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最后一缕阳光刚刚离开尼斯河的水面。
河面上的贡多拉前后摇晃着自己与世无争的躯干,慢慢悠悠地穿过桥洞。
我坐在办公室里,看着飘荡在潺潺河水中的梧桐叶。
一只黑鸟像在预言什么似的屹立在对岸的屋顶上,高声鸣叫。
波光在办公室的桌面上像白帆一样来回晃悠,在这深红的海面上我发现了一块污渍。
作为一个有洁癖的人来说,柜子把手上有一块不知名的污渍自然是不可容忍的,我找来一块手帕使劲地擦拭那块污渍。
我不清楚这样一张外表光鲜亮丽的桌子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块污渍。
不过我确信这将成为我今天处理的最后一件事。
忙了整整一天,我身体上下每一个关节都在像这个柜子的把手一样嘎嘎作响。
我突然想起贝纳少校的手腕,结实的拳头和皲裂的手掌与这把手如出一辙。
可是......
也许是我用力过猛的缘故,正在被擦拭的把手毫无征兆地脱落了,好像深秋自然而然从梧桐树上掉落的果实一般,小小的把手“咚”地落在红木地板上,发出厚实的撞击声。
我把那一块小东西拿起来仔细端详,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可以装回去。
毕竟,我可以把一个接近四分五裂的国家组装起来,又有什么不能做到的呢?
我费力地把没有把手的抽屉打开,然后从里面成功地把它安装了回去。
抽屉的内侧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在灯光下反射着实木的光泽。
正当我准备合上抽屉时,突然发现自己眼角里冒出一缕白色。
我再次拉开抽屉,发现原本空无一物的抽屉现在却有一个泛黄的白色小本子安安静静地躺着。
我好奇地把视线投往抽屉的深处,发现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积满灰尘的空间,刚好可以放得下一本本子。
我拿起本子,好奇是谁把它放在这里的。
办公室的桌子照例每任总理都要换新的,为什么没人发现这本本子?
当然,我更好奇的是,像记事本这种自己十年没见过的东西为什么还会有人在用。
我翻开第一页,发现这是一本日记。
我继续往后翻,发现这是一本时间跨度不算久的日记。
最后一页所写的文字很是潦草,看起来就像是记录人忙着去哪之前匆忙写下的。
河对岸的黑鸟仍在啼鸣。
这是一种暗示?还是警告?
总之,我觉得自己不得不翻开这本日记了。
虽然没有写上任何姓名,但是从它放置的位置和它所承载的内容来看,我已经知道这本日记的主人是谁了。
在就职仪式上,办公厅主任会陪着每一位新官上任的总理,参观走廊里挂着的所有前任领导人的照片。
那天我就注意到了,有一任总理的照片没有被挂在墙上。
米黄色的墙上留下了一块金黄的痕迹——那是原本悬挂着他相框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摘下。
一个人的存在就这样好像把手上的污渍一般,稍微费点力就能完全抹去。
在互联网上搜索他的名字,并不会像其他功名显赫的领导人一样在搜索框就弹出他的事迹。
关于他,最权威的介绍也只有寥寥几个字:
曾任共和国总理、参议院联席会议主席,在任期间曾组织对利博塔共和国的反恐战争。
下一行:
于开战前在办公室自杀身亡,原因不明。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他就像我眼前的这本笔记本,暗暗地躺在抽屉里,蒙上遗忘的灰尘。
官方的数字资料库里什么也没有,就好像那个时候整个国家都被时间隔离了一般。
不过回想起来,十二年前也正好是我在莫纳克的军事基地服役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对国内的政治局势无暇关心,因为比起关心坐在圆桌前的那个人是谁,还是明天的粮食问题更重要。
我想我需要翻开这本日记。
因为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他们冰冷的鲜血流进烧焦的弹坑的画面。
他们当时正在跑道上牵引着一架冒烟的无人机。
黑鸟的叫声仍未停止。
2月20日 天气:阴
“在燃烧的夜空下,一颗陨星坠落——”
不知为何,一旦遇到阴天我就不可避免地回想起那来自三十年前的枪炮声。
刚刚就任工业部长的迈克提出或许我们应该向利博塔政府施压,让他们降低对我们的高额关税。
“一定要盯着他们大使的眼睛说:‘所有选项都在桌上’,以此来恐吓他们。”
迈克这么告诉我。
我很生气。
原本只会在睡梦当中浮现的艾米的脸庞突然凑前来,我吓了一跳。
我清楚地明白七大财团对于利博塔资源和市场的渴求,这种渴望就像雄狮对母狮的狂热占有欲一样难以遏制。
尽管如此,我还是按捺住了脾气,没有像上次一样发火。
但是很明显他们并不会善罢甘休。
我听见不知哪个阁员的发出一声冷笑。
那种鼻息快速通过鼻孔的又轻又快的声音那样轻浮,那样让人恼怒。
可是我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大发雷霆了。
我决心控制好自己。
中午还没吃完饭,秘书便通知我有一个额外的见面会,我放下了还没吃完的帕尼尼。
资本主义就像总理府餐盘上摆放着的三明治一样,有着让人食指大动的外表,里面的生菜和鸡肉却像是冷冻了二十年似的让人反胃。
火急火燎跑来见我的是长期为A公司服务的说客,我经常能在议会大厅的走廊上看见他忙碌的身影。
“你不会想知道这对你有多好!”是他的口头禅。
与他一样的人经常冠冕堂皇地进出各种重要场所。
曾经在政府工作,等积攒了一定的人脉之后便辞去公职,开始为大财团服务,并自称是官商之间的“沟通桥”。
看到他那时常系在脖子前的领结我就想一拳打过去,看看那块鲜艳的破布到底在保护着他的哪块部位?
我像往常一样把午饭时间被人打断的不悦塞回肚子里,然后一脸微笑地吩咐秘书给他倒来一杯红茶。
“咖啡!谢谢。”他这么说着,还夸奖起总理府的厨师来。
我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请他在会客室坐下。
他还是那样装模做样,就算是这个国家最会显摆的贵族也不一定有他那样的做派:一面露出谄媚但又有点威胁意味的笑容,一面轻轻把屁股放在柔软舒适的椅子上,这个过程中还不忘用双手像钢琴家入座前那样拉起自己略微下垂的衣摆。
然后他跟我说有一事相求于我。
我让他直说。
然后他开始给我讲述A公司的成功,公司决策层的英明,中间还不忘把整个公司的发家史贯穿其中,让人有种在听校长讲话时的昏昏欲睡的感觉。
直到以效率低下著名的厨房派人把冲泡好的咖啡送来的时候,已经过去整整三十分钟了。
抓住他品尝咖啡的片刻,我问道:
“所以,贵公司的意思是......”
遇到这种情况,我通常都会这样发问,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在认真听他的讲话,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说明他此次来访的目的。
听完之后,他慢慢放下茶杯,慵懒地抬起眼睛。
我似乎渐渐明白了他的来意,其实也时常会有这样的事情:
某个大型上市公司在该季度的营业出现困境,但又不得不在特定时间公布财报。
于是,找到一个方法能够尽量挽回因业绩暴雷而下跌的股票价格甚至是扭转业绩,就变成了像他那样的说客的任务。
我告诉他政府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他们度过难关。
当我又问他希望得到什么帮助时,他却莫名其妙地跟我说:
“据我司的调查,我军70%的雷达设备存在老旧过时的问题......于是,公司希望拿到这些订单......”
我不知道他所谓的调查是什么时候开展的,也不知道“70%”这个数字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告诉他这一切都要按照流程来办理,要先公布计划书再进行招标。
“不必,总理您只需下令更换对外驻军的所有军用雷达,然后把生产许可只授予我们一家即可。”
我告诉他我不喜欢被别人戳脊梁骨。
他忽然凑前来,盯着我的眼睛,仿佛在说:
“总理先生,难道您还不知道A公司的能耐吗?......我们已经等不及了,财报下个星期就要公开。”
我没能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那如深秋成熟的梧桐果一般金黄的眼睛。
“你不会知道这对你多好!”
我没有立即给出答复,而是先让那家伙回去了。
现在是晚上九点半,我仍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或许我不应该答应他。
2月26日 阴
“那里”的东西值得他们露出丑恶的嘴脸吗?
今天,与国防事业根本搭不上边的迈克都来劝我臣服于A公司。
当然,迈克只是这么做的许多人里的其中一个。
从各级秘书到各部部长,无论与国防有无关系,似乎只要领会到“雷达”这个词的意思的人都会来告诉我“我军在雷达技术方面难以置信的溃败”!
现在想来,迈克总是在批评我,一直都在与我做对。
但是我不能像上次那样对他发火。
我不能对把我送上这个位置的人的儿子发两次火。
我打算明天批准这项荒唐的提案,批准那愚蠢的一百个亿流向那个我们可能根本就不需要的该死的雷达项目。
让它去吧!没有人能够阻止它了!
在这里,它几乎是无敌的,没有人可以对他说不。
写到这里,我不知想起了贝纳少校和比安奇。
壁炉里扬起的火星点燃了我的记忆:
那天晚上,我们接到命令去悄悄围剿正在尼斯城的世界自由军。
等我们觉察到一切的时候已经晚了。
栅栏的裂缝实在是太大了!羊早就不见了踪影。
我们遭到包围,比安奇炸开了东门的一个小口,尝试突围。
我们的大部队得此幸免于难。
我听见我们的长官在我身后大喊:
“不许回头!不管身后发生什么都不许回头!”
在当时的军队里,长官的话就如物理定则一样让人无法反驳。
像马蜂一样的无人机开始攻击四处逃窜的我们。
负责接应长官而最后离开城墙的比安奇受伤了。
我看见他的脸被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他的整张脸皮好似随时都会掉下来。
我回头看着这一幕。
我想起平日,同为尼斯城的我们总是能够用特有的方言交换我们独有的想法。
与我相见的第一句话便是:
我喜欢尼斯城外的麦田!
那时的我没有别的想法。
我一心只想着救他。
现在想来那时的可能真的是我这后半辈子都难以企及的巅峰时刻。
与我现在的停滞不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当时就与看见同伴受伤的麋鹿一样拔腿就往比安奇所在的地方狂奔。
我耳边尽是风和无数坠落的榴弹炮的呼啸声,从地面反弹回来的小石子打得我脸滋滋响。
尽管这样,我还是朝着前方的城墙狂奔而去。
在半途,冒着炮火向我跑来的长官一把把我摔在坚硬的弹坑里。
“你他妈不要命了是吧!我他妈说的话没听进去是吧!”
长官在我耳边嘶吼着,就连轰隆的炮弹坠地的声音都没有他的嗓门那么大。
我躺在布满砾石的弹坑内,看着一具被炸飞的尸体安静地躺在坑底。
飞溅的沙粒不断地往尸体上飞去,脸上和手臂上全是鲜血和泥土。
仿佛刚从炙热的地狱里爬出来似的,整个人都是黑乎乎的。
不,那样子或许已经不能算是个人了。
某种东西已经把他/她变成了一团难以名状的烧焦物,以至于让人难以分辨这东西究竟是不是人类。
那时我心想:或许,就在我被按在地上的这几十秒时间里,我的朋友比安奇也会变成这样子。
不行!这不行!
这是我被按在地上之后的第一个想法。
我一拳挥向长官的脸。
长官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做,反而愣了一会儿。
于是趁着这个机会,我一把推开身板比我大只的他,爬上地面。
映入我眼帘的,是一片犹如地狱般的景象。
印象中古老的城墙已经尽数倒塌,原本笔直干净的公路尽是坑坑洼洼,比安奇所中意的麦浪翻滚的田地如今空空荡荡......
就在一块一无所有的田垄上,比安奇把头枕在一个小土堆旁。
扶起比安奇之后,我发现扛着比自己块头大很多的他在战场上行走是一件难事。
有时遇到坑洼的地方我不得不爬着前进。
我听见比安奇在我耳边呢喃着什么,但是无法对抗绵密的机枪声。
“看吧,也并不是一无所有嘛......”
他指着他刚刚靠过的那块小土堆。
他以为自己可以一个人回到营地。
那时我对着满脸鲜血看不见表情的他说:
“我可不希望你这张脸皮掉下来之后变成妖精什么的。”
然后在那无尽的炮弹声中,我们哈哈大笑的声音在回荡。
“你放开!”
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艰难地转过头去,发现长官就在我的左手边,他一定是再次折返了回来的。
“放手,我来背他!”
于是我放开比安奇,长官迅速背起他然后马上消失在森林深处。
我的双脚已经不能好好地走路了,只能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颤颤巍巍地扶着森林里的树木向前走着。
接着月光,我才发现自己的半边军服已经被鲜血染红。
已经完全分辨不出这是谁的鲜血了。
比安奇经过手术之后平安无事,并且一直活到了今天——前两天我还和他一起在街对面的咖啡馆吃了午餐。(因为总理府的午餐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我脑海中一直浮现的,不是比安奇获救之后脸上的笑容,反倒是满脸鲜血的他对我说的那句话:
“看吧!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嘛......”
金黄到让人反胃的火焰掠过美丽的田野——母亲曾在那里劳作——却把一无所有带到这个世界。
然而,比安奇却那样说“那里”仍然存在着“什么”。
不管那里曾经有什么,现在肯定什么也没有。
当时的我认为,在“那里”的,肯定是与奖章有关的一类东西。
因为在那场战役后,长官特意为我颁发了奖章。
可就在他把奖章扣在我胸前之后,那奖章又被收起来放回盒子里。
他命令我归队。
我摸不着头脑,乖乖地回到队伍当中去。
然后他便开始批评我不听从他的命令,最后说了一句:
“在战场上,命令就是一切!希望你们记住这一点。”
接着他走到队伍的前方,大喊着报着数做了两百个俯卧撑。
“没有人是例外!尤其是我......”
我们所有人都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长官自己惩罚着自己。
当时的我就觉得,长官浑身上下都在散发着一种希腊式英雄的辉光。
后来,他替我“保管”了那枚奖章。
那奖章直到战后我才拿回来,只不过是从他的遗孀那里。
我想起我曾经的长官,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去给他扫墓之前甚至不知道他的军衔,平日里他也只允许我们称呼他为“长官”。
这样一个可爱的大块头,就这样死在了胜利的前夜,四分五裂地躺在激战过后首都的臭水沟里。
我的预感成真了,希腊式英雄最常见的悲剧性结局落在了他的身上。
我们亲爱的贝纳少校!
在我生命的这么多年中,我一直把他当作自己勇气的来源。
而同样历历在目的,是那天晚上看到的,横躺在坑底的死尸。
当悲凉感褪去,现在的我只感觉到莫名其妙。
某人的爱人,某人的孩子,某人的挚友......在炮弹落下来的那一刻以后,这一切全都化作一团任谁也叫不出名字来的烧焦物。
一团东西!
他或她不仅被活生生地剥夺了作为人的权利,甚至连外在的形体也叫人看不出是个人来。
这个人的存在被剥夺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贝纳少校给我带来的勇气和害怕被“剥夺存在”的恐惧在我每晚的梦中交织。
一直凄惨的黑凤凰不断闪动着翅膀,向我扑来。
如果再有什么愚蠢的“雷达更新计划”该怎么办?
让它去吧!
3月4日 阴
或许我已经习惯了停滞。
自从痊愈之后,我就像一叶小舟平静地在水面漂浮。
获选当然是一件大事,但是对于我的生活来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冲击力。
但是,最近这几天事态的发展却让我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
在与利博塔共和国代表的关税谈判会上,迈克大发雷霆。
他甚至在会后指着我的鼻子说:
“你会为此付出代价!”
他口中的“此”指代着什么,“代价”又是怎样的,如今的我一概不知。
不过我倒不担心他会顽强地与我作对。
他就是这样的人:有一位财阀老爹撑腰的、从小衣食无忧的政治贵族。
这种人我倒是见得不少,关键时候他们总会坚定地站在当权者的一边。
就像秋天的落叶一样,不管多大多漂亮,它们总还会一头扎进落叶堆里。
我认为对于迈克,我无需多虑。
因为与那个人比起来,迈克就如同一只小鹦鹉一样人畜无害。
新官上任的联邦安全局局长韦伯突然来到我的办公室,给我展示了一个在机场工作的利博塔出身的地勤人员的档案:
那是一个相貌憨厚老实的中年男人,秋大衣、棒球帽、两个女儿,看不出一点儿异常。
然而,当这个人出现在情报机构通过非正常手段拍摄到的、添加了滤镜的相片里,简直马上叫人认为他是一个罪大恶极的国际通缉犯,恐怖分子的海外联络人!
这个男人的所有资料,包括他在利博塔的父母和在国内的妻子女儿的所有资料,从每天早上在智能眼镜上查看的第一条信息到购物网站的发货通知,全都事无巨细地列在了这份长达三百多页的“国家安全重点关注人员”的名单中。
我自然是无法一一看完(我也没觉得韦伯希望我能看完),于是我便开口问韦伯这是什么意思。
他告诉我这个人刚刚进入国安局的法眼,其父曾是世界自由军的高级将领,并长期和极端组织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尽管我看不出个所以然,但是他口中吐出的那个单词“世界自由军”让我心里非常难受。
我想起那场世界大战,以及关于那个东西的一切。
他们曾经那么信誓旦旦地承诺那美好的一切,然后却......
“在他把一枚核弹运进首都之前,尽快除掉他!”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这么说道。
像是等到了预想之内的回答,韦伯满意地点了点头,一会儿就离开了。
但是现在的我想起这一切,还是觉得疑窦丛生。
首先关于这个人的所有信息是否属实就是一个大问题,话说究竟有没有这个人还不好说,毕竟情报机构的伎俩我已经领教过很多回了。
其次这个人究竟有没有危害国家安全的行为?如果有,当时的监管机构为什么会给他发放工作签证以至于永久居留证?
那天晚上,我几乎无法集中精力批阅文件,脑子里挤满了那个男人的图片:
刻意拉低的棒球帽、充满疑问的行径、利博塔人聚居区......
我想:一开始所有关于男人的友好印象在那份长达336页的报告面前根本经不起任何推敲。
正当我为自己感性的决定而感到后悔时,一架飞机轰然坠入海中。
那是利博塔关税代表乘坐的专机。
第二天,我拿着平板质问韦伯。
“很遗憾,他似乎先我们一步动手了。”韦伯这么回答道。
他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甩出那份我昨天才刚刚见过的报告。
“这人失踪了,就在飞机失事不久。”
韦伯说的每一句话都引起我深深的怀疑,仿佛他在说着另一种毫不相关的语言。除非我完全了解那句话中每一个词的具体含义,否则我不会绝对地信任他。
地勤人员是利博塔出生的,机上坐的也都是利博塔人,在利博塔政局稳定的情况下通常没有必要对自己的同胞大开杀戒。
韦伯的脸迅速阴沉了下来。我敢打赌,小孩子看到了指定马上哭出来。
“他的家人也一同失踪了......”
总之,他想竭尽全力地告诉我“这件事不简单”。
但是我没有中他的圈套:我禁止他继续公开调查。
在对外情报局工作的比安奇接手了这一件事。
事情或许就在我看不见的水面底下悄悄地展开着。
而长久地停滞在水面上的我不应该对此毫无察觉。
4月2日 阴
今天,办公桌上莫名出现了一份文件。
黄色的牛皮纸袋散发着机密文件的气息,让普通人退避三尺。
秘书说不是她放的。
里面塞着的是那个地勤人员在某处下水道被分尸的照片,他的家人也在隔夜被发现死于交通事故——本该在固定轨道运行的送货无人机猛地砸向地面,数十吨的无人机机身瞬间把正在车上的一对母女砸死。
真相就像从雨天的下水道井盖下涌出的污水一样。
“这就是你们的计划吗?”
我很想这么看着韦伯的眼睛然后这么问他。
但我脑海中却浮现出他骄傲的侧脸,闪光灯在一旁闪个不停,他面对众人缓缓抬起自己肥厚的嘴唇:
“鉴于我国正深受极端主义的威胁以及利博塔共和国政府公然支持极端主义的反人类立场,现要求议会批准对利博塔共和国的‘特别军事行动’草案......”
议员们的掌声在议会中持久回荡,仿佛永不破灭的泡沫一般。
这整件事与恐怖袭击或许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我敢肯定那个在机场工作的可怜的地勤人员是无辜的,他真实的档案里肯定空白得像世界上最白的绵羊。
无犯罪记录,无不良嗜好,甚至为了两个女儿可能连烟都戒了。
他可能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以至于被整个国家通缉。
他死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的脸肯定是韦伯手下某个训练有素的特工——我们国家最不缺的那种人。
至于把他家人砸成肉饼的交通事故肯定也和这个阴谋脱不开关系:
全国所有正在运行的无人机都由交通部门规划路线,那个窝在沙漠深处的所谓恐怖组织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触碰得到关于线路运行的任何一行代码。
黑凤凰在梧桐树顶上鸣叫着,告诉人们阴谋的趣味。
如果消息公开,只要稍加操纵,肯定会在利博塔国内引起轩然大波,他们脆弱的代议制政府迫于压力只好集中资源千里迢迢跨越沙漠去剿灭那个人数可能刚好凑够玩一桌扑克牌的“恐怖组织”。
到了那个时候,他们的军队对任何突然的袭击肯定都毫无招架之力。
如果问我为什么会那么想,我会说肯定是源于我这么多年在政坛摸爬打滚的经验。
把最近发生的看似毫无关联的事关联起来,真相就像成功通电了的串联灯泡那样逐渐亮起来。
而就在今天,另一件反常的事发生了。
我在会客厅接见了利博塔的大使。
说实话,我一向很害怕跟这位大使打交道。
一是他的身板总让我想起贝纳上校,二是他说话的声音洪亮,或者说有些过于大声也未尝不可,每次他的发言都让我的耳膜一阵躁动。
这起事件发生在境内,还有可能与极端势力有着联系,我害怕这会演变成一场外交危机。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不愿意面对面与他讨论问题,更别提盯着他的眼睛然后对他说出威胁的话了。
但是那天,我原本以为会发生的那一切居然像遇到天敌的土拨鼠一样躲在洞中连苗头也没有露出来。
一大早,他的脸色却异常苍白,好像刚刚从面粉厂钻出来一样。
说话声音也很小,我实在不认为在我面前的这个男人与我印象中的那个大块头共用一副躯体和一个名字。
会面持续了一个小时,没有旁人。
总的来说他只是传达了利博塔政府高层对于我们能够克制行动的愿望。
我感到自己心中那疑惑的气泡越来越大。
总的来说,在坠机事故中,损失最大的是他们,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我向他问道,可是他说完官话之后一言不发。
时间一到,他就右手夹着公文包缩着肩膀走出大门,门外的闪光灯瞬间蜂拥而至。
看着大使的背影,我脑海里浮现那个男人在社媒平台发布的照片:
照片里的所有人都在微笑着,他们正坐在国家公园的野餐车旁,两个女儿开心地咬着热狗,母亲则轻靠在男人的肩膀上,画面中的男人一手搂着两个女儿,一手拿着汽水。
美满的家庭。
可是就在几天前,一切都化作一具具伤痕累累的尸体。
存在被剥夺!
我想起比安奇在抱怨军队伙食时曾说过:“没有气泡的汽水与糖水并无二致。”
那么,没有存在的人与死人同样没有区别。
能清楚让他们的亲戚认出“啊,这就是他”的尸体仍是一具尸体,与他是否被烧焦或肢解没有关系。
尸体是结果而非过程,失去存在才是过程。
现在,却有东西将“尸体”当作过程和手段,把剥夺“存在”当作最终目标。
我有预感,这不会是终点。
正如齿轮一样,未完成的“过程”仍会持续,不会停下。
瞬间,我对那位在我心中占据恐惧地位的大使竟升起一股怜悯。
沿街的路灯上、广告牌上、民房的屋顶上,挂起的尸体摇摇欲坠,他就是其中之一。
“它”轻轻拂过他沾满血污的西装。
4月20日 小雨
今天是艾米的祭日,我照例去给艾米扫墓。
每一年的这一天,总会给我只有一个生活在停滞中的人一个错觉,仿佛时间又开始流动。
我的心总是飘回过去,与那个遥远的富有激情的一无所知的自己同频共振。
看着墓旁野蛮生长的洁白的花朵,我脑海中又浮现乔瓦尼的诗句:
夜末催开含羞草的叶,
茉莉在黑暗中独自盛开。
艾米非常喜欢乔凡尼·帕斯科利的诗。
她经常在那张木椅子上给我读一些在当时的我看来晦涩难懂的诗句。
艾米,我已经这么久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了......
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不知不觉间,你已经离开我三十四年了。
每当想起你,茉莉花不是最先在我脑海中蹦出来的事物。
是那金黄的梧桐树。
你肯定还记得,就在我们家对面的街道上,种着一排排的梧桐树。
每到深秋,满街的梧桐叶尽数变黄,好似每一棵树上都挂满了亮闪闪的黄金。
落在地上的,除了金黄的树叶外,还有开着口子的梧桐果。
小学的时候,我最害怕的就是秋天了。
因为每当我走过那条上下学的必经之路时,那些高个子总会便吐着肮脏的字眼便朝我扔那梧桐果。
梧桐果看着小,砸在人脑袋上可是又麻又疼,最糟糕的是那些完全成熟的开着大口的梧桐果,砸在我头上马上像针戳装了液体的气球一样把它的内容物一股脑地释放出来。
那时的我对于梧桐树甚至“金黄”这个颜色本身都生出来恨意。
每当到家门前,你就会温柔地帮我轻轻地吹散那些挂在我脖子和书包上的果实的残渣。
“看看这脖子,就跟妈妈炖的牛肉一样红!”
你总是这么说,我知道你在安慰我。
那时的我不敢跟母亲坦白自己被欺负的事。
因为还远远不止于此。
在学校没有人的角落,他们把我的头按在墙上摩擦,我的右脸总是有一块怎么也好不了的烂皮。
“足球课摔的!”
我总是这么跟母亲说。
每到午休,除非艾米来找我一起吃饭,否则他们总会使唤我,用我自己的零花钱去给那几个“大哥”买饮料。
我不止一次地希望能够调到艾米的班级。
有时,就在他们准备动手的时候,艾米就像感应到我心底的呐喊似的从不知道那个角落冒出来带我离开现场。
“我想和艾米做同桌。”
我曾经和老师这么说过。
可是老师说换班需要得到家长的同意。
于是我便作罢。
“我不能告诉妈妈。”
有一次,艾米在平台看到一段高个子把我绑在树上的视频后涨红着脸拉着我去找我母亲。
我说不行。
我了解母亲所受的苦难,不愿再给她增添负担。
父亲战死沙场后,母亲独自一人扛下来所有。
每当我看见母亲在麦浪中若隐若现的背影,我就没有办法对母亲开口。
于是,我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吞下这苦果。
我想,那东西可能在那时就已经缠上我了吧。
在那个时候,“它”就寄希望于扎人的梧桐果可以将我教育成与他们一样的人。
“它”从那时就开始企图扯下保护我存在的大衣。
但是,我原以为会一直持续下去的那一切,在某一天戛然而止。
那天我放学回家,远远地就看见母亲在阳台上捣鼓着什么。
我很好奇那群天天朝我扔梧桐果的家伙今天都干什么去了。
街上,“他们”的脸出现在每一块广告牌上。
由于艾米紧张到发颤的双手,我并没有很完整地看完那段视频。
似乎所有人都开始走动起来,尽管不知道要去向何方。
我们仍为接下来的一切准备着:在铁轨下种植土豆,在阳台上饲养山羊。
一百多年过去了,一切照旧。
十月,梧桐树已经像挂了一万个橘子一样黄灿灿了。
那天金黄的梧桐树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那是我第一次开赴战场的前一天。
艾米紧靠着我坐在街角的木椅子上。
“那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时坐的凳子吗?”艾米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
我看着那张在秋风中矗立着的椅子,由于久无人问津,上面已经堆满了黄到发黑的梧桐叶。
“我......我想不是的......”
不!确实是那把椅子,我记得一清二楚。
那个月光如水的晚上,你如何越过宵禁部队的警戒线来到我家窗前。
那时敌人的电磁脉冲炸弹使得绝大多数电子通讯手段变得不再可能,口耳相传再一次成为了传达信息的主流方式。
然后你是如何带着胆小的我来到那张椅子上。
“就一次嘛!”
你当时明显很紧张,但是仍然表现出撒娇的模样。
“她的笑声穿透星辰,与天使共舞,”
在忽明忽暗的街灯与远处断断续续的炮火声中,我感受到的是两颗砰砰跳动的心脏。
是的,确实是那把椅子。
当我再一次回到这个城市时,我看到堆放在上面的不是金灿灿的落叶,而是金属味刺鼻的子弹。
一样的,令人厌恶的金黄色。
“你说,它们为什么会那样残忍呢?”
她指着街对面的梧桐树。
我嘴里嚼着她给我带来的巧克力曲奇饼干。
“为了自己能熬过冬天,它们竟然不惜杀死自己最亲的孩子,让他们随意飘零......”
“那大概是因为爱吧......”我不知为何这么说道。
“爱,什么样的爱......”
“自私的爱,对自己的爱胜于对其他一切的爱,这种病态的爱让他们忍痛拔掉脆弱的树叶,只为了自己能够熬过冬天。”
现在回想起来,不知当时的她究竟把视线放在哪里:
是那棵枯萎的梧桐树,还是梧桐树下那张堆满弹药的椅子。
因为能够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我们两个就连视线都发誓要一致。
看到在家乡矗立着的两年不见的梧桐树,一阵浓如墨汁般的感情涌上脑门。
但是当时的我意识到,我不能说,我不能说出对即将来临的一切感到害怕。
“卡米洛,我......”
我意识到自己的胸前有个温暖的存在。
她用她那明亮的比世界上任何一处天空都要蓝的眼睛看着我,澄澈的眸子泛着泪光。
那是她在那一刻的感受,同样也是我的感受。
她害怕那东西把她吞噬,也害怕那东西把我吞噬。
我也一样,莫如说我站在她的前面,我直面那东西的汹涌来势。
但是我不能说出口。
我只能紧依偎着她。
“我对艾米的爱,是不是也是那样病态的呢?”
换句话说,为了艾米,我是否愿意将他人变成一块焦黑的不可名状之物?
“为什么非得种那么多梧桐树不可呢?”
艾米站起身来,强风扯过她的脸颊。
“艾米......”
我觉得还是告诉她真相比较好,不仅仅是街角的那张椅子。
它一点儿没有变,还是那样缺了一边的扶手。
我很想这么告诉艾米。
但是......
“今晚有炖牛膝......”
三十多年过去了,这句话仍然在我脑海里回荡。
我很清楚,当时处于不稳定状态的我,本性胆小因为一些事却不得不表现得很成熟。
我真正想说的话语直到现在仍旧浅浅地悬挂在喉咙的某个地方。
它像针一样,时时刻刻用咽喉的剧烈疼痛感告诉我何为懦弱。
“是吗?终于不用再吃速冻的千层面了......”艾米好像是这么说的。
我再次小心翼翼地去看那张椅子,很快我可能就看不到它了。
那是我绝不会忘记的东西。
即使那东西将我们吞噬。
当我扭回头去时,碰到艾米那像小女孩去计划偷拿桌上糖果罐时那种小心翼翼的眼神。
此时,西沉的夕阳尽力放出的最后一丝光线,撕开弥漫在小巷中的浓烟,温柔地扑在她脸上。
第二天凌晨,我们接到战报:我军前方大败,敌人最快在后天就会开进尼斯城。
我与一同驻扎的部队奉命协助平民乘坐高速列车撤离。
“敌人不敢炸我们的轨道,上面很安全。”上头这么告诉我们。
高速磁悬浮列车的轨道直接连通着整个城市的电网系统,敌人不会冒着在黑暗中前进的风险炸毁一辆几乎没有战略意义的列车。
粮食补给已经撑不到第二天了。
全城的二十万居民面临着严重的物资短缺,只能全部撤离。
当时的我意识到,所谓的人道主义走廊就和人道主义这个词本身一样失去了意义,随意遭人践踏。
尽管我们动作迅速,但是当我们准备登上火车时,还是听到了周围隐约响起的枪声。
就在慌乱的人群当中,我突然发现了艾米的身影。
我抓着她的肩膀问她怎么还在这里。
“妈妈不见了......”
她没有哭,只是轻轻地进入我怀里。
看来她已然习惯了失去,就像那时的所有人一样。
我只是不希望她明亮的眸子沾满血污,仅此而已。
听见敌人冲上月台的声音后,我马上指挥还在后面的人们赶紧上车。
我往身后扔出几个小型战斗机器人,希望能拖延一点时间。
我拨开人群,朝着艾米所在车厢走去,却听见一阵骚动。
当我拨开惊恐的人群时,却发现一个女孩正趴在地上。
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慢慢地蹲下查看她的背部。
真相这东西,有时像躲猫猫的小孩子一样显而易见,有时又像大海一样深不见底。
那个地勤人员的事,前几天我悄悄拜托比安奇调查过了。
真相完全与我想象的一样,但是之前的我却没有意识到这一切。
那个时候却不一样,真相简单明了:
一根针一样的纳米炸弹深深地刺入了艾米的背部。
血液已经开始凝固,艾米原本白里透红的背部现在开始发黑。
那东西正在杀死她。
纳米炸弹这东西,不出十分钟就会要了全车人的命。
艾米痛苦地抓着地板。那时的我想抱抱她。
没有什么理由,只是想看看她蔚蓝色的眼睛。
可是,那时的我视野早已经模糊不堪。
我搂着她,感受着她背部血管的快速硬化。
还有三分钟......
我心里默数着。
艾米痛苦地爬向车门,拉开紧急阀门,车门刷地打开了。
那个时候你真的什么也没有说吗?
在我印象里,只有痛苦地呻吟和抽泣声回荡在脑海中的车厢内。
可我却不止一次在梦到你在临别之际亲吻了我的嘴唇,然后说了:
“我爱你。”
事实上是什么也没有说吗?
我至今也不愿意相信这个结论。
我宁愿相信不时出现的梦境。
或许是当时的我不愿把那些东西记在脑子里,以至于一切都消散在记忆当中?
我记得手指触碰到地板上冰凉的泪珠。
最后,我抱起你。
你挣脱开我的怀抱。
然后就消失在了车外一瞬间就略过的风景当中。
我甚至不知道车后有没有传来爆炸声。
过后的好几天我都没有动笔写过一个字。
我还像往常一样用卫星通讯设备给艾米发消息。
没过多久我就意识到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那东西吞噬了尼斯城,也带走了艾米。
我清楚记得的,还是轨道外那一大片梧桐树。
无数的梧桐树叶在空中卷成黑压压一团乌云,那红色的火星在那那乌云中若隐若现。
高架下,所有的梧桐树被熊熊燃烧的火红剥夺了身披金黄的权利,留下的只有坟墓一般的灰黑一片。
仿佛地狱一般的景象,绵绵不绝地延伸到铁轨的尽头。
“直至黎明凋零。”
这样地狱的场景,我却怎么也忘不掉。
我的记忆里应该只有我们两个欢乐的时光。
我自以为的,对你独特的爱,最终还是没能实现。
我对你的爱以及你对我的爱不是那样病态的,这是我知道的唯一一点。
那段时间我开始憎恨自己,我开始无休止地用坚硬的东西砸自己的脑壳,就像十多年前他们用梧桐果一样,我狠狠地用各种东西往自己脑壳上砸去。
仿佛得了脑震荡之后,那段沉睡的记忆就会自动冒出水面来。
我对你的承诺,我心中所想,是不是也会随着那从未发生过的记忆的复苏而一口气对你倾诉出来呢?
那段时间里,世间的一切好似都在发出嗡嗡的响声。
嗡嗡嗡......不是普通的,蜜蜂扇动翅膀的声音。
是那梧桐树在烈火中燃烧的声音。
为什么我却偏偏记得这些?
我恨它,为什么最后一幕的记忆如此潦草?就像深秋那无人在意的梧桐叶一样,一下子就不知道飞到何处去了,只留给人们一瞥的瞬间。
可以的话,我希望像悲情电影那样,虽然无法扭转结局,但是可以给最后一幕以足够长的时间,甚至可以把那一瞬间逐帧拆开。
我希望,不仅连她脸上的毛孔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就连那时风中夹带的气味,空气快速撩过发梢的感觉,这些东西也能一清二楚,未必是要通过视觉的形式,重要的是那种感觉。
可残酷的是,我偏偏对那些在高架下熊熊燃烧着的梧桐树的印象极为鲜明,那只金黄叠加着火红颜色的大手,一把抹去了关于你的最后一刻。
我曾跪下来祈求,它只不过从手指缝中抖出来几块光的残影。
后来我渐渐明白,在我人生的一开始,这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在那支离破碎的光影中,我发现了自己,还有三十多年来一直砸向我的,金灿灿的梧桐果。
因此,每年的这一天,我总会在不同的日记本上写下大同小异的内容。
全部都是关于你的!
关于你的一举一动,你的头发,还有你快速硬化的脊背。
我试图在每一年回忆的迷宫中找到一条出路,但是很可惜,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仍旧在原地转圈,不仅没有发现出口,现在逐渐连入口的记忆也逐渐模糊起来。
我似乎停滞在你离去的那一刻。往后的三十四年的时光不过是那一刻的延续。
此后的所有感受,或许不过是在以不同的方式去解读那一刻时所产生的。
4月25日 多云
我发现自己正在逐渐走进另一个十字路口。
其中一条路不停舞动着身姿,向我扑面而来。
比安奇把关于坠机事件的秘密报告送到了我手上。
一切再清楚不过:又是他们在耍的把戏。
“一条引线......”比安奇说得对,对于他们来说,现在缺的就是一条能够点燃这个火药桶的引线。
“两个选择......”我心里的声音告诉我:找到并掐灭引线,或是双手向他们献上火柴。
但是实际上只有一条路不是吗?
引线有可能在任何地方冒出来,而掌控全局的并不是我。
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开始就选择向“它”臣服不是更好吗?
现在,过程的齿轮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
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止“它”了,我为什么还要为此费尽心思丢弃自己平静的生活呢?
4月30日 晴
我想,或许那不断砸向我的梧桐果并非如从窗外飞来的足球一样狠狠地砸在我的胸口,而是从内心腾起的火焰一样不停地烧灼着我的内心。
或许令我厌恶的金黄色一直是我内心的颜色。
同时我看到,燃起的金黄的烈火离这个国家越来越近。
我意识到,这与我过去十多年在政坛上遇到的大大小小的事件都完全不同。
水面下的暗流涌动势必会导致水面上的波涛汹涌,这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不,或许在“它”的操控下,时间已经不成问题了,“时机”才是关键。
上个世纪初的那一声枪响不也是一次偶然吗?
然而正是这一份“偶然”无意间却牵出了“必然”。
那么有无阻止“必然”的必要呢?
我已经认清这样一个事实:
不论结果如何,我总会是那个躺在地上无法动弹最终被火焰吞噬的无线木偶。
既然如此,或许我不应该像以前一样平静地坐在这张椅子上......
5月5日 阴
“听说你确诊了严重的战后创伤症是吗?”
老弗兰西斯这么问我。
我回答是的。
老弗兰西斯是众议院国防委员会的委员长,他坐在那个位置的时间足以让另一座喜马拉雅山拱起来。
因此,今天的“极端主义应对听证会”由他主持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你是否不愿意以反恐战争的方式清除危害公共安全的极端势力。”
我回答是的。
全场哗然。
老弗兰西斯扶了扶眼镜。
我倾向于把它视为一个信号,一个警告信号,告诉所有不明事理的人们因果关系的重要性。
他告诉我一个词的威力远比军队的要大得多。
我告诉既然这样就更应该运用词语的力量去解决问题。
他把头低了下去,开始问询国防部长。
“你现在正在一个十字路口,卡米洛!”他这么警告我。
曾几何时,我记得自己也遇到过一个十字路口:
一侧是世界自由军为你献上的“光明大道”,它的尽头是泛着虚无光芒的未来,另一侧是各种鲜艳的旗帜告诉你的“正义之路”,它的尽头是一眼看得到的过去。
大部分人选择了所谓“正义之路”,然后只能别无选择地走下去——直到自己的头颅被敌人高高挂起或者当权者给自己授予亮闪闪的“自由勋章”时才能松下一口气。
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为了我们不得不选择的那条路而献身,到头来,一切如故。
某一天,当你发现自己所为之奋斗的理想不过是过去的重复时,你会感到自己动弹不得。
“不,我只有短短的一条路!”
我直接告诉他。
会后,他来到我身边坐下。
我则在一旁摆弄着不知谁丢下的一只纸蝴蝶。
“想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它变得更好看吗?”
我摇摇头。
他拿起蝴蝶,然后一手抓住它的翅膀,另一只手扯着它的触角。
我告诉他它死了。
“死了?”他皱着眉头看着我。
是的,蝴蝶不再是蝴蝶的样子,就是死了。
他皱起好像挪威峡湾一样的眉头。
最终,它变成了一头犀牛。
“没有破坏就没有新生,不是吗?”
我们本应该创造什么,却因为条条框框而无动于衷。只有破坏才能为新生创造条件。
“破坏将成为新生的摇篮!”
“你以为的爱,不过是一种病态的溺爱罢了,它将新生扼杀在摇篮里......”
我没有反驳他。
也找不到反驳他的必要性。
“如果目的只是破坏的话根本就不会有新生”这样的话我根本不想同他说。
他唯一的儿子,如今正在局势混乱的莫纳克服役。
就今天在场的人来说,对于“破坏”的理解应该没有人比他更加深刻了。
可是他在知晓这一切之后,仍然选择说出那样的话。
仍然选择,撕掉那一层“脸皮”。
他坚定地夺去了蝴蝶的存在,并为犀牛的存在辩护。
我想象着混乱的一切,看着它那尖尖的角剑指天空。
5月13日 大雨
我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孤独地回荡着。
我想起母亲的怀抱。
那天,母亲将小小的我紧紧地搂在胸前。
今天,在接见C国领导人之后,我收起了虚情假意的笑容,回到办公室。
比安奇对我摇了摇头,告诉我那件事是无望了。
马上签署的,与C国之间的农产品协议将大幅拉低商品价格。
工会领导人一改以往对战争的反对态度,开始变得犹豫起来。
昨天,一名少数派议员被发现在家中上吊自杀。
于是,之前秘密答应投下反对票的议员们再次将谄媚的笑容献给财团的靴子。
比安奇告诉我一切已经箭在弦上,无法改变了。
闲来无事,我们两个就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抽烟。
他问我记不记得尼斯城的麦田。
我说记得。
我还告诉他与麦田一起印在我脑子里的是他窝囊地躺在土垛上的模样。
他笑起来,我又一次见到他那排亮闪闪的白牙。
他问我今天不去墓园好吗?
我告诉他反正我很快就要去陪她了。
比安奇坐起身来,疯狂地摇着着我的肩膀。
“这条路是他们让我走的”我说。
“你清楚的,‘那里’什么也没有!”比安奇对我说。
我问他“那里”是什么意思。
他再一次把自己拉入沉默的漩涡中。
“你那样做什么也改变不了!”
这让我想起那一天医生的话:
“你们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她特地用了“你们”来代指所有排在诊室外头的士兵。
我说不知道。
我来这里只是因为上头希望我能治好盘在我身上的那条大蛇。
他们叫他“战后创伤应激”。
走出诊室后,我问比安奇同样的问题,那时他正一脸认真地啃着免费发的冰棍。
“很简单,因为我们什么也没有创造,我们只会破坏!”
这不是当然的吗?哪个军人的天职是盖房子呢?
比安奇摇摇头,融化的奶油聚集在巧克力外壳中,水汪汪地看着我。
“看看周围吧!你会发现什么也没有改变......”
我看向窗外的麦田,那里如今杂草丛生。
战争结束后,除了不断贬值的货币和不停扩大的贫富差距,这个世界相比以往没有改变哪怕一点。
土地还是那块土地,只会那样荒废下去,烧焦的外衣会随着雨雪风霜而褪去,但是仍旧掩盖不了无人垦种的事实。
“那里”其实什么也没有。
白花花的奶油终于像瀑布一般溢流而下,像鲜血般钻入比安奇的每一道掌纹。
我跟他说是母亲是我战斗到最后的动力。
在那样一个原子化的社会里,宏大愿景已经在烈日之下化作一滩恶臭的奶油无人问津。
能让我们为之献身的,只有愿意为我们献身的人。
可是,现在这个人却已经不在了。
比安奇让我看开点,可到头来他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摆脱缠在我们身上的这条大蛇。
“或许你应该辞职......”他建议道。
那只会更糟。
不论怎么样,我坚信我所作的会触动一些人的神经。
那之后,我感到火苗在我内心躁动。
我让比安奇在走之前把壁炉里的火灭了。
我不知道碰不得火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在他走后,我再一次试图点燃堆放在一角的散发着松香味的木材。
打火机再一次失落地掉在地上。
每当我近距离接近火苗,众多的回忆就随那火光飘上脑际。
我不仅看到燃烧着的梧桐树,还看到站在燃烧的树冠上的母亲。
母亲是那样年轻,却是那样痛苦地站在火中。
是我放火烧毁了这棵树,是我烧死了母亲。
那天晚上,母亲就那样躺在那间被火烧得通红的卧室里,而我却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我手中拿着电话,眼中却浮现出我被炸伤的场景:一枚炮弹与我擦肩而过,半个话筒将我左半边的颅骨打碎,无数块碎骨就像远古的化石一样深深地嵌入我的左脑神经的厚重血泥中。
我头脑中全是“嗡嗡”的燃烧的声音,无数的烧焦了的梧桐叶化身死神周围披着乌黑甲胄的无数甲虫向我袭来,它们竭力用令人发毛的颤笑声骚扰着我的神经,让我的大脑中枢冻结。
“卡米洛先生,你是否曾因为突发性战后应激症而间接导致了你母亲的死亡呢?”
一个人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议会厅中。
烈火升腾,我感到一切都被吞噬。
5月31日 暴雨
有时,我会因为窗外的暴雨而联想起嗡嗡燃烧的火焰。
有时,那火焰又变成我心中那只黑凤凰,不停地闪动着能够毁灭一切的翅膀。
我看见翅膀上泛着黑亮光泽的羽毛,那是天神给予它的恩赐,用于报答它毁灭世间的功绩。
“你能重建这一切吗?”我曾试图与它对话。
可它什么也不说,就这样看着我。
它扬起高傲的头颅盯着我的眼睛,仿佛想要将遍布自己身上的焰火一股脑地塞进我的眼中。
忽然间,我似乎忘记了它美丽的容貌和高贵的羽毛。
全身散发着辉光的它越变越小,最终缩成一团类似安哥拉兔的毛球。
亮晶晶的瞳孔消失不见,仿佛告诉我说这才是它原本的样貌。
它变成了一颗梧桐果。
“它”告诉我:
“废墟已经近在眼前,是你们无动于衷......”
破坏是它的天赋,创造却是它的短板。
只有我们才能创造,但是这一切完全取决于我们自己。
取决于我们自己有没有重生的勇气。
首都保卫战之后,我受了重伤,痊愈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母亲贴身照顾了我整整两年。
从每日的洗漱到因为饭菜不合胃口而发火,各种各样事情,都由母亲一人解决。
有一次,我因为林子里有猎人打鸟而害怕得躲进衣柜的最深处。
在一堆陈旧的散发着阵阵霉味的衣物周围,我害怕得四肢僵硬。
炸弹就在我身边预备要炸开,我反而因不知所措而无法动弹。
母亲就这样在门外兜兜转转地找寻我的踪影。
可是我根本发不出声音,我的语言神经那时仍没有完全康复,而战争的阴影又让我动弹不得。
我就这样看到母亲孤单的身影一次又一次掠过房间门口。
后面我开始听到母亲不停地开关每个房间衣柜门的声音。
不一会儿,我双腿发麻在衣柜里睡着了。
这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我已经习惯于在子弹的呼啸声下睡觉了。
我自认为自己已经无惧死神的威胁了,毕竟面对它,睡着的我连眼皮子都不会抬一下。
突然醒来,因为做了一个久违的温暖的梦。
发现是母亲在搂着我。
就像小时候一样,母亲将小小的我抱在怀里,轻轻地抚着我脏兮兮的头发。
我仍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但是我哭了。
我想起梦里母亲和艾米经过阳光柔化了的可爱的脸庞。
可是直到最后我也没能拨通火警电话。
我任由记忆散去。
我感到自己既不是蝴蝶,也没有变成犀牛,我还是那一团皱巴巴的废纸。
5月31日 暴雨
今天,迈克带着他父亲的口信来到我的办公室,一同前来的还有老弗兰西斯。
他们仿佛一手拿着天平一手拿着利剑的正义使者,前来审判罪过之人。
“因雷达设备故障,我军驻莫纳克基地遭遇极端组织袭击,二十人死亡!”
作为邻国,莫纳克正好紧挨着利博塔北部的沙漠。
这无疑是“雷达更新计划”造成的惨案。
原来就在我的屁股底下,一颗火星已经在顺着纤细的引线往上攀爬。
他们告诉我又一个曾被我忽略的事实。
财阀们就好比希望争夺同一只母狮的两只雄狮,他们都想将那只又漂亮又丰满的母狮据为己有。
我听见那东西在人们心中鸣叫。
迈克的父亲正是以B公司为代表的另一家大财团的幕后掌门人。
“当听到你同意了那个计划,父亲的嘴角都笑得翘了起来!”
既可以满足他对外扩张的欲望,又能间接帮助他铲除国内竞争对手的机会就这样明明白白地摆在他的面前。
“我们在第一批运往莫纳克军事基地的雷达和通讯设备里动了手脚,在面对他们袭击的时候那里的士兵就只能像瞎耗子一样只能到处乱窜......”
怒火在我胸膛中燃烧。
所谓“极端组织”,也是国防部一直以来扶植的一个秘密组织。
“最妙的是,这可是一根完美的导火索不是吗?”
弗兰西斯点了点头,就像航行在波澜不兴的海面上的小船抖了抖白帆一样平静,平静到让人怀疑他的脊椎骨是否真的存在。
迈克告诉我要是我在听证会上能够好好回答问题的话我的政治生涯应该还不至于断送于此。
“不过,就算你循规蹈矩也改变不了什么......左派已经注定要离开这个剧场了!”他这么说。
迈克就这样陈述着事实,就像一切与他毫无关联,他只是某天早上在手机上看到了这一条消息,然后大声地把它读出来:
“因为自己的懦弱,连自己母亲都保护不了的人,还有什么能力保护这个国家呢?”
战场上,一个战士为了身后的热土而任由自己英俊的脸庞伤痕累累。
而现在,就在我面前的人,正不顾一切将那张令人作呕的作秀似的脸皮展现给我看。
“最高法院已经开始收集关于你的证据了,你逃不掉的。”
迈克的眼睛看着我,用最凌厉的目光告诫着世人违反“他们”的命令的下场是什么。
“卡米洛,你真不该掺和这件事,‘它’本可以让你功成名就的......”
老弗兰西斯一脸可惜地看着我。
功成名就?让我?
从一开始我就无法控制这一切,这艘大船实际的船长其实是我身边的这些大副。
他们也不清楚前方有没有礁石,他们只是想控制这艘船然后在内讧中驶向他们共同的金银岛。
与我无关的金银岛。
5月32日 艳阳高照
猫头鹰在柏树上低语,
‘谁,谁’——无人回答;
乔凡尼在写下《L'assiuolo》的时候,眼前究竟是怎样一幅情景呢?
我仿佛看到月光照耀下,坐在窗边的人影;
也看到,月光轻轻泛过某人突起的喉结。
一切无比皎洁。
我们平常无法察觉,只有在矛盾和无法选择中,在病态的爱中,人们才能稍微察觉到它的火苗。
我曾经认为它应该为那么多逝去的生命负责,因为它,生命不仅消逝在战壕中,而且在学校厕所的哀嚎、公司的天台上和互联网角落的咒骂中失去纯洁的光泽。
我也曾认为,没有“它”,就没有今天社会的一派祥和(至少表面如此),“它”向那些无政府主义者展示了自己的军火库,将他们踢回历史的垃圾桶里。
像挂件一样,我带着“它”曾带着它冲锋陷阵。
可是,看着那颗在我心中的梧桐果,我突然意识到:
它或许就和晴朗晚上的月光一样皎白无暇——它本该是这样的。
几百年前,乔凡尼在那个夜晚所看到的月光和今人眼中的月光并没有什么不同。
从我们住在山洞里的祖先开始,到我们住在火星基地的后代,它像在月圆之夜不时探头嘀咕几声的猫头鹰一样一直掩藏在我们心之丛林的深处,在浓密的树叶后头。
或许“它”一直潜藏在我的心中,从未离去。
唯一能改变它的,只有我们自己。
长久以来,我一直深受折磨。
但我也未曾反抗,因为知道自己反抗不可能有什么改变。
破坏过后会怎样?
我常常向往的希腊式的悲剧英雄形象未能在我身上浮现,他们就像那天比安奇舔过的冰棍一样不断地融化着,直至在我心中只剩下一滩甜腻的奶汁。
它们也会重生吗?
说不定,这也是一次重生呢?
“砰——”枪声响起,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
我从皮沙发上弹起,纵身跃入餐桌的阴影中寻求庇护。
此时,父亲刚刚洗完澡,慢吞吞地从蒸腾的水汽中走出,飘飘欲仙。
“你在干嘛?”
我这才从那声办公室的枪响中回过神来。
父亲像往常一样“嘣”地打开红酒瓶盖,然后舒适地靠在沙发上。
我想起父亲的身份:
连续二十一年就任众议院国防委员会的委员长,人称“老弗兰西斯”。
父亲看都没看我手中的日记本,仍旧闭着眼品尝着红酒。
“是卡米洛吧!”父亲话中没有一丝别的感情。
我点点头。
父亲叹了口气:
“人类从不会学习教训......别看现在的我们甚至可以在月球架设导弹,其实和百年前并没有什么区别......百年前点燃炸药的人,他们的后代仍在干着一样的事......”
卡米洛为自己的理想付出了代价:
因为“它”不是一面简单的镜子,映出人类的模样并不是它唯一的功能,它还给人类提供了某种愿景。
某种血腥但行之有效的愿景。
就算“它”的出现几乎和人类社会的历史一样长,“它”也绝不可能是那洁白的圆月。
存在并不意味着合理。
“为什么?”
我希望能够借此得到某件事的解释,虽然这解释很快就会毫无意义。
“财阀之间......固然矛盾深重,却在攫取利博塔的资源这方面上达成了出奇的一致;A公司虽然受了B财团的气,却发现‘那件事’可以意外地成为导火索,于是也没有过多的怨言,军队在6月份顺利地开进利博塔。”
“我不是要这种解释......”
父亲像是有些无奈似的摇摇头。
“存在意味着合理,因为万事俱备,所以没有不做的理由......”
红酒的馥郁钻入鼻腔,却让我感到极度不适。
“我当时就在机库里,看着他们把那台该死的无人机送过来......”
他耸了耸肩,就像平静海面上的小船抖了抖帆。
我还能回想起当时他们透过通讯装置开的玩笑:
明天就回家了,我打赌我妈肯定会给我炖像这飞机一样大的牛膝......
像是提前猜到我会说什么话,品尝完红酒的他慢吞吞地站起身来。
“通过这个,你应该会懂得一点东西......”
“你们应该为此感到羞耻!卡米洛是一个英雄!”
我很少感觉到咬牙切齿的愤怒。
“英雄?他不过是个提线木偶罢了。他们当时点头让他上台不过是希望能更好地操控这个局面......谁知......”
父亲打开了通往宽阔花园的后门,瞬间,鸟语花香像是想驱散萦绕在我脑海中的愤怒一般扑面而来。
“记住,千万不要以为自己可以掌舵。这是‘他们’希望你能在接下来的任期中记住的一点。”
我坐在窗边,一人盯着手上的这本日记。
梧桐树无力地沓在黑黝黝的河面上;我看见了自己的脸庞。
在某个非常时期,我曾利用“它”的力量在一个我不甚熟悉的土地上“保家卫国”,而现在,我发现“它”给我带来的却只有痛苦。
这难道不正是一只从蝴蝶变来的黑凤凰吗?
父亲就这样慵懒地走进温暖的阳光当中。
片刻之后,他捡起十几颗掉落的梧桐果朝我扔来。
我接住了那些冲我脑门上来的梧桐果。
其他的果实砸在桌角和门框上,瞬间爆裂开来,客厅的地板一下子像撒了金粉一样金灿灿的。
“他们有能力决定让‘它’飞去哪儿和破坏什么......”
“而你却无能为力......我也一样......”
几只飞鸟悬停于蔚蓝的天空中,我心里泛起丝丝浑浊的水波。
看那婴儿并没有哭泣,
沉默!
沉默!
沉默!
真实姓名:曾思睿
联系地址:广东省广州市番禺区华南师范大学大学城校区生活南区
就读院校:华南师范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
专业:金融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