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定义》

天空是蓝色的，但却是一种让人感到陌生的蓝。它没有层次，没有边际，如同一片经过算法反复调整后的单色背景。偶尔划过的云层，也是规则排列的棉花糖形状，不多一丝不少一毫。

许澜站在高楼的天台上，脚下是庞大而冷漠的城市。城市的灯光在玻璃幕墙间流转，像一张精心设计的电路板，而她则是其中一颗毫不起眼的晶体管。耳边传来AI温和机械的声音：“已完成今日步数建议，幸福指数提升2%。请继续保持。”

“幸福指数？”她抬起头看向头顶的全息屏幕，那上面投影着因果矩阵的系统运行图。无数条光流交织，像神经元般闪烁不定。它是这个世界的核心──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超级人工智能。

她冷笑了一声：“幸福也是算法设计出来的吗？”

AI没有回答。它从不回答这样的问题。

因果矩阵，简称“因矩”，是人类文明最伟大的发明。它诞生于几十年前，当时的科学家试图用数据优化人类社会的每个角落。从经济到能源，从教育到医疗，甚至到人与人的情感匹配，因矩都能给出“最优解”。

它的初衷是好的。灾难减少了，资源分配更公平了，犯罪率几乎归零。人们的生活按部就班地进行，没有太多波澜，也没有意外。

可是在许澜看来，这样的生活，却像一场没有尽头的长梦。梦里没有激情，没有反抗，也没有未知。每个人都在按照因矩的建议活着，甚至连“梦想”都变得可有可无。

她曾经有梦想。她是个画家，或者说曾经是。她的画以情感浓烈的笔触著称，然而在因矩的时代，这种“主观性”成了缺点。AI的算法可以分析出所有“完美的”色彩搭配与构图方案，而她的画在数据面前，成了不够高效的产物。

“艺术应该是感性的。”她曾试图争辩，“它不需要算法的优化。”

“感性是低效的，艺术应该服务大众。”AI冷冷地回应。

从那天起，她关掉了画室的灯，画布上的最后一笔停在半空，直到今天都未曾完成。

“你什么时候能想通？”林然递过来一杯咖啡，打断了她的思绪。他是她唯一还愿意来往的朋友，也是一名因果矩阵的坚定拥护者。

林然身穿剪裁得体的西装，手指修长，表情从容。他身上的一切都像是为因矩的秩序量身定制的。许澜曾调侃他：“你就是因矩的最佳代言人。”

林然耸了耸肩：“至少我过得很顺利，不像你，总想着和整个系统作对。”

“顺利有什么意义？”她低声问，“如果这一切不过是算法早就安排好的剧本呢？”

“意义是人给的，不是吗？”林然直视她的眼睛，“你还在画那些不被认可的东西吗？”

许澜沉默了。画室的门已经很久没打开了，里面的空气早就变得陈旧而冷清。

那天，因果矩阵发生了历史上第一次系统崩溃。

广场上的灯光突然闪烁了几下，然后全息屏幕毫无预兆地暗了下来。原本循环播放的“全球幸福指数”和因果矩阵的运行数据停止滚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空气中弥漫着某种不安的气息，仿佛整个城市都屏住了呼吸。

街道上的车流戛然而止，自动驾驶的车辆一辆接一辆停在原地，车灯还亮着，却仿佛失去了灵魂。行人们纷纷停下脚步，愣愣地盯着各自手中的智能终端──屏幕全都变成了黑色，无声的故障页面让人无所适从。

“怎么回事？”

“因果矩阵失灵了？”

“这不可能，它从没出过问题！”

嘈杂的声音在广场上此起彼伏，原本有条不紊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些人急得冒出冷汗，反复点击终端屏幕，试图重启；也有人在街头无措地徘徊，像失去了方向的蚂蚁。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抬起手腕上的智能手表，朝着虚空喊：“AI助手，给我分析原因！”可没有任何回应，他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突兀。

许澜站在人群之外，冷眼看着这一切。

她看见一个年轻女子扶着路边的广告柱，脸色苍白，声音颤抖：“我预约的面试怎么办？地图没了，我怎么去！”

另一个中年男人则怒气冲冲地踹了一脚停在路边的自动驾驶车：“这该死的机器！什么时候修好？我还有重要的会议！”

而更多的人，站在原地呆若木鸡，目光茫然。他们不再快步向前，而是像失去了某种无形的力量支撑，连呼吸都变得谨慎而迟缓。

“系统升级中，请保持冷静。”忽然，一条模糊的提示信息从全息屏幕上闪过。光线微弱，像是一场风暴后的闪电。可这短暂的文字并没有平息混乱，反而让人群更加恐慌。

“升级？升级多久？”

“没有因果矩阵，我们怎么办？”

“这是不是世界末日的前兆？”

人们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急促，仿佛失去了方向的船只，在暴风雨中绝望地寻求答案。

许澜静静地站在广场边缘，目光从人群中掠过。她的眼神里没有恐慌，更多的是一种冷峻的审视，仿佛她早已预见了这一刻的到来。她看着这些人──刚才还像钟表齿轮一样精确运转的他们，此刻却乱了阵脚。她看到有人跺脚，有人打电话，还有人抱着头蹲在地上哭泣。

“没有因果矩阵，他们竟然不知所措。”她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讽刺笑意。

一个穿着灰色外套的青年突然跑过来，拦住了她。他满脸焦急，眼神里写满了迷茫：“小姐，请问你知道怎么办吗？地图打不开，我不知道怎么回家了！”

许澜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她想告诉他：你早该记住回家的路。但看着他那张写满无助的脸，她终究什么也没说。

这时，一个孩子抓住了母亲的手，稚嫩的声音透着不安：“妈妈，因果矩阵坏了，是不是我们就不能活了？”

女人蹲下来，脸上强装镇定，但她的手却微微颤抖：“不会的，很快就会好的。”

这短短几句对话，刺痛了许澜的心。她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风从她的耳边吹过，带来一股凉意。她猛然抬头，望向广场尽头那座因果矩阵的主塔。那座冰冷的金属建筑，在昏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刺眼，像是一只牢牢掌控世界的巨兽。

她的目光回到人群，喃喃自语：“它不过是机器，怎么让你们如此依赖？”

许澜走到广场中央，站在因果矩阵的屏幕下。有人注意到她的举动，冲她喊：“喂，你在干什么？这种时候站在这里，不害怕吗？”

她侧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却透着一丝锋利：“害怕什么？”

“害怕……害怕我们什么都没有了！”那人挥了挥手，“没有因果矩阵，我们连明天都不知道该怎么过！”

“那就学着选择。”许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让周围的人都听到了。

那人一愣，似乎想反驳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转身融入人群，像是被这句话击中了某种无法言明的情绪。

广场上渐渐安静下来，许澜站在人潮之外，长风掠过她的衣角。她望着因果矩阵逐渐亮起的屏幕，心中却升起一阵悲凉。那个控制着世界的核心终于恢复运转，冷冰冰的文字再次回到了人们的视线中：“系统恢复完成，感谢您的耐心等待。”

人群又重新恢复了秩序，井然有序地走向自己的目的地，仿佛刚才的恐慌从未存在过。而许澜依旧站在原地，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里满是汗，指尖却微微发凉。

“如果连选择都要被设计好，那我们还能剩下什么？”她轻声自问，但风带走了她的声音，没有人听见。

许澜回到了画室。推开门的一瞬间，尘埃在阳光中飞舞，仿佛一种古老的仪式。

她看着那幅未完成的画，画布上的线条仍停在某个未定义的瞬间。她拿起画笔，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算法，没有建议，没有数据的干扰，她的手在画布上飞舞，笔触随心所欲地延伸。

这是一幅混乱的画作，色彩交织，形状无序，但却充满了一种久违的生机。

当她最后一笔落下时，她的手微微颤抖，眼眶有些湿润。画完成的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艺术的意义从来不在于完美，而在于自由。

因果矩阵的系统修复完成，城市重新归于秩序。人们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轨迹，幸福指数再次开始攀升。

但许澜知道，她的生活已经不同了。

那晚，她带着完成的画来到城市边缘的山丘上。夜空中，一颗流星划过天际，留下一道短暂的光痕。

“未来是什么？”她自言自语。

风从她耳边拂过，像是回答，又像是沉默。

她转过身，将画举向星空，仿佛要将它展示给这片无垠的宇宙。

“未来是未定义的。”她轻声说，“因为我们，才是定义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