在白日里行走的。那时节,世界是一个巨大的、透亮的玻璃罩子,我们伏在案上,鼻尖几乎要触到冰冷的桌面。考纲划定了方圆,我们将青春熬成最浓酽的墨,一笔一画,去填满那些注定要决定我们前程的试卷。那时我们信奉的,是手里捧着的那只叫做“公平”的金钵。它沉甸甸的,滚烫的,上面刻着分明的刻度:一分耕耘,必有一分收获;善的因,终有善的果。我们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像捧着自己全部的未来,以为人生的轨迹,当真能如实验室里的小球,从同一个陡坡滚下,划出分毫不差的、优美的抛物线。那时的光景,是清浅的,也是逼仄的;一切都有迹可循,反倒叫人心里有种踏实的安宁。
然而,那玻璃罩子,终有“砰”然碎裂的一天。
并不总是惊天动地的巨响,有时只是一次无声的错愕,一次意料之外的落空。你忽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无垠的旷野上,手里仍紧紧攥着那套描摹刻度的规矩,却四顾茫然,寻不见一张可以下笔的试卷。升迁的阶梯隐在雾里,项目的归属悬于旁人唇齿之间。你预备好了满腹的经纶,踌躇满志地要与人论道,却发现场中早已换了戏码,人人唱的都是一出无词的俚曲。这时,风从旷野的深处吹来,带着凉意,也送来一句古老的、若有若无的偈语。你才隐隐地听懂了:这世间,本无什么普世的坦途,只有个人那幽微难测的命盘。那金钵,原是镀了金的,往日觉得沉,是心里的虔信压着;如今轻轻一磕,便露出里头暗沉的、属于“不公平”的底子来。
于是,便有人在这旷野的风里,悄然转身,推开了另一重门。
那门内,灯火是昏黄的,暖昧的,不谈“涌泉相报”的古老训诫,只讲“因地制宜”的当下机变。他们说,强求一株清莲在旱地里开花,是逆天;逼迫一只苍鹰在深水中觅食,是悖命。什么是“好事”?让莲活在水中,让鹰飞于天际,便是各自最大的功德了。你忽然明白了,为何有些人掌中的第一桶金,总带着一股洗不净的、腥甜的泥泞气。那或许并非是他们心术不正,而是他们比你更早地看破了:那要求万物都朝向同一处“善”的标尺,本身便是这人间最深的虚妄。在这里,他们不再执着地问“我是不是一个好人”,只淡淡地、反复地叩问自己:“这是否,是我的路?”
夜宴,便在这时,显出它的真容来。白日里那些在会议室中谈论着数据与模型的、严谨的唇舌,此刻在杯觥交错的浮光里,轻轻地探问着星盘的走向,因果的牵连。这已不全是闲情逸致,更像一种更幽微的试探,一种在万千人海中,辨认同类的、心照不宣的暗号。他们在彼此或清明或迷离的眸子里,搜寻着对于那“人定规则”之外,那股庞大而沉默力量的敬畏,或是不羁。他们交换的,从来不是答案,而是一种共谋的默契——一种对于脚下这片土地之下,那更为古老、也更为真实的运行法则的、默默的承认。
我于是想起那些亘古沉默的山川与星辰。它们何曾理会过人间的考纲与律令?它们只是存在着,自有其韵律与呼吸,荣枯与明灭。那些终于挣脱了金钵束缚的人们,不过是侧耳听懂了这浩瀚呼吸中的一小节,而后在自己的命途上,顺势而为罢了。
酒阑人散时,独自推门走入夜色。晚风拂面,带着草木清冽的气息。抬头但见星河辽阔,每一颗星都循着自己的轨迹,明明灭灭,缓缓运行,何尝问过公与不公?它们只是亮着,或暗着,完整着属于它们自己的,那一段沉默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