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越王归国第一年的冬天,使臣顶着烈风暴雪,飞马奔至姑苏台。他恭敬去了履、解了剑,雪粒子挂在发间又渐次融化,混着长途奔袭生出的黏津,把一袭暗灰麻衣打得半透不透,隐隐露出背后纹着的展翅青雒。
吴王夫差斜在王座上,冷冰冰半睁着眼。
越人粗鄙,两地语言不通,奏请内容要靠行人翻译。他心怀逗弄畜牲的耐性,睨着越使战战兢兢跪趴在地鼓动喉舌,等待行人把这低贱蠢物的言辞呈递。姑苏台前月才收了越地进贡的十匹四经绞罗,冰凉青绿,如脂如絮,拈起来真如一捧粼粼湖光。夫差觉得有趣,又要表示折辱,干脆让宫婢把它们铰成细而长的丝绦,高高挂在宫台勾头上,数十束丝罗垂柳就在寒风中漫卷哀吟。直至今日,这青青的缥缈烟罗仍在廷中臣工余光中显耀,衬得越使衣衫更加浆硬褴褛……好啦、好啦,让吴臣们收回心中的自得、庆幸与怜悯,回到再寻常不过的成王败寇故事中去。
夫差听完了行人转述,为其中愚蠢的心计发笑了。
“勾践回稽山前,曾向我发誓永世为奴。越人们,是你们窜掇你们的上王,与吴国的手下败将私相授受,把诺言如此轻易地抛却了?”
越使闻风丧胆、涕泗横流。他把头磕得碰碰响,解释与恳求连滚带爬地从两瓣嘴唇里蹦出来,又被行人拂去其中模糊的、湿淋淋的惶恐,翻译成体面的吴国雅言传进吴王耳朵里。
“最为尊贵的吴王啊,越王从未忘记他的誓言!只是请求与楚国联姻,实在是无奈之举……我们最小的王女姒罗,年幼骄矜,最喜游山玩水,越王格外疼爱她……恰逢车架于楚越边境巡游……她一眼便爱上了楚王啊!从此日夜纠缠求恳,一定要西去,与楚王结为婚姻……”
最年幼的糊涂王女!夫差这次倒是真心实意地被逗笑了:原来是长发飘飘的小东西们!姒罗姒罗,绫罗绢麻的罗么?最尊贵的布料,姒鸠浅确实是疼爱她。他也有一群儿女,故而知道,荫蔽在为继承浴血厮杀的王兄们、为国命含泪远嫁的王女们羽翼之下的幺女是多么安逸、虚荣而天真,她是一眼爱上了楚国的圆雕凤玉么?还是为飞扬灵动的高冠曲裾着迷?总不能真爱上了那个窝窝囊囊国灭出亡的楚王吧!哈哈!
“孤来告诉你她要什么。”吴王心平气和地开口了,他已看透了这陌生的小女子心中所想,也不介意为盲目焦灼的浅薄人点拨一二,“你们的王女可聪慧得很,未必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楚国虽然灭过一回,毕竟还算富饶……越人能给她什么呢?珠玉丹青,仙禽娇宠,还是美衣华裳?”
吴王捕捉到了越使脸上一闪而逝的尴尬与恍然,他笑容越发刻毒,面容愈透出一种奇异的宽和。
“孤记得,越王自己都只能穿着粗布麻衣吧?”
姒罗、姒罗……夫差饶有兴趣地咀嚼着王女的名字,他甚至有点儿欣赏这位狡诈虚荣、素未谋面的公族了。想象到姒罗或许被长辈们愚蠢的絮叨烦得面色发青,吴王也微妙地有了一星半点同路人的惺惺相惜:他要的北上称霸,她要的富贵荣华,这群老朽不堪愚不可及的蠹虫怎么明白!
“也罢、也罢,满足她又能如何呢?”夫差笑眯眯地道,“吴国愿意做媒。你把挂着的那堆绿绞罗带回去,就作孤送给姒罗公主的礼物好了。”
二、
越王的女儿要出嫁了!
第二年春天,喜庆的消息飞遍了会稽山,也欢悦了四周躬执耕穑、承星履草的黎民。檇李打一仗,夫椒打一仗,越王入吴为质,吴王满心满眼北征霸业,越国要做出恭顺姿态惴惴求活,只好拼命满足吴国无穷无尽的索取。百姓过了太久劳苦不堪、兴味索然的日子,正需要恰当的由头短暂苦中作乐。
勾践归国时,越国已被蚕食得只剩会稽山一弯嶙峋骨架。越王要做许多填充它鲜妍它的事,头一件就是视畎畝,观泉流。越人乃夏禹后代,暴烈江水天然地伴随血液奔涌而出,自然不知何谓瑶姬为云为雨,水神含情凝睇,只晓得千方百计从水身上敲骨吸髓,掠出国民的丰足来。文种大夫已求来修复水利的恩典,越民心惊胆战暗暗修葺的沟洫终于能变成水工,光明正大供养田中稻苗。越王议事后便拣起农具下鸟田与百姓同劳,日日如此,风雨无阻,民心也以恐怖的速度积聚。春水层层叠叠涨起来,水耨之法又派上用场,女儿嫁给楚王这件事,就是越王在田间翻看淹死的杂草的时候,轻飘飘说出来的。他弓背、断发、赤脚,身形与普通越国农民无异;于是百姓也不把它当做多么高不可攀的大事,反倒有底气粗鲁地欢庆——上王的王女出嫁,得到的祝贺不会比村中姑娘的喜事更多。
至于楚国,它饶有兴趣地接纳了越国叛逆的王女。她的热烈大胆、主动追求太容易勾起楚人有关越人歌的集体回忆,山有木兮木有枝……灵醒又厉害,好个狠拐子姑娘伢!楚昭王有复国魄力,自然乐于顺应民心。他甚至表示若越王实在爱怜,逆女、送女之礼,皆可亲至楚越边境。周礼算得上什么!楚国是蛮夷,越国更是蛮夷,蛮夷相通,礼力于我何有哉?
越王谢绝了这番好意。他安顿好欢乐的民众,与名为巫山的神巫大觋、寥寥近臣亲卫将王女远送于野,越王后被留在宫中。她昨日抱着女儿痛哭一夜,连连哀叹:“去罢,孩子……你既决意如此,去罢!”
新鲜的太阳升起来了。越王后悲恸过度,突发热症,卧床不起。王女为她掖好被褥,决然地离去了。
车架粼粼驶入蔓草荒烟,越地郊野躺卧无数小小湖泊,水波在阳光下闪耀业火般的银光。低空摇荡着雾气,神异的静默从天穹罩下,巫山打出一声悠长忽哨,他们只能把王女送到这里了。
大觋巫山恭敬地鸣铃以告祖、祀社、祭地,诸臣叩拜,王女身佩叶蜡石、玉髓、水晶珠,额系绿绞罗,在越王面前低头长跽、高举双手,露出颈后的怒目雒鸟纹身。越王执定佩剑,接过文种捧来的同山烧,割破指尖,血和酒连绵地淋在剑身上,空气中弥漫开厚重而馨香的铁锈味。越王剑被淘洗得金银相错、雪亮如电,这洗练无疑称得上庄严,与战时鼓舞军队的礼节并无不同。
越王爱女之心何其深切!利剑媵之,美酒陪之,它们“越王之栖子会稽也,有酒投江,民饮其流,而战气百倍”的传奇亦随之,受军礼祀祝的越王剑将成为王女嫁妆,与同山烧一道成为王女引起楚王好奇之心、由此宠爱不衰的依凭……
王女抬起头。她完美承袭了姒氏公族飞鸟般的面容,五官细长而秾艳,尤其是一双浓墨重彩的、冷冷的眼睛,足令楚王见之不忘了。
巫山重重敲了三下灵鼍鼓,其声凝重沉滞,如同雨前天空密密堆叠的积云,而王女应声叩首之轻捷是一道破空银线。再起身时,王女把越王勾践剑稳稳接住了。
她自昨日起便没有说过一句话。母亲的眼泪、父亲的鲜血都不能使她动容。像是把一夜的生命、一夜的气力都集中于此,王女提起剑,仰起头,隔着蒙蒙水雾,深深地、深深地眺望了许久东方若隐若现的鸟田。神灵选中的送女之地太过荒僻,若停下得早些,也许还能望见人们建起来的杆栏与台基。王女对这遗憾报以一瞬迷惘、痛楚的神情,然后缓缓吐气,转身上了送嫁大车。
大车槛槛,远送于西。王女的身影渐渐与越国郊野的水天之交融为一体,再也看不见了。在送行者目之所及的、数十个长长太息之间,她坐得笔直,一次也没有回头。
三、
越王站在原地沉默着。他不监督数十抬随嫁的美酒绞罗,也不对女儿施以温情的告诫。他的沉吟更像是一种等待,一种致敬,等待王女彻底进入楚王的荒唐婚姻,或者致意王女斧钺般不折不挠浸入死的冷静中去。再迟钝的亲卫,也在眼下太过不伦不类的、绝不能与送嫁之悲喜交加相契合的氛围里犹疑起来。
巫山又打出一声格外尖利的忽哨,刺得送行队伍耳朵发疼、眼前发昏,他们明白这是来自越国先祖神灵严厉的昭示。人们跪下去了,巫山点燃牛尾蒿,在阵阵烟雾脂香中舞之蹈之,击节长呼:“春日迟迟,柔桑熹熹——越女于归,我心愀兮——”
越王神情恭敬,待巫山唱完一段,膝行上前,道:“请您呼唤王女的名字。”
父亲再宠爱女儿,这样的行为和请求也是大大的僭越了。巫山戴着毛发翕张的雒鸟面,猛地转过头来看他,头上黑色长羽轻捷地摇动,仿佛数根不懈笞挞的铁鞭。
祖宗神灵透过巫山冷峻地凝视这位后辈,他们已是宗庙里的熟人了。勾践早年向他们许诺再用一场战争换取越国的和平与繁荣,吴越仇怨已从父辈结起来,至于勾践,他杀了吴王夫差的父亲,还能跟吴国谈什么媾和?后来这高傲的伟业梦一般随着夫椒之战倏然憔悴下去,入吴为质前他又来了,代表自己和公族,下跪发了毒誓:将无所不用其极去弥补越国土地里每一张饱含血泪的脸。大觋巫山跪在越王身前,依次念诵每位公族的名字,为先祖指引方向:若越国当真就此灭亡,雒鸟神的怒火也应当先浇到衣葛饰羽的他们头上。国家罹难,越王子嗣不丰,遂不论男女皆以公子谓,防凶神之害。王女年纪最小,排在最后,巫山自然用了最气势磅礴的语调去呼唤,作为重誓的结尾。
“公子雒!”
越王仍伏在地上,是了,祖宗也是知道王女的。巫山已请神上身,言辞不由自主,面对越王,只能不住地仰身起舞,谛听先祖如何回应。少顷,他侧头探身,搅乱了缓慢起伏着飞上天去的轻烟,又开始踢踏着唱起歌来。
“越鸟熙熙,风荷荡荡——姒雒于归,我心悄兮——”
灵鼍鼓又被奏响,龙纹乐钟低低呜咽,雒鸟旗受到千百年越人魂灵的拥戴,无风自动,在空中舞出蛟龙的行迹。民族性的神秘与激情摇撼着送亲队伍,尤其撼动了主祭的巫山。他泪如雨下、捶胸顿足,发出吼叫般的祷祝,把王女不被误读、不被侮辱的真正名字当做长篇祝词的气口:姒雒、姒雒啊——
“越王女!越王女!衣罗提剑不得回,楚水茫茫凄复悲!”
“己仇不报,何以生为?”
“越王女!越王女!髑髅夜哭山河摧,良人恨血江波灰!”
“国仇不报,何以生为!”
四、
姒雒听见水声。
楚国云梦泽方圆九百里,昼夜不息翻滚着多情的波浪。越国没有得天独厚若此,即使在吴国尚未剽夺土地的那段岁月,姒雒也从未听见过这样丰盛的水音:妇人于水畔石板上捣衣,沉闷而忠厚;渔者弯钩与大鱼在水草间驰逐,清脆且狡黠;浣女迎着碧波漂洗丝绸,细微又温文……吴国攻破郢都,过了几年,新都城被楚王建立起来。而云梦大泽依然慷慨,赠与楚人她的丰饶与仁慈。一片水汽弥漫的幸福之中,姒雒似乎理解了为何楚国从水中诞生的仁爱神祇数不胜数,可越国人天生便要文身断发,他们算计着如何在田里穷尽每一滴水的用处,又哀告着东海啊、蛟龙啊,不要夺走庄稼和生命!嫉妒和痛苦从她腹中骤然窜起,一根断不了的烛火那样长烧,燥得胸腔里腾腾烈烈,咚咚作响。
姒雒,姒雒!别去想凌波漫步的司命、别去想护佑农桑的水神!想想你习得的事物,那些你能做的……车停下了,一只手从帘外探进来。
姒雒看见绛色作底、满地云纹的锦绣宽袖,卷云花纹之纤长舒展比过了不死树上轻歌曼舞的凤凰。楚地绣品,她也许有过几件,后来都随王兄王姐的珍藏一并变卖,成为剑柄缠绕的丝緱。这截衣袖把姒雒的心神短暂摄住了。她还在崇尚美艳的年纪,灵魂受了风似地摆荡,她艰难地把思绪扭转到悲哀的地方去——
那只手还耐心地等待着,她捉住了它。
帷裳被挑开,来人头戴通天冠,目光也像越国郊野两方冰冷潭水。姒雒下车,把脊背塌下去,行了一个标准的如夫人礼。
“上王。”她以精准的楚语说。
楚王把姒雒扶起来,与她同乘。楚王复都后便开始吞吃南疆小国,静静积蓄某种流血的仇怨,尽管表现在外只是国民性格更加热烈,竟至于粗蛮。姒雒看见楚王面容时便笃定自己不能以爱的热力打动他,他们的眼睛都太冷了。这来源于多舛的命运、流离的不甘与对吴国的共同仇恨,两片荒芜土地不能养育爱欲,却能以结盟翻垦。
“你来索求什么呢,越姬?”
为自由之爱,还是为匍匐着将吴国迎至山巅,然后伸手轻轻一推,令它无可挽回地败落?
越姬远道而来。新的水泽、新的土地、新的丈夫让她沉默了一会儿。然而这静默并不畏缩,她始终沉沉看着楚王垂下来的两段交叠大袖,也积蓄着某种孤注一掷的辉煌言辞。楚王正值壮年,他的心性已成熟到能完全摒弃车外楚民兴奋的喧哗,也沉入一段笃定、宁静的等待之中。
楚王又等待了几轮水波从此岸推到彼岸的时间,越姬突然问道:“您会对妾爱之不移吗?”
我嫁为您的如夫人,您却比我料想中更加敏锐,便让我短暂地、在这心灵的诘问里,作为诸侯国公族,与你站在一样的地方吧。你会坚决地本着更加崇高的使命来爱我吗?以会稽山下烧作灰烬的绒绒芦苇,它们长起来时如同擘举无数青春的头颅;抑或以郢都招魂的落魄楚狂,魂归来兮,罗帱张些!魂魄招来了,消散了,下一年春天也雷打不动地来了,丝毫不减她的妩媚。你鄀地新立的国都,你的国仇家恨,会在楚民和谐的欢呼、富饶的水泽之中消解吗?你仍愿意忍辱含垢,矫饰爱恋,抱冰饮雪,就像我仇恨命运、仇恨一个国家一般爱我吗?
你会吗?
“会的,会的。”
楚王温和地说。
越姬把头抬起来了。姒雒眼睛状如玉带钩,目光移上来,望着他。他脸皮莫名泛起一阵疼痛,像是被凶猛地咬啮。她真是不爱说话。楚王的神思飞扬着,性格倒是厉害——
他无端想起了探子回报人民兴致勃勃吵吵嚷嚷,对越姬糊里糊涂的赞扬:好个狠拐子姑娘伢!
五、
天空烧着金红的烟霞。这霞光并不能令人心旷神怡,它规律而诡谲地流动,仿佛鲲鹏遗落的鸟羽,围绕着红日缓缓飞翔。
姒雒行走于一片变幻红海之下,微微挑开了楚王军帐。楚王出兵前,卜战,不吉;卜退,不吉。
“出兵。”楚王坚持道,“再令楚师蒙羞,孤当以死谢罪。”
后来,楚王于军中得病。太史主张转移灾殃给将相,楚王惊怒交加,责问将相若死国将何存,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太卜谏言向黄河之神祭祷,楚王认为楚地与黄河秋毫无犯,向祂祈求无济于事,叫停了刚刚清点停当的牺牲。病灾就这样一日日在楚王身上肆虐下去,大司命飘风涷雨而来,把他在助陈抗吴的道路上拦住了。
“越姬。”楚王难得精神正好,亲和地招呼她、安抚她,“孤死后,孤的次弟公子闾将会成为楚王。他贤能善战,你可以放心啦。”
姒雒脸色似乎比楚王更苍白。她跪在楚王床边,低下头,难得地讲了许多话。
“您知道吗?越国并不像楚国,相信生与死是一体的。我们恐惧死,仇恨死,因为即使搭起最坚实的工事、身纹最凶戾的雒鸟,每年东海泛滥时,依然有一眼望不到头的生命消逝。所以您几年前向妾和蔡姬约定同生共死,蔡姬许诺了您,妾却沉默不语。”
“但您将要随司命踱过漫长的黑暗甬道,进入永恒的水中了。妾是越国人,越人死后灵魂会生出翅膀,您在那混沌的道路里沉下去,反哺云梦泽的滋养;妾的脚步只会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成为雒鸟无数神圣的羽毛之一,注视、鞭策妾的父亲,直到……”
楚王疲惫地调侃:“你们的神鸟可一点儿都不轻松啊。”
越姬把头埋得更低:“是。”
然后,越姬笑了。她笑得非常欢悦,比云梦泽千万株大叶荷花一夜盛放的日子还要鲜妍。
“昔年您巡游楚越边境,有看见与民同耕同猎的公族吗?妾也曾深林射雁,妾也曾罗鱼山涧……听闻楚地传说,狐狸日落眠于冢上,其魂入九泉,侵扰惊吓生魂往渡。妾请以身祷,先驱狐狸于地下。”
“你疯了!把头抬起来说话!”
楚王猛地坐起来,这动作带得他衰弱肺腑阵阵鸣响,他又不得不躺下去一些,勉力斥道,“公子章的父亲已要不久于人世,你是他的母亲,如此,也要就死?”
越姬抬起头,仍以令人疼痛的凶猛目光看向他。越姬扮演了多年恭顺寡言的妻妾,可有可无的联姻牺牲,但楚王知道她不是。越姬曾在楚国攻下夷虎之地、向北扩张时凉凉地提醒他:不要忘记楚人的局限!楚国啊,大喜大怒大哀大乐的楚国,落英缤纷芙蕖亭亭的楚国,这土地上的人民痛呼长歌、烈烈就死,他们太容易激发感奋,也太容易随岁月匆匆流去而遗忘。他们不能明白什么是长久忍耐,卑躬屈膝……为了苟活卑躬屈膝!一个楚王的死对越姬而言太轻了,对楚人而言也太轻了——我闻神仙亦有死。楚人会为他悲痛,为他按着辈分、按着地位,在额前腰间缠上红色白色的系带,国都行葬礼,民间则由巫觋命令人们肩搭着肩,渐次蒙眼走上漆具,为死去的楚王奉上稻菱,供他前往水泽的路上不至于饥饿,又在新的贤王、新的政令颁发下来后把他忘掉。他早已接受了从先王到自己再到次弟的共同命运,但对越姬来说还不够,还不够啊!
越姬还灼灼地盯着他。史官垂头侍立于角落,她的话不能见于青史,只好用眼睛传达。楚越暗通使者久矣。越国上下从静寂的死中挣扎出来,马不停蹄投入更静寂的疯狂里去。越人生而负钺望北,死后魂灵作羽徘徊,与一个忍辱负重的国度正式结盟,楚王再不必担忧郢都之恨灰飞烟灭、未雪先销——多划算的交易!
他妥协了。
楚王重重叹了一口气,温热的气流从口中呼出来,仿佛把他的冠,他的带,他的龙凤奔兽一并推走,转手从云梦泽里捡起他自己来。楚王本应在气绝而亡、站在大司命面前的时刻,才能说自己叫做轸。但是越姬已是他的同路人,而世上没有事物比死亡更公正无情,何妨为了她先做些不公允的事呢?
楚王魂灵里的公子轸开口了。他语气温和,似乎显露了一点儿难言的沮丧。
“好吧,好吧——你始终只为越国而死,是不是?”
六、
起初,越姬睁大眼睛,不明白他想说什么。但很快,她懂得了公子轸的意思,开始深深地、无法承受这句话的重量一般倒抽冷气。在史官决定把越姬不寻常的神态记录下来前,她平静下来。
公子轸的手指不自在地刮蹭漆床边沿。越姬偷偷膝行靠近了些,低声问:“您想让我牵住您吗?”
公子轸瞪着她。
越姬却又跪回原位去,抬起手掩住下半张脸。楚地水红深衣袖大而垂,公子轸除她的眼睛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沉静地回望公子轸。越姬金钩玉带的眼睛,姒雒越鸟朝枝、依依东望的眼睛……她像是在发笑,又像是即将不绝地痛哭。神秘而炽热、若有似无的狡黠情思比水雾更细,比羽毛更轻,从那双眼睛里飞出来,轻柔地消散了。
她最终也没有拉住楚王的手,或者像奔放的大泽楚女,临行之际去吻一吻丈夫的脸庞。她起身奔出王帐,阿雒,阿雒!身后传来几声哀切的呼唤,或许来自决意配合她的楚王,或许来自爱怜她的公子轸。她都听见了,但是一次也没有回头。姒雒姒雒,己仇不报,何以生为?国仇不报,何以生为?去罢,孩子,你既决意如此……越姬入楚为妾,越王赠剑以遗之。几度春秋轮替,父母家国远矣。姒雒在血红天色下奔跑时,他们的声音伶仃地响起来。
于是她也开始觉得有点儿寂寥。
姒雒随楚王出征,她帐中陈设简单,越王勾践剑静静躺在枕下。姒雒拔出来,铮铮然有王都声。我将就死。越王剑剑身镶嵌蓝琉璃、绿松石,光华璀璨,像越地晶莹的江流。姒雒要成就一场悲剧,她自然会唱为楚人津津乐道的越人歌,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山有木兮木有枝——越国啊,越国!她在心里哼唱着,调子越来越高昂、越来越激烈,最后在一个殉死的高度中断。我将成为真正的雒鸟,不懈地鞭笞您、注视您了。她在心里对父亲说,随后反手撤步,撞上了越王剑八菱的锋尖。
结、
楚人并不喜欢鲁国。一个积弱古板的国度,只能抱着伯禽就国、周礼在鲁的美梦闭目塞听。他们修史,也似乎把脑袋昂到了天边,不告不书!谁稀罕他们了?但最近发生的大事,楚人还是愿意派遣使臣,跟鲁国腐朽得黄土都不曾抖落干净的史官讲一讲的。
史官听完,似乎为这蛮夷国度撼人心神的爱情怔愣了。他顿了顿,才弓下身一挥而就:
及周楚昭王病危,越女请以身祷,先驱狐狸于地下。王不能止,遂自杀。庚寅,昭王卒於军中。子闾迎越女之子章立之,然后罢兵归,葬昭王。
越,楚,吴,它们对鲁国而言太远,在周礼之下,又太渺小,史书寥寥数行足矣。鲁国史官感叹片刻,就优游地回到他高高在上的《春秋》里去。这只是鲁国再平凡不过的一日。
新的春天到来了。
楚人唱着越人歌渔樵江渚之上、越人身负农具劳作于鸟田的时候,楚王密信呈上了越王的桌案。
“吴越、吴楚皆死仇也。寡人愿与越王会,相面约,结盟而去。”
越王把缄子扎回去,竹简窸窸卷曲,议政诸臣坐于下手,急切地等待。越国受到吴国严密监视,他们还太弱小,别国消息只能依靠暗探传递——听闻上一位楚王含恨死于军中,这一位呢?他抗吴的决心依然坚定不移吗?楚越暗通的关系已保持许久,楚王来信,是要借道?通商?还是……
越王站起来,看起来既不愤怒,也不凝重,可为什么他会露出那样愀然的容色呢?
越王问文种大夫:“当年酿的同山烧,还剩下多少?”
十月获稻,有余方为酒。酿酒在越国已是太陌生的事情,即使是娴于政事的文种大夫,也皱眉回想了须臾。越王不等他回答,只继续道:“若有盈余,分出一斝,浇在楚越边境。”
新立的楚王无疑是个少年,对治国理政涉猎尚浅。楚国人更是任性,以他们热烈的秉性支持着他在信里写了更多不能公告朝廷的事情,似乎确信能够凭此获得忠诚的联盟……越姬是我的母亲。楚王写道,寡人空置了她的宫室。
越王想起一则旧事。越姬出嫁前,越王后拥着女儿痛哭,而他站在外室,望着天空中那轮孤高的月亮,越国的月亮。他盯了许久,觉得很像姒雒跪着向他发誓绝不后悔的瞳仁。他望着这圆润寒冷的天体,恍惚间站了一夜。
越王依然站着。姒雒死了,她自愿或不自愿的饮恨吞声统统消失,作为父亲他痛切,作为公族他欣慰。他把姒雒的生命载负过来,再过三年,十年,三十年,只要勾践还活着,不,勾践也可以死了,因为公子与夷也有同样的重逾千钧的觉悟。但是他仍要尽量地活着,要复国,要复仇,直到有一天鸣铃告祖、燃烟自陈的时刻,他能告诉飞翔着的雒神,曾经他想过的治乱升平、民康物阜,乃至北观中国、号称霸王,并不是一场空空的大梦。
他能告诉……
越王抬起眼睛,他五官细长而秾艳,如同展翅的雒鸟。
他冷冷地宣告:“我们的王女殉国了。”
真实姓名:陶宇嫣
就读高校: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联系地址:广东省广州市花都区新雅街道镜湖大道2号云峰花园四期
专业:汉语言文学(师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