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咖啡馆那扇厚重的玻璃门,一阵混合着咖啡豆焦香与甜点奶香的暖风便迎面扑来,将室外秋末的微寒隔绝在外。我略一定神,目光在略显昏暗的光线里搜寻,随即,便在靠窗那个熟悉的角落,看到了他。他也看见了我,几乎是同时,站起身,脸上绽开一个我既熟悉又感陌生的笑容。我们互相挥手,那动作里,竟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与迟疑。
走到桌前,彼此道了声“好久不见”,接下来,却是一秒钟极短暂的沉默。这沉默虽只有一瞬,却仿佛被拉得很长,长得足以让十年的光阴,悄无声息地挤进我们之间这张小小的咖啡桌。我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开始用目光细细地描摹对方。他比十年前胖了些许,昔日清瘦的脸颊圆润了,显得敦实了许多。额角与眼梢,也已被时光的刻刀,镂上了几道浅淡的纹路。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夹克,取代了记忆里那件总是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格子衬衫。我猜想,我于他,大抵也是如此。这最初的几秒钟,我们便已心照不宣地读懂了彼此身上这十年留下的印记——一种被社会细细打磨过的、沉稳而略显疲惫的痕迹。
“你倒是一点没变。”他笑着,说出这久别重逢的经典台词。
“你也是,就是更……稳重了。”我也笑着,用另一个经典的词回应。
我们都清楚这是客套的谎话,但这谎话里,却包裹着最真诚的善意。落座后,点单,寒暄,话题从这座城市令人咋舌的房价,聊到彼此工作的近况,又跳到几个熟识同学的八卦逸闻。气氛是热的,一如杯中氤氲着白气的咖啡。但我们的话语,却像湖面上的水漂,灵巧地、迅速地从一个点跳到另一个点,始终不肯,或是不能,沉入那深邃的湖底。我们小心翼翼地,绕开了某些话题,比如曾经在球场上许下要一起去踢职业联赛的狂言,比如在深夜路灯下关于诗歌与远方的激烈辩论。那些过于明亮、过于尖锐的梦想,放在眼下这安稳甚至有些琐碎的语境里,像是不合时宜的奢侈品,怕一提起,便会照见彼此如今的庸常。
谈话间,总有片刻的停顿。这时,我们便会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窗外。窗外的老樟树,叶子已染上深浅不一的秋色,一阵风过,便有几片旋转着飘落。这景象,与十年前我们在此分别时,几乎一模一样。我的神思便有些恍惚起来,仿佛这十年的岁月并未真实地流淌过,我只是伏在大学的课桌上做了一个悠长而纷乱的梦,一觉醒来,同桌的他推推我,笑着说:“嘿,发什么呆呢,下课了。”
然而,终究是不同的。我记得十年前,我们在这里,喝的是最便宜的柠檬水,却能高谈阔论一个下午,从量子物理到古典文学,仿佛整个世界都是我们即将去征服的疆土。声音是响亮的,眼神是灼热的,未来是一张任我们挥洒的白纸。而如今,杯中是从容的醇苦,谈话是得体的周全,我们聊的是育儿经、理财产品和颈椎保养。我们终于成为了十年前我们或许会暗自不屑的、那种谈论着“琐碎”的大人。这其间的变化,是如此静默,如此巨大,像地壳的迁移,在你不曾察觉的每日每夜里,已然重塑了山河的样貌。
“还记得吗?”他终于提起了旧事,是那次我们一起翻墙出校,去看一场午夜场的电影。回来时下了暴雨,两个落汤鸡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狂奔大笑。“那时候,真是什么都敢做。”
“怎么不记得,”我接口道,心里那层薄薄的纱仿佛被掀开了一角,“第二天还一起挨了训导主任的骂。”
我们相视而笑,这一次的笑,少了些客套,多了些真实的温度。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往事便如潮水般涌来。我们说起某个讲课总爱跑题的老师,说起食堂里一道味道诡异却不得不常吃的菜,说起隔壁班那个长发及腰的姑娘……这些细节,被岁月蒙上了一层柔光,显得愈发珍贵。我们笑一阵,感慨一阵。我忽然觉得,我们谈论的,或许并不仅仅是那段青春,而是在怀念那个阶段所独有的、对世界全无保留的信任与敞开。那个年纪的友谊,是可以轻易“过命”的。而十年后的我们,学会了保持距离,学会了权衡利弊,这或许是成熟,但终究,也是一种损失。
唐代诗人韦应物有诗云:“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从前读来,只觉是工整的对仗,是淡淡的离愁。此刻坐在旧友面前,才真正嚼出了那字句间的滋味。我们这十年,不正像天上的浮云,被时代的劲风吹着,散作天涯,各自飘向不同的方向,经历不同的风雨晴晦么?而光阴,就是那永不停歇的流水,沉默地、无情地,将我们送往中年,送往一个我们当年无从想象的彼岸。
我们又坐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由清亮转为黯淡,街灯次第亮起。杯中的咖啡早已凉透。我们知道,是到了告别的时候。
没有过多的依依不舍,也没有矫情的伤感,我们只是像来时一样,用力地握了握手,互道珍重,然后一个向左,一个向右,汇入街上熙攘的人流。走了几步,我忍不住回头望去,他的背影在暮色与灯影里,显得有些模糊,正稳健地、一步步地走向他生活的深处。我没有再喊他,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继续前行。
秋风拂过脸颊,已有了明显的寒意。我拉高了外套的衣领,心里却异常的平静。这次相见,像是对过去十年的一次无声的盘点与交割。我们看清了彼此的改变,也确认了某些未曾改变的东西——比如那份基于共同记忆的、无需言说的理解。我们终于是不同轨道上的人了,各有各的星辰大海,也各有各的一地鸡毛。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在某个秋日的下午,共同打捞起一段沉在时光深处的、温暖的碎片。
这便很好了。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能有故人相伴一程,在某个岔路口挥手作别后,还能在十年后的另一个路口,短暂地重逢,彼此印证一下来路上的风景,已属难得的缘分。至于下一个十年,我们又会变成什么模样,在何处安身立命,似乎也不必去细想了。只需知道,在这苍茫的人世间,我们曾共享过一段年轻的、发着光的时光,而那段时光,足以慰藉此后许多个平淡的日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