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田心耕

这世上的道理，有时被用得滥了，便像一枚磨损了的铜钱，虽还看得出轮廓，那内里的精神与分量，却早已在无数双漫不经心的手里流失了。“吃亏是福”便是这样一句话。它如今常被拿来作无奈的慰藉，或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劝解，轻轻拍在失意者的肩上，带着几分廉价的同情。这实在是一种天大的误会。它何尝是一句轻飘飘的安慰？它分明是宇宙间一条沉默而坚硬的法则，一种最深沉的生意经。

你看那市井间，人们是何等精明。菜场里为一根葱的添减，可以费上半天口舌；职场上为一分功劳的归属，能在心里演一出暗流汹涌的戏。人人都怕做了那个“吃亏”的傻子，仿佛让出一寸，便是满盘皆输。他们将眼前的、有形的东西——钱财、名位、一时的风光——攥得那样紧，却不知自己正像那紧紧攥住一把沙的孩子，越是用力，沙子从指缝间流失得便越快。他们不晓得，自己占得的每一分便宜，都像是从一本无形的账簿上，支取了未来的福分；而那每一次看似愚拙的退让，每一次甘心的损失，却都是向那同一个账簿里，存下了一笔厚实的款子。

这账簿，权且称作“老天爷的账簿”罢。它记录的，不是金银的数目，而是人情的厚薄、心地的宽窄与德行的深浅。它的算法，也迥异于人世。人世的算法是加法，锱铢必较，务求其多；这账簿的算法，却是天地间最奇妙的乘法与减法——你减去一分自私的执着，便乘来十分的从容；你减去一分计较的尖刻，便乘来百分的圆融。一个处处要强、寸土不让的人，好比那夏日喧嚣的蝉，声嘶力竭地占尽了枝头的高处，自以为得意，却不知秋风一转，便无枝可依。而那些肯于低头、甘于吃亏的，反倒像那冬日沉默的根，在不见光的地下伸展，默默积蓄着来年整个春天的力量。

这积蓄，未必立时兑现，却常在人生的长路上悄然生息。你看那深耕品质、不急于求成的匠人与企业，看似在工时与成本上吃了大亏，却终究赢得了无可替代的信任，铸就了安身立命的根本。再看那在团队中不争功、常揽过的人，一时或许失了风光，长久却凝聚了人心，锻炼了肩力，终被托付以更重的责任。古时的陶朱公，三聚三散其财，旁人看来，是何等巨大的“亏蚀”！可他散去的，是惹祸的根苗，是招妒的由头；他得到的，是海阔天空的自在，是百代传颂的美名。这买卖，岂不是天下第一等划算的生意？反观那请客吃饭总想逃单的聪明人，省下几枚铜钱，却将“吝啬”与“不可托付”的印记，牢牢刻在了朋友的心里。他省下的是有限的饭资，亏掉的却是无限的人心。这账簿，老天爷又何曾算错过一笔？

所以，莫要再把人善被人欺的古训，当作不肯宽厚的借口了。那无原则、无智慧的懦弱，固然不足取；但那洞明世事后，主动选择的谦退与包容，却是一种大勇。这并非怯懦，而是一种从容的自信——信那头顶的苍穹自有其公道的衡量，信那今日的舍，往往能滋养出明日的得，且那“得”的丰盛与稳妥，或为内心的安宁，或为未来的机缘，远非今日所舍的区区之物可以比拟。

我们拜佛求神，焚香祷祝，所求的不过是一份福报。却不知那香火缭绕的祈求，远不如在生活里实实在在地吃一次亏，更能感动天地。对父母多一份顺承，是存福；对伴侣多一份忍耐，是存福；对朋友多一份慷慨，是存福；甚而对那无端的误解与诽谤，报以沉默的宽容，这更是存下了一笔叫做“格局”的厚资。这些福报，平日里悄然无声，仿佛石沉大海，但在你人生的风雨骤来时，它们便会化作渡你的舟，护你的伞，让你在茫茫人海中，总不至于沉没。

夜深人静时，我常想，人生在世，原来并非一场你死我活的争夺，而更像一场悠长而深情的储蓄。那些从不吃亏的聪明人，活得像一张刷爆了的信用卡，挥霍时痛快，待到账单来临，才发觉代价沉重。若我们能学着做一名耐心的储户，将一点一滴的善意、宽厚与付出，存入那永恒的“功过簿”里，过程固然辛苦，也常被不解，但内心终究是安稳的。因为我们知道，这份由心田耕耘而得的储蓄，终将兑换成一份连时间也无法侵蚀的、丰盈而安宁的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