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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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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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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喀什说故园

夜色如轻柔的纱幔,缓缓漫过喀什河那片摇曳的芦苇荡,我在恍惚之间,仿佛听见汗巴扎传来的铜器叮当声。这声音,穿透了四十年的岁月风沙,从喀什古城幽深的巷陌深处悠悠浮起,与烤包子那浓郁的麦香、艾德莱斯绸绚丽的流光交织在一起,在我的枕畔编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我知道,我的心又回到喀什了。

土陶里的月光

初次踏入喀什,是在六岁那年的秋天。父亲紧紧牵着我的手,我们一同穿梭在如迷宫般盘旋的巷弄之中。土黄色的墙壁上,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被裁剪成细碎的金箔,纷纷扬扬地洒落在维吾尔族老人那如雪的白胡须上。

转角处,一阵潮湿的陶土气息扑鼻而来。一位围着花头巾的维吾尔族妇女正蹲在土窑前,专注地添着柴,熊熊的火光映照着她的脸颊,红扑扑的,像熟透了的石榴。

“这是土陶匠人吐尔逊·肉斯塔木的家。”父亲在我耳边低声说道。窑洞口摆放着高低错落的土陶,它们那粗粝的表面,留着匠人手间指腹摩挲的痕迹。有的土陶敞口向上,承接天地之灵气,盛着半盏如水的月光;有的则细颈鼓腹,仿佛怀揣着难以言说的心事。吐尔逊·肉斯塔木老人正用拇指轻轻摩挲着一只尚未完成的陶碗,他的指甲缝里,嵌着似乎永远也洗不净的陶土,那陶土,仿佛承载着整个喀什的悠悠年轮。

“看,这是‘沙木萨’花纹。”他指着碗沿那灵动的波浪纹,声音犹如陶片相互撞击,清脆而又古朴,“我们的祖先从广袤的沙漠中来,这陶器,要像骆驼的驼峰一般,既能装下肆虐的风沙,又能盛住甘甜的水源。”那天,他赠予我一只巴掌大小的陶壶,陶壶身上雕刻着细密的葡萄藤,我满心欢喜,偷偷往里面塞了一颗晒干的巴旦木,那一刻,我觉得这便是世界上最为珍贵的宝藏。

自那以后,每次途经土陶巷,总能瞧见吐尔逊·肉斯塔木老人静静地坐在老核桃树下,专心致志地制陶。他的手指犹如灵动的舞者,在陶坯上翩翩起舞,旋转的轮盘仿佛将时光也捻成了细腻的陶泥。记得有一次,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垮了半面窑,吐尔逊·肉斯塔木老人焦急地蹲在泥水中,小心翼翼地捡拾着碎陶片,那神情,仿佛在抢救散落在人间的点点繁星。而到了第二年春天,新窑升起的袅袅炊烟里,飘出了更为温润醇厚的陶香。

百年茶馆的茶烟

古城中心的百年茶馆,那木质的楼梯,每踩上去一步,都会发出“吱呀”的声响,宛如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在低声诉说着光绪年间的悠悠故事。二楼的露台正对着艾提尕尔清真寺,午后的阳光斜斜地倾洒进来,在色彩斑斓的地毯上编织出如梦如幻的彩色光斑。

身着袷袢的老者们围坐在矮桌旁,铜壶里的茯茶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茶沫子不断溢出,在桌面上晕染开一圈圈褐色的涟漪。

卖烤蛋的柔仙古丽·斯马仪,总是在茶馆门口支起炭炉,鹅蛋、鸡蛋、鹌鹑蛋整齐地码放着,好似一座小山。她的头巾是艾德莱斯绸制成的,红得似跳跃的火焰,蓝得宛如喀什河那澄澈的河水。“巴郎,尝尝这个烤蛋。”她用不太流利的汉语热情地招呼着我,递过来一枚撒着盐粒的鹅蛋。当敲开蛋壳,金黄的蛋黄里裹着一汪滚烫的油,混合着松木的烟火气息,那滋味,暖得人舌尖微微发颤。

茶馆里,永远有弹奏弹布尔的艺人。琴弦轻轻一挑,整个空间仿佛都随之摇晃起来,让人仿佛置身于颠簸前行的驴车上。白胡须老人们随着旋律轻轻点头,手指在膝头有节奏地打着节拍,偶尔有人举杯相碰,铜杯撞击发出的清脆声响,竟与琴弦的震颤完美地合上了拍子。有一回,我看到一位戴着眼镜的老者,一边静静聆听着琴音,一边在烟盒纸上专注地写诗,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也奇妙地融入其中,成为了乐曲的一部分。

而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那个雪花纷飞的夜晚。茶馆的玻璃窗上结满了晶莹剔透的冰花,我和父亲静静地躲在角落里,品味着热气腾腾的热茶。窗外的艾提尕尔广场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几个孩子在雪地里欢快地追逐嬉戏,他们清脆的笑声仿佛被寒冷的空气冻成了剔透的冰晶。这时,弹布尔的艺人突然变换了曲调,那旋律,像被风轻轻吹散的驼铃,清脆而悠扬;又似母亲在摇篮边哼唱的轻柔摇篮曲,温暖而慰藉。父亲轻声说:“这是《故乡的云》,老人们听着它,就会想起年轻时赶着巴扎的漫漫路途。”

汗巴扎的流光

周日的汗巴扎,宛如一场流动的盛大盛宴。从东门踏入,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花帽摊,五颜六色的绣线在阳光的照耀下跳跃闪烁,仿佛是将绚丽的彩虹揉碎后,随意地撒在了柔软的绸缎之上。卖花帽的小伙子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大声吆喝着:“瞧瞧这朵雪莲花,戴在头上,保准能引来那欢快的百灵鸟!”说着,他掀开摊位下的木箱,里面竟藏着一只咕咕叫的鸽子,鸽子翅膀猛地一扑棱,带起了几片彩色的丝线,仿佛是从彩虹上飘落的精灵。

再往前走,铜器铺传来的叮当声震得人耳鼓微微发麻。维吾尔族匠人们挥舞着小锤,在铜壶表面敲打出细密精致的花纹,每一下敲击,都像是在时光的鼓面上敲响了独特的节奏。我曾久久地蹲在摊前,整整看了一个下午,目睹着一块平凡无奇的铜片,如何在匠人那双充满魔力的手中,渐渐幻生出栩栩如生的葡萄藤、娇艳欲滴的石榴花,最终变成一面能清晰映出人影的光亮镜面。老板笑着说:“这铜器啊,得敲够九百九十九下,才能留住满满的福气。”

香料摊,则是一座充满诱惑的嗅觉迷宫。孜然、胡椒、安息茴香等香料被整齐地装在麻袋里,仿佛封存着来自沙漠深处的炽热阳光。戴着头巾的维吾尔族妇女轻轻用手指撮起香料,放在鼻尖下轻轻嗅着,指尖划过之处,香气便如云雾般缓缓弥漫开来。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拿起一块褐色的方块,老板见状,微笑着告诉我:“这是阿魏,炖肉的时候放上一点,那香味,能一直飘到隔壁的巷子里去。”那味道,辛辣之中带着醇厚,像喀什的生活,浓烈得让人刻骨铭心,难以忘怀。

傍晚时分的巴扎,热闹非凡。卖西瓜的老汉将西瓜切成弯弯的月牙状,红瓤上撒着细细的盐粒,一口咬下去,甜中带着丝丝咸意,仿佛将戈壁的炎炎烈日与雪山的清凉融水同时含在了嘴里,别有一番风味。穿着民族服饰的维吾尔族姑娘们手里举着冰淇淋,欢快地奔跑着,奶油不小心蹭在了鼻尖上,好似沾了一朵洁白的棉花糖。远处,传来卖烤包子的响亮吆喝声,刚出炉的包子热气腾腾,烫得人不停地搓手,可咬开一个小口,金黄的油汁便顺着指缝流淌下来,烫得人龇牙咧嘴,却又实在舍不得松口。

巷陌里的晨昏

喀什古城的巷子,犹如一幅由时光精心织就的锦缎,那纵横交错的经纬之间,藏着数也数不清的动人故事。我家曾经租住的院子里,有一棵历经百年岁月的桑树,每到春天,熟透的桑葚便纷纷落下,满地紫黑。维吾尔族邻居米吉提·卡德尔大叔总会提着竹篮,热情地前来帮忙采摘。他的小孙女古丽,穿着粉色的连衣裙,宛如一朵盛开的巴旦木花般娇艳,正踮着脚尖,努力够着高处的桑葚,那清脆的笑声,惊飞了檐下栖息的燕子。

米吉提·卡德尔大婶的馕坑,总是在清晨就升腾起袅袅炊烟。她将发酵好的面团熟练地贴在坑壁上,手背被火焰烤得通红,却依旧哼着欢快的歌谣,一刻也不停歇。刚出炉的馕,散发着芝麻的浓郁香气,边缘烤得金黄酥脆,中间却柔软得仿佛能弹起来。大婶总是笑着说:“馕啊,可是人的命根子,一顿不吃饿得慌。”她总会掰下最大的一块馕递给我,上面还留着她指腹温暖的余温。

巷口的剃头铺,是男人们的一方天地。老剃头匠的铜盆擦拭得锃亮,剃刀在帆布上“唰唰”地磨砺着,那声音,比弹布尔的乐声还要提神醒脑。有一次,我看到一位白胡须老汉正在理发,当剃刀轻轻掠过他的额头时,他忽然缓缓闭上眼睛,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剃头匠感慨地说:“这位老人年轻时是赶驼队的,他说每次剃完头,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

夏夜的巷子,是属于孩子们的欢乐天地。我们手持麦秆扎成的火把,在巷子里尽情追逐嬉闹,影子被火光拉得老长,好似一群欢快跳舞的精灵。古丽会教我们唱维吾尔语的童谣,歌词大意是“月亮像馕,星星像葡萄干”。唱到兴高采烈之时,她会翩翩起舞,跳起热情奔放的麦西来甫,辫子上的银饰随着她的舞动叮当作响,仿佛将闪烁的星星串在了发间。

离歌与重逢

离开喀什的那天,米吉提·卡德尔大叔特意赶着毛驴车,送我们去长途车站。驴车在巷子里缓缓颠簸前行,车轮轻轻碾过满地的桑葚,留下了一串深深浅浅的紫色印记。古丽紧紧抱着那只我送给她的陶壶,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落下,砸在壶身上,发出闷闷的声响。“等桑葚熟了,我给你寄干桑葚。”她哽咽着说道,声音小得如同蚊子的轻吟。

车站的广播里,播放着欢快的《达坂城的姑娘》,然而那旋律,此刻却让人格外鼻子发酸。米吉提·卡德尔大婶往我手里塞了一包刚烤好的馕,还带着腾腾的热气,“路上吃,可别饿着了。”她的手,粗糙得如同老树皮,却有着能温暖整个寒冬的力量。汽车缓缓开动的时候,我透过车窗,看见他们站在飞扬的尘土里,不停地挥手,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渐渐变成了两个模糊的黑点,宛如被风沙晕染开的墨迹。

在后来的四十年里,我走过许多地方,也品尝过各式各样的烤包子,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少了那份在喀什才有的独特滋味。有一次,在超市里看到包装精美的土陶,那光滑的釉面闪烁着冷冷的光泽,我却突然无比怀念吐尔逊·肉斯塔木老人亲手制作的陶壶,怀念里面那颗永远不会发芽的巴旦木。

去年冬天,我终于再次回到了喀什。土陶巷依旧静静地存在着,只是吐尔逊·肉斯塔木老人的窑前,站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告诉我,那是他的爷爷,两年前,爷爷在睡梦中安然离去,再也没有醒来。百年茶馆的木楼梯,依旧发出熟悉的“吱呀”声,弹布尔的旋律里,多了一些电子琴的现代音色。汗巴扎的铜器铺前,如今二维码代替了往日的吆喝声,然而,我依然能在铜壶那清晰的倒影里,看见当年那个紧紧攥着陶壶的小女孩。

米吉提·卡德尔大叔的院子里,那棵桑树长得更高更壮了。古丽如今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的大女儿穿着粉色的连衣裙,正像当年的她一样,踮着脚尖努力够着桑葚。“你看,这是你送我的陶壶。”她从柜子里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个土陶壶,壶身上的葡萄藤花纹已经渐渐褪色,而我当年塞进去的巴旦木,竟然在壶底发了芽,长出了一株细细的绿苗。

暮色悄然降临,艾提尕尔清真寺那悠扬的邦克声,悠悠响起,穿过幽深的巷陌,漫过热闹的巴扎,轻轻落在每一个人的肩头。我静静地站在老茶馆的露台上,看着夕阳为清真寺的金顶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看着孩子们在广场上无忧无虑地追逐玩耍,看着卖烤蛋的柔仙古丽·斯马仪——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正慢慢收拾着摊子。风里,飘来熟悉的烤包子香气,和四十年前的味道一模一样,从未改变。

原来,有些地方,从未真正离开过我们。它们早已化作月光下陶纹的细腻,茶烟中旋律的悠扬,或是舌尖上余温的眷恋,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便会如潮水般漫涌而来,将你紧紧环绕。就像此刻,铜壶里的茯茶正冒着腾腾热气,而我深知,只要这茶香袅袅不断,喀什,便永远在我的梦里,在我的心头,从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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