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雨雪霏霏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房间里，泛着一层薄薄的微光。窗外是沉沉的夜，偶有汽车碾过湿漉漉路面的声音——傍晚时刚下过一场雨。便是这时，她的消息浮了上来，一个熟悉的姓名，带着些许陌生的气息。 “最近还好吗？” 没有称呼，没有寒暄，像一枚石子投入一口多年未惊动的古井，那“咚”的一声，反倒让夜显得更静了。我们便这样聊了起来，话题绕着弯，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荆棘丛生的过去，最终落在了彼此眼下的一方天地里。她说她的女儿今年上小学了，性子活泼，坐不住；我说我的小子倒是喜静，能对着乐高拼上一整天。我们发着孩子们的照片，照片上的笑脸，都带着对方全然陌生的眉眼。 看着屏幕上她打出的那些关于柴米油盐的句子，我忽然有些恍惚。那个曾在夏日的梧桐树下，为了一句诗而流泪的姑娘；那个在冬日车站，将冻红的手塞进我口袋里的姑娘，她的身影，竟模糊得如同隔了毛玻璃去看。我们此刻谈论的，是另一个“她”，一个孩子的母亲，一个家庭的妻子。我们像两个老练的考古学家，客气地、谨慎地，清理着彼此生活的地层，而那最丰沛、最滚烫的化石，却被我们心照不宣地留在了原处，不再触碰。 这感觉是奇异的。我们曾共享过生命里最亲密无间的岁月，见过彼此最狼狈也最纯真的样子，如今却隔着十年的光阴，像展览一样，彬彬有礼地向对方介绍着自己的人生。这介绍里，有为人父母的琐碎与骄傲，有安身立命的满足与疲惫，独独没有了当年的那些激烈、那些纠缠、那些非你不可的执拗。时间这东西，真是霸道，它不言不语，却能将山海平移，将巨石风化。 我想起古人说的两句不相干的诗。一句是白居易的，“老来多健忘”。忘了么？大概是忘了的。忘了为何争吵，忘了谁先转身，忘了那些具体的痛。可另一句是《诗经》里的，“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十年后再站在这个名为“往事”的渡口，心里头弥漫的，就是这种霏霏然的情绪，说不清是雪，是雨，还是雾，只是湿漉漉地、安静地笼罩着一切。我们都不再是当年的我们了，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也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怅惘。 末了，她说：“不早了，孩子明天还要上学。”我说：“是啊，我也得去检查小子的作业了。”对话便自然而然地止住，像一曲终了，余音散在夜里。我们没有说“再见”，因为心里都明白，这一次偶然的交汇之后，大抵又是长久的沉默。我们早已行驶在各自的轨道上，这一次的对话，不过是两列夜行火车，在某个山坳里擦身而过时，彼此亮了一下车厢的灯，映出窗内模糊的人影，而后，便各自没入更深的黑暗，奔向截然不同的前方。 窗外的雨似乎完全停了。我放下手机，那微光熄灭，房间彻底沉入黑暗。心里很平静，并无波澜。只是觉得，这夜晚，因为这短暂的、来自遥远过去的亮光，显得愈发幽深而绵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