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恩泽在教室讲演的声音,快被外面的声音淹没了。
每年三月下旬,仁济大学格外热闹。年轻人扛着相机成群结队,中年男女带着老人小孩欢声笑语。平日无人问津的一条林荫小道,此刻前后围守着保安。“禁止车辆通行”的标语旁写道:赏樱好时节。
同学们早被教室外面的樱花吸引住了。恩泽到底讲了什么,只有恩泽自己知道。
他在讲一名非虚构作家袁凌是如何成功又如何落魄。
他在讲袁凌有着全国最优秀的大学学历,拿过国内多项非虚构文学大奖,被普利策奖得主Ian Johnson评价是中国的“非虚构写作大师”。
他在讲袁凌为了写好非虚构,常常把身体弯到尘埃里。比如写《寂静的孩子》,他四处走访国内的偏远地区,和留守家庭里的孩子一起生活,睡过猪圈,睡过草棚,但甘之如饴。
他在讲袁凌今年五十二岁,过去几年,每年出一本书,至今却没房没车,连社保都快缴不起了……
恩泽快讲完的时候,非虚构写作课的老师朝窗外喊了声,“等一下!我们出去跟樱花合影!”
恩泽匆匆忙忙的声音停了下来。剩下的一段话,不讲也罢。
于是大家兴冲冲地离开教室。有位女同学问恩泽怎么不下去?恩泽说先喝口水,待会赶上大家的脚步。
要过很多年,才会有同学发现,当年的班级樱花合影里,廖恩泽根本没去。
恩泽朝着同学们相反的方向走去。
父亲前一天在电话里告诉他,今天要来仁济大学看他。父子俩聊着聊着便吵了起来。
恩泽满脸愁容地走出仁济大学,走向仁济大学地铁站。
就在他即将进入地铁口时,他愣住了。他的目光选择主动后退,停留在了刚才路过的那位派传单的大叔身上。
恩泽莫名揪心了一瞬。
这派传单的大叔,跟以往派传单的人有些不一样。
他拘谨地站在角落里。一只手抱着黑白传单,另一只手频频递向过往的路人,但人们似乎都看不到他。
他不像以往派传单的人那般吆喝,也没有强颜欢笑。只有一些不成句子的语气助词,串在一起听,仿佛在哀求。
恩泽的脚步也开始主动后退,退到大叔面前。
大叔愣了愣,没想到会有人主动上前接他的传单。
直到恩泽将传单接到手里,大叔才缓过来,郑重地道了声“谢谢”。
恩泽原想着多拿几张,好让大叔早点完成工作。但抓着传单,走向地铁站时,恩泽再次愣住了:水滴筹,救救我骨癌的儿子。
做了那么多次派传单的兼职,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在街上派这样的传单……恩泽心头涌起一阵心酸。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上前拿了张传单,大叔便有了笑容,仿佛这已经是他黑暗生活中的一点光。正如传单上的末尾写道:哪怕一句加油,对于深陷水火中的他们一家而言,也是莫大的帮助。
恩泽从地铁站下去之前,又回头望了望大叔的背影。
大叔皮肤黝黑,毫无光泽。黑白传单在他的怀抱里格外显眼。靠近他时,还有一种满是汗渍的衣服被阳光晒过后的味道。
恩泽在拥挤的地铁里悄悄抹泪。想到那是被生活压垮后的味道。
2
地铁对于国祥来说,非常陌生。
从一千四百公里远道而来的他,站在地铁口反复确认,儿子说的仁济大学站到底该怎么前往。
国祥先按照儿子的指示,在售票处用现金买了地铁票,随后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线路。但坐了几站后,发现跟儿子说的不太一样。
“坐错方向了!”儿子在手机的另一端有气无力地回道。
国祥手忙脚乱下了站,走到对面重新搭乘。原本说好早上七点见面,一起在仁济大学吃早餐,可到达时已经八点了。
三月微寒的季节,国祥的汗珠顺着皱纹流到眼角,又很快顺着笑容消散了。
他拿出身份证递给门卫,门卫上下瞅了瞅他,字正腔圆地念出“廖国祥”的名字,才允许他进去。
国祥挺出军人的身姿,不敢笑得太忘形。他跟儿子分享第一次进大学校园的喜悦和激动。
但另一端传来的,只有不耐烦,“你怎么还没到!赶紧过来啊!”
真正看到儿子时,国祥感觉二十多小时的火车硬座带来的疲惫,消失了大半。
儿子皮肤白了些,脸蛋比离家时圆润了些,但看上去心事重重。国祥想问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原以为儿子会怒气冲冲地像在电话里一样斥责他,但儿子只是将早餐摆在他面前,让他赶紧吃。
“吃完我要去上课了。”
“那你先去上课吧,爸爸在这里慢慢吃就行。”
“我说了,你吃完,我再去上课!”
国祥端详着儿子为他买的早餐,是粥和鸡蛋。粥还是烫的。国祥喝粥只喝烫的。
“你不吃点吗?”
“我早吃过了。”儿子说话时四处瞟,没正眼看过他。
国祥从背包里抓出一大包晒干的海味:一袋鱿鱼丝,一袋虾米干,一袋瑶柱。
“我不是让你不用拿过来了吗?!过年回家的时候,妈已经给过我了。”
“那一次是那一次,这一次是这一次,都过了两个月了,你拿着慢慢吃。”
“我不拿!”
国祥没有勉强儿子,也没有争辩什么。他常说,儿子是大学生,如今又读到研究生,说什么都是有道理的,他老了,辩不过儿子了。
他对儿子唯一的请求,只是要儿子在上课前,带他去看看仁济大学的樱花到底有多灿烂。看了樱花,便不白来一趟了。
儿子听过后,一下子想起了什么,绷不住似的,眼眶红了。
几小时后,独自在地铁上悄悄抹泪的恩泽会发现,自己的手提包里,多了三袋海味。
3
一千四百公里外的天气,梦娟穿着一件薄薄的长袖,擦着破旧屋内地砖上长满的水珠,每天擦三次都擦不干。
自从失业以来,梦娟日日去她母亲家做饭,照顾母亲的起居用度。
直到最近一周,梦娟整个人懒怠不堪。她母亲一眼识破,让她在家好好休息。
于是她便在家拖地板、洗衣服、擦皮鞋、打理花卉……丈夫不在家,她也忘记了做饭这回事。只有肚子报警的时候,才会想到去外面解决一下。
所以丈夫从一千四百公里外回来这晚,梦娟显得手忙脚乱。
“不用做了,我带你去外面吃。”
梦娟没说话,接过丈夫的背包,准备将换洗衣服拿去洗衣机……直到梦娟在背包里翻找出了一小包樱花花瓣。看上去一点也没有枯萎的迹象,粉嫩的花瓣隔着塑料袋装,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但梦娟却像受了刺激一般,突然失去所有力气。
“我不去吃了,我不饿。”
“那包樱花,我特地装给你的,我自己也装了一包。”说着,丈夫拍了拍口袋。
梦娟眼眶红了,但忍住了眼泪,道,“噢。”
丈夫走过去让梦娟靠在自己的大腿上。
老房子并不大,两人却觉得有些空荡。梦娟仿佛看见一米外的阳台,月光拂进来,明明拂过四个人,后来只有三个人,现在只剩下她和丈夫俩人了。
当晚是丈夫亲自做的晚饭。梦娟很少让丈夫下厨房,虽然丈夫的厨艺不比她差。
丈夫吃着烫烫的鸡蛋面条,告诉她,“小泽的学校真大啊,我走了一个小时都走不完。”
“让你跟我一起去,你又不去。”
“不去,太远了。去了谁来照顾我妈?”
丈夫低头吸溜着面条。他想起梦娟是非常喜欢出门旅行的人,一直念叨着要去儿子的大学看看,结果这次临行前,她却不去了。
梦娟将碗筷收拾干净后,便躲进了被窝里。这一周她老容易倦怠,醒来时总一身冷汗,脑袋发晕。
丈夫走进卧室,看到被窝里的梦娟正双手捧着他为她带回来的那包樱花,长长叹了口气,又离开了卧室。
“过了这几天就好了,就好了……”他这样在心里强调道。
4
“永远都好不了了……”梦娟听见自己的声音潮起潮落。
女儿依偎在她的乳房旁,吮吸了一会儿,笑着说了句,“饱饱。”
在儿子放学回来前,梦娟将乳房放回衣服里,将女儿抱回到婴儿床上。
房子很大很新,梦娟常常在婴儿房和主卧之间来回穿梭。有次给女儿洗完澡,地面还残留着水渍,梦娟直接摔在了地上。而不管摔得多严重,她的双手都会把女儿高高托举起来。
儿子常常抱怨妈妈有了妹妹后,再也不关心他了。
梦娟只是笑,说儿子十多岁,还要吃几个月大的妹妹的醋。
每逢周末,梦娟便会凌晨五点起床,做奶酪蛋糕,焗土豆鸡翅,切各色水果,化上全妆,两小时后带着儿子和女儿,开车去郊外野餐。
女儿问,“爸爸,爸爸。”
梦娟说,“爸爸要工作赚钱,希希才能快快长大噢!”
儿子说,“生我一个就够了,还生第二个,不嫌累吗?”
女儿一直在欢叫,“哥哥,哥哥!妈妈,妈妈!”
儿子说,“好了好了,跟你开玩笑的,哥哥现在喂你吃土豆泥啦!”
梦娟的记忆中,希希一直都很聪明。她七个月就会喊爸爸妈妈哥哥,九个月就能自己慢走,会说要吃饭要喝水要喝汤。一岁大的时候她已经可以自己吃饭,甚至跟大家对话了。
但老天偏偏要给她那样大的难题:刚出生就黄疸高,三个月时肺炎住院,吓得梦娟忙作一团。医生检查出廖恩希患有心脏室间隔缺损。于是五个多月的恩希便被抱到了冰冷的手术台上,进行心脏开胸手术。儿子经常能看到妈妈的眼泪和嗟叹:就这么点大,要承受这样的痛苦。梦娟拨给远方的丈夫:希希在开胸手术的第三天心脏骤停,在ICU住了一个月。
丈夫回来的时候,感受到房子似乎添了层灰,所有人都灰蒙蒙的。包括会吃女儿醋的儿子。
“爸爸,妹妹是不是治不好了?”
给客户解决了那么多难题的男人,此刻却回答不了一个小孩的疑问。
梦娟整日抱着女儿,生怕她摔倒磕碰坏了。
丈夫让她休息,梦娟让他去全国各地找名医。于是一套房子就这样没了。
从此,老房子里只有希希单纯的笑声。每次划爸爸妈妈的手机,划到有关樱花的视频,希希笑得特别灿烂,说很想亲自到樱花树下,摸摸樱花到底是软的还是硬的。
梦娟告诉她,“咱们希希再等几个月哈,再等几个月全世界的樱花都会为你盛开了!”
一睁眼,梦娟看见了手里的樱花。
它们已经离开了被撕碎的塑料袋,散落在床上的各个角落了。
5
恩希不爱笑。所有人越逗她笑,她可能越不会笑。
邻居说恩希长大了,肯定是个酷女孩。哥哥便附和道,“她只是装酷。”
话音刚落,恩希露出了一抹笑容,在老房子照射进来的阳光下,显得分外耀眼。
恩希也不爱喝水。每次妈妈要喂她水喝,她都很抗拒。于是妈妈便抓出乳房,让她吮吸。
恩希说的最多的一个词,不是“妈妈”“爸爸”“哥哥”,而是“饱饱”。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她明明什么也没吃,却老说自己饱了。
只有哥哥说过,“她哪是饱,她是不想吃药。”
恩希喜欢跟在哥哥身后,因为哥哥读的寄宿制学校,每周末才回来一次。每次回来,恩希都会上前抱住哥哥的小腿。哥哥趁妈妈不注意的间隙,会给恩希一块糖果含着。
妈妈一直不同意小孩吃太多糖,蛀牙,也没有营养。但哥哥经常会偷偷给恩希糖果吃。有次被妈妈发现后,哥哥被斥责了一顿。
“你就这么见不得你妹妹好是吗!”
恩希想要挣脱妈妈的怀抱,上前抚摸哥哥,但够不着。
在所有人都睡去时,恩希听到一阵啜泣声。她叫了声“哥哥”,啜泣声便停止了。
恩希笑了出来。“闭嘴!”
恩希还在笑。“哼!叫你闭嘴!”
恩希不笑了。恩希起身,站在床上,从口袋里摸索了会,随后朝哥哥伸出手。
手上是一块糖果。
再见爸爸的时候,像是过了好多年好多年。
恩希有点认不出眼前的高大男人是爸爸了。
直到爸爸端着刺鼻的药汤坐在面前,恩希才确认这就是爸爸。
药汤的味道就是爸爸的味道。恩希哭了。
妈妈上前接过药汤,恩希还在哭。
妈妈说爸爸太久没带孩子,一回来就把孩子弄哭。恩希才止住了哭。
于是爸爸抱起了恩希,小心地把自己当摇篮一样抚慰她。
恩希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便是在爸爸的摇篮里,观赏着手机里播放的渐渐凋零的樱花,进入永恒的梦乡的。
6
若不是意识到自己身体不再如从前吃苦耐劳,还有偶尔便血的迹象,国祥不会特地跑一千四百公里来仁济大学看樱花。
原来传说中的樱花真这样好看,难怪女儿没亲眼看过都欢喜得不得了。
尤其风一吹,漫天的樱花都在飘舞,像一场花雨一样渐欲迷人眼。
国祥真后悔没有硬拉上妻子来一起观赏,此刻他只好代替妻子用心去记住这瞬间的美妙。
从樱花大道离开后,见儿子还没下课,他在不远处找到一张躺椅,小心谨慎地坐了上去。
这里的风跟家里的也不一样,吹得鼻子痒痒的,只想打喷嚏。
国祥看着雷诺表正在一秒一秒地缓慢前进,于是慢慢离开了躺椅,不知不觉走到校门口处。
这里的校门口跟刚才来时的校门口长得不一样,这个校门口外面更热闹。
国祥决定先出去逛逛,说不定能带点特产回家。
走着走着,国祥在经过仁济大学其中一个地铁口时,看到了一位无人问津的派传单的男子。
男子穿得齐整干净,鞋子虽然破旧,但明显用心呵护过。
“是个体面人。”国祥想,“只是成年人要维持体面,很艰难。”
国祥二话不说,上前接过男子的传单。
在看到“水滴筹,救救我的骨癌儿子”时,国祥走到另一个角落,掏出了所有现金,点数了其中一半,又返到派传单的男子面前塞了过去。
男子看着国祥,愣了愣,随后给他一个深深的鞠躬,和一句激动的“谢谢”。
国祥全程没有言语,但耳朵和鼻头都通红了。
他返回仁济大学的脚步很快,比来时要熟练多了。
7
恩泽在拥挤的地铁上悄悄抹泪后,将那位仁济大学地铁口派传单的大叔写在了网上。
他写大叔派传单时的拘谨和卑微。
写大叔与其他派传单的人的不同之处。
写大叔派的传单原来并非垃圾广告,而是在为癌症儿子续命。
写大叔站在那里派了那么久却无人问津的落寞,还有接过传单时大叔的欣喜若狂,仿佛儿子得救了一般。
若干个小时后,恩泽会发现这篇帖子在网上引起了数十万的人关注和点赞。数千人在恩泽的文字感知下,纷纷捐赠了自己力所能及的心意。三天之内,大叔为骨癌儿子的募捐就此完成,抵过了大叔在地铁口从早到晚站了十多天却收效甚微的疲惫。
只是此刻写完之后,恩泽将手机放进手提包里,才发现包里多了一袋子海味。
“难怪变沉了!”恩泽真想骂出来,骂自己怎么这么迟钝。
恩泽再沿路返回时,已经过了饭点时分。
他见到父亲,第一反应是:为什么干等这么久,不打个电话给他。
父亲说,“我怕打扰你上课。”
恩泽又想骂出来,骂自己怎么这么麻木。
父子俩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仁济大学里走着,恩泽要带他去尝尝大学里口碑最好的饭堂,里面的饭菜便宜又好吃。
父亲说再便宜也没有家乡的便宜,再好吃也不如家乡的好吃。
恩泽气得没法反驳,让他自己出去吃算了。
父亲不作声了。要等他上了高铁后,才会发现,背包里有恩泽亲自买的特产。
也要等恩泽上了地铁后,才会发现,手提包里除了一袋子海味之外,还有用信封装的一沓现金。
再过两三天,樱花便凋零殆尽。地上也没有了樱花的痕迹。
赏樱的人们要开始赏别的花了。
姓名:曾再锋
地址:上海市长宁区汇川路300弄578号201
学校:同济大学
专业:戏剧与影视创意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