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登临城南烈士陵园,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安息在另一座陵园中的六十多位英烈。想起他们,便想起那场英雄与恶魔、正义与邪恶的血腥之战,我的心便猛的生出一阵惊悸与震颤。
那是六月的一天,我怀着一颗崇敬而渴望之心,在妻的伴陪下,乘车去了那片热土。
那是沿着蜿蜒纠纆迤逦而下的两个山脉的山尾,东面的叫乌龟山,西头的称老虎头。二山之间是一片平展展的田原及南面一个叫塘口坝的村庄。过塘口坝向南,是一条河,赤沙河,过赤沙河向南,便可深入到皖南甚至更远的地方。两座山岗不高,却很威武,诚如一把张着两只巨大钳口的铁钳,牢牢地扼守在皖南北大门的二面。看着两只 “钳口”,我便想:有如此威武的“将士”把守,那次血战中强盗的再次失败也就见怪不怪了!
我与妻首先来到“铁钳”东边的乌龟山。
乌龟山酷似一只蜇伏的甲背高凸的绿龟,满山的枝叶便是它的龟毛。我和妻扶着粗壮的树干,踏着厚厚的枯叶,攀着陡峭的山壁,边走边寻找此来的目的——那场血战的遗迹。也算幸运,不等到山顶,便寻着了最具典型的的遗迹——战壕。略作察看,便发现战壕是一律沿着山岗的陡峭处蜿蜒而筑,北面对着北来的梅冲,西面紧紧盯瞅着黄浒方向。
关于如何引起那场血战,史料中有两种记载:一说是日军因前三次攻打我们县城全部吃了败仗,这次是下死心前来报复;另一种说法是日军为了打开这道通往皖南甚至更远地方的北大门,这次要不惜一切代价彻底扫除扼守在北大门的新四军三支队。不管哪种说法,那一仗打得确实十分惨烈。
那是在一个深夜,日军以突袭的方式,秘密调集驻扎在荻港据点的石谷、西川两个联队,步、骑兵1500余人,分孙村梅冲、黄浒两个方向,同时向塘口坝扑来,向新四军三支队扑来。
三支队得知消息,立马布下天罗地网:五团一营驻马坝,以警戒三山、横山方向日军的动静;六团三营、五团二营一部屯白马山、三梁山待命,以备驰援;五团二营另一部扎南陵八都河、阳冲一带,筑成第二道防线,堵截日军南进;为确保此战胜利,就连支队警卫排也被安插在三梁山西侧,以备不时之需;五团三营与五团二营四连分别布置在老虎头及乌龟山,以便诱敌深入。
那夜,石谷联队刚抵梅冲,便遭到埋伏在老虎头的五团三营的迎头痛击。日军见进路受阻,便改道抢占老虎头西北面的金丛山、九龙石两座高地,并将指挥部设在九龙石。这时,日军的西川大队也由黄浒运动到乌龟山脚下,同样企图占领至高点,欲居高临下置新四军三支队于死地!
清晨,山雾弥漫。我五团三营主力乘日军立足未稳,便向日军的指挥部九龙石高地发起猛攻;不待西川大队抵乌龟山脚下,同样遭到我五团二营四连的勇猛阻击。日军自恃兵强马壮,前用骑兵开道,后以钢炮轰炸,中间的步兵更是嗷嗷嚎叫着经过塘口坝那片农田向乌龟山蜂拥冲击。
此时,我二营六连已奉命由白马山火速增援乌龟山,协同四连,轻重火力全开,手榴弹更如飞蝗般飞向敌群,直打得炸得日军骑兵人仰马翻,四处逃窜。
日军不甘失败,倚仗强大炮火,重新组织步兵一次次向三支队阵地发起更加猛烈地反扑……
我和妻伫立在壕堑上,举目四望,英雄的雄姿不再,鬼子的嚎叫已经远去,唯可见到的便是那些高大稠密的树木,一尊尊突兀的岩石,以及从大树的枝叶间筛落下来的一圈圈鹅卵石大小的阳光的光圈。枝头摇动,地面大小光圈便跟着摇晃,一丛丛葱绿的沿阶草摇曳得更是悠然,摇动的棕榈的叶片不时发出微弱的“卜卜”声……
我与妻边走边寻觅,除了壕堑之外,很想寻找到英雄们在那场战斗中留下的更多遗迹,哪怕是枪的一个残件,刺刀的一截断片,或是子弹的弹壳及一粒军钮扣……
不仅没有,就连那些被残酷的战火摧毁得不成模样的壕堑,也被岁月的风雨壅淤了大半,脚下所及,全是厚厚的枯叶以及偶尔从枯叶中踩露出一两支长不盈尺的朽木。
看着那些毁容变貌的壕堑,想到我们的英雄,当年为着守护祖国的寸疆尺土,为着家园的和平,就是凭借这些简单的掩体,顽强而视死如归地严惩着那些入侵的强盗,作为后来享受着幸福的我,不得不从内心深处祈祷一声:英雄们,安息吧,你们用鲜血换来的今天,祖国永远不会忘记,人民永远不会忘记!
想着,我便带着一颗敬畏之心,慢慢蹲下,想以我的躯体零距离地接近那些壕堑,借以亲吻亲吻那些曾经掩护着我们的英雄抗击入侵者的壕堑,细细体味体味我们的英雄当年那种顽强拼杀、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模仿模仿我们的英雄当年是如何将仇恨的子弹怒射向那些来犯之敌的雄姿。可能是太伟大太神圣的缘故吧,我最终没敢那样做,因为我觉得自己远没有资格去模仿我们的英雄那种伟大的气概与壮举,只得改用双手去轻轻抚摸壕堑上每一寸热土以及那些厚厚的枯叶,想从那些热土和枯叶之中抚摸出我们的英雄当年的雄姿、体温、血汗,甚至呐喊时飞溅出的每一颗唾沫星……
终未如愿。
一队小小的蚂蚁队伍从壕堑另一端的枯叶上爬过来。我一阵惊喜,就知蚂蚁这种嗅觉特别灵敏的小精灵,它们过来,定是嗅到了这里有着它们所喜爱所需求的东西。此时我就如一只伺鱼的鱼鹰,愣愣地盯住这支精灵的去向,希冀它们能寻找到它们所需求也是我所想见到的东西,譬如,血渍,骨骸……最终还是落空,小精灵们只得极其扫兴地沿着原路退了回去。
那天的战斗从凌晨一直打到上午八点。山坳里的雾气已经散去,阵地上的茅草、灌木丛全在燃烧,树叶和树皮被弹片削光了,石头与地皮全被翻了个个儿。整个阵地就如天崩地裂一般,到处是浓烟与烈火,到处是怒吼与鲜血。尽管日军多次反扑,最终还是被我们英雄们的火力与顽强意志所一次次击退。日军仍不甘心,接着又从荻港、铜陵、三山,多个方向调集六百余人,从三江口渡河增援,向我二营阵地发起更猛烈的攻击。顿时,阵地的壕堑被摧毁,二营的英雄们只得凭借弹坑和岩石作掩护,以轻重武器横扫,以手榴弹的弹片将强盗送上半空……日军见攻占乌龟山无望,再次增援部队,企图由黄许、梅冲两个方向全面包抄我塘口坝的英雄。
此时,三支队司令员不仅亲临前线,更是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及保家卫国的决心与意志,运筹帷幄,立马将五团三营从金丛山调往三梁山;令驻南陵八都河、阳冲的五团二营一部及安插于三梁山警戒的警卫排,火速赶往乌龟山;黄昏,再令三梁山待机的六团三营、警卫排,一同向乌龟山南侧的日军发起最后的反击!
一场不可避免的殊死肉搏战便开始……
想着那场惨烈的血战,我不能不反思:一个弹丸之地的小日本,为何要如此猖獗地侵犯我国?为何要如此凶残地屠杀我华夏儿女?是仇?是恨?
这是何曾有过的事?一千多年前,当那个还叫倭国的小藩属国,觉得此名不雅,一次次请求我国赐他个“日出之国”的名字。我大唐终是仁慈,不仅使他如愿,更是馈送他整套整套的典章制度、律法礼仪、医药农桑技艺,为他建国,助他发展——此仇何来?此恨何有?而这个弹丸之地的小国,不仅不感恩戴德,更是整整花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战事准备,尔后寻找一切借口,侵占我东北,侵占我华北,尔后疯狂扑向整个华夏大地!罗斯福说:“日本人是有史以来我见过的最卑鄙最无耻的民族。”孟得斯鸠说:“日本是一个血腥变态噬杀成性的民族。”或许你觉得此定论有些偏激,缺少理性。可只有真正了解到那场战斗的残酷与残忍时,你才能体会到二位的定论是那样的精准,是那样的恰如其分!
这决不是我的想象,若非要说是我的想象,那也只是造物主给我的有意赐予。
你看,那二木樛然的树干,那缠绕一起无法分隔的树萝,此仅仅是树与树、树与萝的纠缠?就不觉得它们正是那场肉搏战时日我双方纠结一处而无法撕裂的愈合?看到那些高大树干二面裂痕上生出厚厚的两条甚至多条树瘤时,你能觉得那仅是植物的自然生长,而不是那场肉搏战中刺刀扎入肌体而结成的疤痂?看着石岩上大窟窿小眼,你能觉得那仅是天然生就,而不想到是子弹对肉体的无情穿越,或是肉搏时日我双方铁拳击打所至?还有石岩边缘一排排锯齿状的豁口,能不让人想到那是日我双方肉搏时用钢牙利齿撕咬所造成?更有那些无论是挺立、垂挂、还是枯萎落地的棕榈的叶片,你能不想到那正是日我双方拼杀时所折断的刺刀的残片和撕断的绑腿布条!
看到这一切,你还能原谅那些人性泯灭的侵略者?
我更看到了英雄们流淌的血,一块块、一片片紧贴在岩石、粗壮树干上暗红色的血!
“那不是血,是苔藓。”妻说。
“不!苔藓的颜色是绿或褐,而这些都是暗红。这种暗红色,唯有我们英雄们那久远的鲜血才会如此凝结而成!”我肯定地解释。
妻点头相信。
看着这一切,我仿佛又真真切切见到在那场殊死的肉搏战中,我们的英雄们,一个个撸袖管,瞪怒目,握钢枪,端刺刀,举石块,扬长臂,挥铁拳,咬着钢牙,发出怒吼,向强盗们枪砸刀刺、纠缠摔打、扭掐撕咬、呐喊震天、血溅如注的惨烈而悲壮的场景……
起风了,不大。稠密的枝头在上空微微摇晃,受着影响,那些从树隙间投落下来的鹅卵石大小的光圈顿如一群群毛绒绒的黄小鸭,在地面快活地游来荡去……看到它们的可爱,我那崇敬而紧张的心情才算稍稍放松。
寻访完乌龟山,正要去老虎头,遇着几位在公路停靠站候车的老人,他们大多是去镇上“老人自助食堂”就餐,也有几位是去镇上购物或走亲戚。他们告诉我,老虎山那边正在修建高速公路匝道,老虎头已被炸平,现在已找不到当年鏖战的踪迹了。
“我们都是本地人,对当年打鬼子的事,自然清楚。”一位左手腕带着玉镯,右手腕套着两根特别黄亮的金手镯、显得十分富态的老太婆告诉我,说那场血战,鬼子死了四百多人,大部分尸体都抛在野外,后来是村民挖坑将他们埋了。可这次修匝道,将老虎头挖开,全是一堆堆白骨。另几位老人更是七嘴八舌活灵活现地说:“每逢过年过节,老虎头那边都能听到鬼子的哭嚎声,好象说他们想家,他们想回家。”
听着这些毛骨悚然的讲述,我又想起“一将成名万骨枯”的诗句,我曾痛心地想:日本侵略者所以要侵略他国,果真是为着人类的“共荣”、“亲善”吗?翻开世界的侵略史,亚历山大大帝、罗马帝国、德国纳粹、西班牙、荷兰……所有那些侵略成性的决策者们,虽然掠夺了他国大量的财富与地皮,而使自己一时成就了遗臭万年的 “大名”,但他们留给人类的绝对是灾难,而最可怜的莫过于他们的士兵,他们的士兵除了抛尸千里万里之外的累累白骨以及思念故土的呜咽外,还能得到什么?
风大了,群山的枝头不仅摇曳,更在呼啸。
听着呼啸的林涛声,我仿佛又见到那场英雄与恶魔、正义与邪恶的殊死血战……想到那场血战,自然又想起那些为守卫祖国疆土而战、现已静静安息在陵园的英雄们!
女人的心永远是细致的。在即将离开那片英雄土地时,妻早早采来一束洁白的沿阶花,静静地安放在一尊高高的同样有着洞孔与锯齿边缘的岩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