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雪,来得悄无声息,却又这般郑重。仿佛只是夜里一个转身的工夫,天地便换了妆容。今晨推窗,一股清冽的、带着些微草木冻结气息的风迎面扑来,眼前已是一个素白的世界。远处的屋顶,近处的树梢,都匀匀地敷着一层白,像是谁用一支极大的羊毫笔,饱蘸了云气与天光,耐心地、一笔一笔渲染而成的。昨日的尘嚣与枯索,竟被这温柔的白色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心,便不由得飞向了那高山之巅的“雪乡”去。想着那郧西的湖北口,此刻该是怎样一番光景。那雪花,是从前日晚九时便开始了吧?纷纷扬扬,不紧不慢,竟下了十二个时辰有余。海拔一千五百米的坎子山村,积雪已深半尺。平日里熟悉的车顶屋顶,此刻都严严实实地覆着厚厚的‘白棉被’,温软而静穆。 群山环抱的古村,失了往日青翠或苍褐的轮廓,全然融入一片茫茫的白。那已不是人间的景象,倒像宋人画卷里那疏朗而幽远的留白,那山,那树,那屋舍,都成了画中淡淡的、欲说还休的墨点,静悄悄地浮在那里。万籁俱寂,只余下雪落的微声,与那无边无涯的诗意。
思绪未平,又飘至那更负盛名的仙山秘境。武当山的雪,怕是另有一番风致。那缭绕了数百年的云雾,遇着了雪,是更浓了,还是消散了些?我想象着,那一片洁白的背景里,蓦地露出一段朱红的宫墙,像一颗沉静的心,在素净的天地间跳动着。金殿的琉璃瓦上,太乙观的飞檐下,该都积着雪罢?那缭绕的云烟,与苍茫的雪色纠缠在一起,将七十二峰、三十六岩都化作了若有若无的幻境。往日里那份帝王的庄严、武侠的豪情,似乎都被这雪细细地涤荡过,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属于冬日的、秘而不宣的禅意。
我的眼光,终又落回这寻常的城乡巷陌之间。房县的九道,丹江口的大沟,郧阳的乡镇,也都笼在这一袭轻纱似的雪里了。道旁的树枝,不似北方那般被积雪压得沉甸甸地垂下,只是精巧地裹着一层薄薄的、茸茸的冰晶,像是玉色的珊瑚。田畦的轮廓圆润了,屋舍的棱角柔和了,黑瓦白墙,竟有了几分水墨小品的韵味。这景致,没有高山雪乡的磅礴,也没有仙山秘境的神秘,却自有一种家常的、熨帖的安宁,宛如一个恬静的、关于冬天的童话。
这般魔法,原是因了一场南下的强冷空气,一场名副其实的寒潮。那四五级的偏北风,便是它挥动魔杖时带起的声响。然而,魔法总是短暂的。消息说,从明日起,天气便要转作晴好了,太阳一出,这银装素裹的世界,怕就要渐渐消融。气温虽会回升,但早晚的寒意,却要盘桓好些日子,后日的清晨,最低仍在零度左右徘徊呢。
这便教人心中生出些许复杂的怅惘来。美景虽好,却最是留不住。而这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里,也藏着几分大地的狡黠——背阴的路面、桥面的薄冰,都是冬日无言的警语。车行须慢,人心须静,方得在这短暂的美景中安稳来去。 还有那屋内的取暖,炭火与燃气带来的暖意里,也藏着无声的隐患,须记得开一扇窗,让安全的清风,与冬日凛冽的空气一同流淌进来。
我复又望向窗外。这十堰的初雪,来得慷慨,去得匆匆,如一场盛大而短暂的清梦。它洗涤了天地,也安顿了在尘嚣中奔波的人心。我晓得,不久阳光将驱散这片素白,但这一夜之间降临的纯净魔法,与它赠予的这份清冷警醒,已深深印入这片土地的记忆,也印入每个与之相遇者的心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