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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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中旬，我有幸慕名朝圣高台县城西的骆驼城遗址。
凛冽的西北风呼呼有声地裹挟着荒寒的戈壁荒漠，白脸蛋似的太阳卸掉了往昔红彤彤火辣辣的艳妆，活脱脱一副老气横秋力不从心的疲惫模样。裸露在荒漠碱蒿中的骆驼城遗址，犹如一位饱经历史沧桑的倔强老头，孤零零地伫立在西风流云中，仰天喟叹着自己的不幸遭遇和风云变幻。
神秘的骆驼城遗址，落座于高台县城西20公里处的骆驼城镇永胜村西部。其坐北向南的城址，呈长方形摆布。黄土夯筑的城垣，墙基虽高大厚实，但历经1600多年风雨剥蚀，早已显得千疮百孔，满目萧条。一道道缺口，一处处凹凸不平的颓败模样，说到底都是无情岁月和烈烈战火雕琢的历史记录。
单从视野所见来衡量，现今的骆驼城，仅仅是一座豁口大开、残垣断壁异常分明的废墟或遗址，依据它老土俗气的名称来揣测，它或许就是一座圈养骆驼的高大土围子。若要以城郭来衡量，它和现存的其它古城郭遗址相比，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区别也仅仅是南北二城蝉联，本无多少神奇可言。但若要将历史回溯到汉唐时期，这个骆驼城原本就不只是这样一个土得掉渣的名称，而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皇都王城，现今的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
城郭的遗址由南北二城蝉联，中间仅一墙之隔，南城为外城，北城为内城，中间有瓮城相通，标准的双城结构。其周边的瓮城、角墩、腰墩、敌台、马面相对完好，辅助设施一应俱全。厚实的墙基，六七米高的墙体，汉唐时代的破陶碎瓦，魏晋画像砖，已出土的汉五铢钱、唐代铜铁器等遗迹文物，足以见证其久远的历史和不同寻常的文化。
在猎猎西风中，伫立城墙向四周观望，再假以地理位置上的沉思默想可知，骆驼城的西面，依次排列着酒泉、嘉峪关、阳关、玉门关，西北的险关要隘遥相守望。其南面是巍峨壮观的祁连雪峰，犹如一道天然屏障拱卫着。向北目之所及，高峻耸立的合黎山又是一道天然屏障拱卫着。向东，河西走廊一马平川，沃野千里，平畴如画。位置居中的骆驼城，犹如镶嵌在河西走廊咽喉上的锁钥枢纽，扼控西北，固若金汤。凛然不可侵犯之威势，展露无余。它历经1600多年巍然屹立，严密精巧的军事建筑结构，高超的工程设计施工水平，足可以窥一斑而知全豹了。
榆木山前古建康，南国风景绘屯庄。
两行高柳沙汀暗，一派平湖水稻香。
紫燕衔泥穿曲巷，白鸥冲雨过横塘。
当年画舸中流出，谈笑行兵寄羽觞。
这是明代诗人沈青崖依据自己想像中汉唐时期的骆驼城所咏的诗句。透过诗句丰富的意境可知，那时的骆驼城及其周遭，阡陌纵横，沃野平畴，湖水荡漾，植被繁茂，稻谷飘香，紫燕穿梭，沙鸥飞翔，一派南国多彩的繁荣景象。并非现今黄沙漫卷、千疮百孔的颓败模样。
通过查阅地域史料，结合考古工作者所提供的史料佐证，叩问其中隐藏的历史背景和变迁线索，还原骆驼城以本来面貌，就显得很有必要。
从历史烟云深处走来的骆驼城，其前身是西汉时酒泉郡所辖的表是（今高台）县。西汉时，表是县是连接酒泉郡与张掖郡的重要通道。公元180年（东汉灵帝光和三年），表是县发生大地震，且余震接二连三，表是县几乎夷为平地，地下水喷涌而出，原城址已无法修复，只能选址重建，新选的表是县城址就是现今的骆驼城遗址。这里位居摆浪河南岸，水源充足，视野开阔，便于立足扎根。西晋永嘉之乱后，割据河西的前凉张骏政权为安置因战乱来投的关内难民，就将表是县改为郡治，并堂而皇之地以东晋王朝都城“建康”来命名，借以标榜张氏政权效忠东晋王朝来争取北方汉人的支持，赋予骆驼城以特殊的历史印记。公元376年，前凉被前秦所灭，建康郡首次易主。淝水之战前秦苻坚失败后，前秦大将吕光乘势占据河西，拥兵自立为凉王。公元377年，吕光镇压了前凉残余势力在建康郡发动的叛乱，于公元386年在姑臧（今武威）建立后凉政权，委派参军段业为建康郡太守。公元397年，因残暴的吕光滥杀无辜，将卢水胡人沮渠蒙逊的二位伯父沮渠罗仇、沮渠曲粥以护卫不利之罪而处死，时任沮渠部落酋长的沮渠蒙逊以为伯父报仇为名，召集本族人马，拥立段业为主，以建康郡为根据地，联合各部族起兵反吕，一路大捷，乘胜占领建康郡，建立北凉国，建康郡随之上升为北凉政权的发祥地和名副其实的皇都王城。公元401年，野心勃勃的沮渠蒙逊时时处处寻衅滋事，借故杀段业而自称北凉王，改元永安，迁都张掖，建康仍置为郡。公元412年，北凉攻占姑臧灭了南凉后，又将国都从张掖迁至姑臧。沮渠蒙逊为与西凉王李暠争夺霸权，于公元405年维修加固了建康城。建康郡历经北凉、北魏、北周250多年后的隋代，方被撤销郡置，降为福禄县。唐朝武则天执政时期，大将军王孝杰在此设置建康军，成为甘州与肃州之间的军事重镇，最多时屯兵五千多人，建康城因之再度兴盛起来。安史之乱后，河西走廊被吐蕃军攻陷，建康城惨遭屠戮，被大火焚烧，周围环境损毁严重，加之后来地下水位下降，建康城日趋荒废，逐步沦为牧驼人夜晚宿营和圈养骆驼的场所。骆驼城的称谓，由此而来。
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曾经风光了数百年的郡城和北凉国都，最终以骆驼城这个贱名而沿用至今。历史的沧桑变迁，犹如过眼烟云，其终极结果，是令人难以琢磨、不曾预料到的。
回望历史脉络，建康郡的兴盛，北凉国的鼎盛，沮渠蒙逊厥功至伟。从建康郡走出来的英雄沮渠蒙逊，为建康郡的声名远播增光添彩了许多有益的成分。用战绩昊昊、伟业煌煌、威名赫赫来形容他，实不为过。《甘州府志》《民乐县志》均记载，沮渠蒙逊是临松（今民乐南古）卢水胡人，其祖先曾任匈奴左沮渠，因而以官为姓。自称北凉王，在位33年后病死。执政期间，他足智多谋，善于用兵，屡打胜仗，使北凉都城从建康迁至张掖，征服南凉后又迁至姑臧，并乘胜消灭了西凉国，地盘占据武威、张掖、酒泉、敦煌、西海、金城、西平七郡，一路攻城略地，过关斩将，“河西王”的称谓，是刀头上舔血得来的，名副其实。成王败寇的历史信条，在他身上得到有力佐证。从临松起家时，他注重与汉民族的交流融合，率先译佛经、凿石窟、塑佛像、兴佛学、建学校、倡儒学，采取多种措施广揽汉族优秀人才，扩充势力，功勋卓著，影响广远。他虽是匈奴游牧民族头领，但尤为重视农业生产发展，鼓励农民专务田亩，不误农时耕播打碾，深得民心，不愧为人民拥护爱戴的好皇帝。
《增广贤文》云：“慈不掌兵。”手握重兵的封建帝王历来都是心狠手辣、歹毒成性的。北凉人拥护爱戴的好皇帝沮渠蒙逊，也毫无例外。他骨子里拥有封建帝王或奴隶主所不可或缺的狡诈、贪婪、阴狠、歹毒的民族劣根性和局限性，为他称王霸国的威名和光环捎带了一缕不光彩的罪孽。吕光无道滥杀无辜，身为段业部将的他拥立段业为主起兵反叛，建立北凉国，功不可没，无可厚非。但他后来翻云覆雨，巧使阴谋诡计杀死段业，自称北凉王，导演了一场成也蒙逊败也蒙逊的历史闹剧，就是典型的行径卑劣的弑君篡位。他为了达到弑君篡位的目的而不顾手足之情，多次在段业面前戳弄从兄沮渠男成的是非，导致段业误杀很有作为的沮渠男成，其嫉贤妒能、阴狠歹毒的险恶用心昭然若揭。他开凿石窟，大兴寺庙，延请供养高僧国师昙无谶译经传法，开凿了马蹄寺石窟、金塔寺石窟、天梯山石窟，创造了石窟艺术的北凉模式，堪称是内地石窟文化的开创者。但他后来认为无论怎样崇信佛教也解决不了他称王霸国的一切困难和问题，最终又将他盛请而来的高僧昙无谶残害致死，一批僧人信徒也被他驱逐流放在寺院之外，说到底仍就是一个虔诚崇信佛教的伪君子。历史像长河，无论帝王将相，也无论英雄豪杰，都是有功也有过，其功过是非自由后人来评说。况且，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也合乎常理。
神秘的骆驼城，也让后来人编造派生出了许多动听传神的传说和故事。其中的“饿马摇铃”“悬羊擂鼓”，就很感人，也很有喜剧效果。相传，西夏王李元昊在攻打由回鹘骆驼王子镇守的骆驼城时，因城池十分坚固，久攻不下，便命令士兵动用闲杂乱木、牲畜骷髅镇住了从山上流向骆驼城的“臭门泉”。城郭断水后，骆驼王子无力支撑残局，面临城破人亡的危机。情急之下，他脑洞大开，萌生一计，利用现有的土丘、水缸之物制作出米山面岭、油缸醋井的假象，借以迷惑城外攻城的敌人，表面上摆出一副与敌人血战到底、誓与城郭共存亡的架势。而在背后则秘密地调兵遣将开挖一条从城中通往现今罗城镇红寺坡的地下通道，留作最后的出路。一个夜黑风急的夜晚，骆驼王子利用饿马轮头摇铃、悬羊奋蹄擂鼓的障眼法，营造出万马奔腾、战鼓雷鸣、杀气腾腾的鏖战氛围，以此来掩盖城内空虚的真相。等铃声不扬，战鼓息声，敌人撞开城门后，骆驼城已成了一座空城。而骆驼王子则早已率领城中老少军民潜入地下通道，秘密转移，逃遁远去了。这是传说故事也罢，还是实有其事也罢，故事叙述逻辑严密，思路顺理成章，彰显了骆驼王子的机智勇敢，折射出了劳动人民的无穷智慧和通天彻地的威猛之势。
骆驼城是一处保存较完整的汉唐古文化遗址，周遭墓群遍布，大多是高大的方形夯土墩。其中发掘出土的数百块魏晋彩绘画像砖，其文物考古价值十分珍贵。珍贵的墓群自然免不了疯狂盗墓贼的肆意掘掠，骆驼城的墓群也曾招致了盗墓贼的疯狂洗劫。为了保护极其珍贵的文物，当地文保部门将有珍贵画像砖的一座墓穴从苦水口原封不动地迁移至附近的西滩村安全保护起来。
文保员边引领边介绍，我们迈步拾级而下，深入迁移后的墓穴，实地探访墓穴及墓主人的秘密。从墓穴宽阔气派的规模和繁杂的陈设器物来衡量，这应该是一座地主豪强或地方官员的墓，绝非一般普通老百姓之墓。墓穴共有三进，前室为覆斗形顶，面积较开阔。中室为哑铃形覆斗顶，面积较狭窄。后室为拱券顶，属于休息场所。前室左右两边的砖壁上镶嵌有两层42块画像砖、六扇对外的窗户和一扇中室的阁窗。讲解员说：“这样的窗户布局，如果把它放置在地面上的房舍里来衡量，其采光效果也是相当不错的，说明古人的房屋设计理念还是很科学的。”中室、后室也有数量不少的画像砖。前室画像砖上的彩绘图案有绿洲耕地屯田、边塞赛马放牧狩猎、驯化野生动物、采桑摘果子、主佣人乘驾车马出行等内容，是典型的野外生产劳作场景。中室画像砖图案有贵族阶层人士歌舞宴会、对坐品茶、左青龙右白虎、神人骑鱼、远古伏羲女娲交尾的神话传说等内容，应该是室内的生活娱乐场景。后室的壁砖上彩绘有床、衣柜、钱吊、弓箭、庖厨杀猪宰牛等图案，属于休息和后厨的生活劳作场景。各种图案虽是较为简单粗犷的线条勾勒，但画面逼真，形象传神，内容想象丰富，贴近生产生活实际，全方位地展示了1600多年前先祖们的生产、生活、娱乐场景，不啻是典型的河西走廊开发的缩影史，所饱含的文物考古价值，十分珍贵。
骆驼城是丝路古道上的古城邦，马蹄得得，驼铃声声，贸易往来，是它应有的热闹繁华景象。迁徙而来的中原汉族人民和西北游牧民族在这里和睦相处、共同劳作、共同生活、相互交流、互通有无、共同进步。原始农耕文明和草原游牧文明在这里近距离交汇，多元的思想和文化彼此渗透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同创造和见证了汉唐以来多民族贸易往来、繁荣兴衰、更迭变迁的历史和文明。
表面看，骆驼城内外黄沙漫卷，灰头土脸，没有一丝生气和神秘可言。透过历史看本质，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骆驼城是西部边陲多民族人民相互交流、彼此融合、共同进步的历史见证者，也是东西方思想文化相互传播并逐步发扬光大的见证者。
而今骆驼城的周边，已升华为河西走廊腹地的绿洲地带，祁连山北麓的滴滴冰雪融水汇聚成一条条河流，滋润灌溉着这里的良田沃土，阡陌纵横，绿树成荫，牛壮羊肥，生机盎然。这里的人民利用丰厚优越的土地光热资源，殚精竭虑打造世界著名的玉米育种制种基地，中国超过三分之一的玉米种子都从这里远嫁他乡，遍地生根安家，繁衍生息。
随行的高台朋友介绍说：“骆驼城的粉皮面筋，是当地传承保护下来的非遗产品和特色美食。秋季庄稼收获后，农村家家户户用上好的白面制作、晾晒粉皮面筋。”精到滑溜、软糯可口的粉皮面筋，是当地人日常家用和招待亲朋贵客的招牌食品，大凡来这里考古探秘、观光旅游的人，能到农户家里品尝顿软糯可口的粉皮面筋，也是一种难得的味觉享受。因为，这里的粉皮面筋饱含一千多年历史的丰盈体温，满含着世代骆驼城人生产生活的经验和结晶。
